這一拜,正拜在了施若仙痛處上,她抓了搭著鳳靜初的手,唰地站起身,“好了,既然見都見過了,就不耽誤時辰,哀家今日命人在前面設宴為永樂接風,幾位王爺也都攜了女眷進宮相陪,估摸著皇上也該下朝了,你們現在就隨哀家過去吧。”
“是。”鳳乘鸞難得乖順地退開一步,等施若仙從上面下來,款款走來時,忽的上前一步,端了她另一側的手,驚得施若仙一個激靈。
容婉當即喝到:“鳳乘鸞,不得放肆!”
鳳乘鸞不理她,笑嘻嘻與施若仙道:“皇后嫂子這是說的什么話?按先帝冊封,兒臣還該喚您一聲母后呢,方才離得遠,不得親近,現在,既然客套完了,總要拉著母后閑話些家常才對。”
施若仙縱然恨她,可也知道她功夫的厲害,根本不想沾她的邊兒。
再加上已經一早從景元熙得知,這女人竟然僅憑一人之力,搗毀了無憂島蠆盆,之后,竟然還能活生生站在這里,扶著她的手,不由得想想都周身毛骨悚然!
施若仙的手立時冰涼,用力抽了回來,將鳳靜初給推了出去,笑呵呵道:“哀家尚需更衣,你們自家姐妹許久沒見,就趁此機會說些體己話吧。”
說罷,連太后的威儀都幾乎快要顧不上,三步兩步逃離了淵華殿。
容婉一手扶著腰,一手捂著肚子,從鳳家兩姐妹前經過,“有什么話,趁著還能說,要早點說完。”
說罷,揚長而去。
鳳乘鸞牽著鳳靜初的手,等殿上的人都撤干凈了,才抬眼,仔細看著眼前這個妝容艷麗地幾乎讓她認不出來的鳳靜初。
“怎么會在這里?可是有人逼迫于你?”
“沒有,是我自愿的。”鳳靜初柔軟纖長的手指,反過來將她的手包裹起來,“大疫降臨之前,我見過七公子。”
“是他給你出的餿主意?”鳳乘鸞一陣氣惱!
又是溫卿墨!
哪里都有他!
所有人在他眼中,都是一顆棋子,可以隨意擺布!
“呵呵,這也不是餿主意,至少,鳳家大難,樹倒猢猻散,根本沒人顧得上我們母女,而我,也不是什么…”
她哽咽了一下,“清白”兩個字,沒敢吐出口,說到這里,眼圈已經有些紅了。
“我只是按照七公子的指點,主動邂逅了楚王殿下,承蒙王爺不棄,后來的事,就順理成章了。”
鳳乘鸞氣得頭昏,無奈閉眼。
當然順理成章!
“景元禮是個來者不拒的傻蛋,你這么好的女兒家,送上門給他作妾,是那傻蛋幾世修來的福氣!”
“姮兒你別這么說,至少,那場大疫,死了那么多人,我和娘承蒙王爺庇佑,不但錦衣玉食,而且一直以來,都平安順遂。”
她越是這么平淡無爭,鳳乘鸞就越是生氣,“既然平安順遂,為何還要靠近施若仙,趟這個混水?容婉的仇,你已經報了,她若是多行不義,這輩子自然有我來結果,你又何必委屈自己,看別人臉色而活?”
“不夠!”提起容婉,鳳靜初忽然猛地抬頭,那雙溫柔的眼,乍然兇光一現,“我對她的恨,無論做多少,都不夠!”
“初初,用一生幸福來恨一個人,不值得。”
鳳乘鸞回望她那雙眼,想從里面找到從前那個如云朵般溫柔嫻靜的少女,卻發現,那溫柔的背后,赫然暗藏著雷霆。
“我的幸福,早就沒了!”鳳靜初鎮定了一下,緩緩放開與她緊緊相扣的手,“不提那人,說說你,他們都說你失蹤了,我想著,你若是難過,能去過隱居的生活也好,可怎么的又回來了?”
她說完這番話,也是一愣。
原來,這世上,根本沒有什么所謂哪個人身上所負的仇恨比哪個人多。
愛惜一個人,就希望她過得快樂,不愿看到她被仇恨蒙蔽雙眼。
可是,紅塵白浪,轉身千丈,輪到了自身,誰又能真的放得下?
鳳靜初收回來的手,不知該放在何處。
“姮兒,其實是我是存了私心的,七公子說,你總有一天還會回來,我想著,若是在施若仙身邊占有一席之地,將來,你回來時,能幫,就多幫你一分,幫不了,也至少不給你添麻煩。這樣,才能稍稍彌補我當初盜取君子令,對你和母親的愧疚。”
“初初,我明白,那件事,已經過去了,我已經忘了。”鳳乘鸞看著眼前這個看似溫柔的女子,半是憐憫,半是憂心。
她到了今時今日,還依然那般篤信溫卿墨,在心底,將他當成神明般供奉著。
而她呢,自打從無憂島逃出生天,關于那個男人就只有一個念頭!
死!那個魔鬼,必須死!
自古宴無好宴,席無好席。
施若仙的接風御宴,絕不是什么好去處。
鳳乘鸞入席落座時,目光一掃而過,景元熙還沒駕到,晉王景元勝假裝看不見她,韓王景元深的腦子是好不了了,正癡癡傻傻地坐著,只有秦王景元沖她這邊點了點。
鳳乘鸞便也微笑回禮。
倒是坐在最下首,如今已經是楚王的景元禮,見了她如見了親人一般,隔著半座大殿,向她這邊使勁兒揮手。
他身邊的王妃,始終未曾抬頭,十分恭順,大概就是那個北辰送過來的六公主了。
而鳳靜初則沒有落座,一直立在施若仙身邊服侍,比近身女官還要親近。
一番簡單寒暄,景元熙很快便下朝歸來,宴席正式開始。
他開席舉杯,一開口就神經兮兮,“姮兒這位皇妹啊,真是我南淵的奇女子,先帝親封,永樂公主!親爹,南淵的一代戰神!丈夫,北辰的魔魘之王!兒子,那也該是天之驕子才對!哎,可惜…,全都死了!”
所有人:“…”
“咳!”施若仙清了清嗓子,瞪了自己皇帝兒子一眼。
景元熙假裝沒看見,咯咯咯拉開嗓子怪笑,“所謂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姮兒啊,你身邊的依靠,嘖嘖嘖,全都死絕了啊!真是可憐!不過沒關系,你還有朕!朕一定待你,比那個往你心口扎刀子的親哥哥還親!”
所有人:“…”
鳳乘鸞淡然欠身:“謝陛下!”
他說的全是扎心窩子的話,她卻完全不痛不癢,可施若仙卻面子上過不去了。
堂堂一個皇帝,當著臣子的面,都說些什么亂七八糟的,實在是丟人丟到天上去了!
“皇上見了永樂,天顏大悅,我等感同身受。”施若仙指尖輕揮,鳳靜初便招呼下面斟酒上菜。“永樂啊,今日的宴席,別出心裁,是你的好妹妹靜初,為了你的歸來,精心準備的,你離開南淵許久,在北辰那天寒地凍的地方,想必也沒什么合胃口的,今天,可千萬不要辜負了靜初的一番心思。”
“是,臣妾遵命。”鳳乘鸞應承了,看向鳳靜初。
鳳靜初回眸,向她點點頭。
今日的宴席,她的確是用盡了心思,擇的姮兒最愛——蟹宴火鍋!
蟹宴,本就繁瑣,布成火鍋,就更加鋪張。
就算以前在鳳家,也不是想吃就能吃得到。
鳳乘鸞長這么大,也只有小時候隨鳳于歸和龍幼微在城中云海樓的豪宴上吃到過一次,回來后便一直放在心上,每每與鳳靜初閑聊,都會提及其中美味,還說,以后長大了,攢夠私房錢,一定要請初初去那云海樓,吃最好的蟹宴鍋。
如今,她那些話,隔了二十多年的風塵,早就不記得了,可鳳靜初還放在心上。
她既然不能時時與她親近,就借了施若仙的排場,替她嘗了當初的小小心愿。
只是,姮兒還是那個姮兒,而她,卻早已回不去了…
席間,每個人桌案上,都擺了純銅的火鍋,填了無煙的銀絲炭,經過專門訓練的宮人,以黃金打造的八件套將活蟹一一細細拆解,投入奶白色的湯中,再輔以鮮蝦、蛤蜊、鮮筍和火腿,慢慢熬制湯底。
桌邊,白瓷罐盛了各色蘸料,一一擺于十八宮格紅木雕花寶盒中。
等待湯底期間,鳳靜初又安排了八樣開胃小菜,樣樣都是清新雅致,別出心裁,的確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她雖是楚王側妃,卻在席間運籌自如,儼然有女主人的風范,倒是沒有高高在上的容婉什么事兒了。
“姮兒,御花園的花房里,我命人日夜安置冰池,降了溫度,最近,竟然真的催開了玉蘭樹,這蜜津玉蘭,你嘗嘗,花朵飽滿,口感香滑,別有一番風味。”
她望著她,眼睛亮晶晶的。
“還有薔薇露,用的是早上新開的薔薇,我記得你最喜歡的,便是薔薇花…”
她說著,聲線中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
千里歸云軒中,薔薇花叢下,留下她倆多少兒時記憶,那些日子,現在想來,都還帶著薔薇花的香味。
鳳乘鸞抿了一口杯中淡粉色的花露,笑道:“甚好!初初有心了!”
“還有牡丹生菜,釀櫻桃,金菊羹,都是我新近研究出來的菜式,深得母后喜愛,我猜,你也會喜歡。”
“是啊,全都特別好!”鳳乘鸞不知該再如何表達。
真的非常好!
初初她能鉆研出這些東西,對施若仙投其所好,就一定有本事在這深宮中能站穩腳跟。
她總是聰明的,知道如何在逆流中自保。
這樣,真的很好!
可是,自己這次回來了,卻勢必要破壞掉她苦心經營的一切,又一次不得不毀了她的生活。
于心不忍,卻不得不為!
等待火鍋中乳白色的湯底漸入佳境時,席間已是酒過三巡,鳳乘鸞振作精神,站了起來。
“皇上,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臣妾此行歸來,承蒙不棄,感激涕零!今日,特意為皇上,太后和皇后娘娘大帶來三件小小禮物,聊表寸心。”
她說完,一招手,阮君庭便逆著外面的日光,輕掀猩紅衣擺,一腳邁過高高的門檻,從外面帶人進來了。
他這一露面,整個殿內便都是一陣唏噓!
那冰川樣的長發,窄腰長腿,再配上一副絕美冰山臉,立時將這一殿的花容月貌、金枝玉葉全都給比得無地自容了!
景元禮脖子伸得老長,看得手中的酒杯停在半空,忘了是要送入口中,還是要放下。
他只知道面前突然出現了一個要人命的美人兒,卻哪里知道是前世要他命的人!
“我的老天爺,姮兒,你就把這么漂亮的大姑娘當婢女用?”
鳳乘鸞轉到阮君庭面前,抬手在他屁股上掐一下,“呵,他叫冷翠,是王爺生前賞我的婢女,特別聽話,又是個啞的,隨便欺負!”
阮君庭站的筆直,那假的胸脯微微挺拔,暗暗咬了咬唇,死丫頭,你屁股不疼了?
景元禮就有點流口水,若不是皇上和太后都在,他也想上去掐一把。
在場的男人,哪個不是看盡世間花紅柳綠,卻都在阮君庭乍一亮相,就被震住了。
只有景元熙不同,他昨晚已經被震過了,此時懶洋洋將手撐住頭,“美是美,就是個兒頭太高了些。”
比所有南淵的男人都高,不好駕馭。
鳳乘鸞笑道:“皇上有所不知,北辰的女人,都是這么高。”
容婉哼了一聲,“是嘛?本宮看,可是未必!”
“你見過北辰的女人嗎?”鳳乘鸞這輩子,若是別的都不行,也必是有一樣精通的,那就是懟容婉,“皇后娘娘何時何地,與何人同行,見過北辰的女人?見的是北辰太后,還是天策將軍家的千金?”
一樣的話,從她嘴里說出來,就變味了,容婉若是承認見過,就儼然成了私通敵國的口實!
“胡說!本宮是南淵的中宮皇后,豈會私會北辰要員!”
“哦,沒有啊,我猜也是皇后娘娘隨便說說的。”鳳乘鸞轉身,對阮君庭含情脈脈,“但是我見過,北辰最最頂尖的人,我都見過,先夫在世時,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都不敢對我有半分怠慢!”
阮君庭站在這里,給人欣賞了半天,此時聽了這番窩心的話,才目光稍稍緩和了一些。
鳳乘鸞將眼中深情收好,霎時轉身,黑裙掠地,將第一件禮物唰地掀開,“第一件,鎏金冰川翡翠千手千眼無面佛,怒雪川極品冷翡翠,北辰天下第一匠精心打造。南淵炎炎夏日,觸之身心皆涼,獻與太后娘娘,愿娘娘佛祖保佑,福澤綿延,永享康泰!”
好一個“身心皆涼”,鳳靜初睫毛微微顫了一下,忍住!
怒雪川的冷翡翠,的確是好東西,不要說罕見,多少人一輩子聽都沒聽說過。
就連施若仙,這輩子也只是死了老公,榮升太后時,從肅德那兒得到指甲蓋那么大一塊當成賀禮,便稀罕得什么似的,命人做成戒指,套在手上,日夜把玩。
如今,鳳乘鸞一回來,竟然帶了這么大一坨,還雕成了佛像送給她!
她會那么好心?
可她既放不下那翡翠佛的好,又礙于諸王都在場,不得拆解鳳乘鸞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一雙眼睛始終落在翡翠佛上,再也沒能離開,強行端住矜持,“嗯,甚好,哀家就收下你這一片孝心。”
容婉鼻子里“嗤”了一聲,用指尖抵住額角,翻了個白眼,頗為不忿。
“謝太后娘娘!第二件,”鳳乘鸞再次唰地揚起大紅的綢緞,一張驚艷逼人、奢華瑰麗的絳紫色寶琴,靜靜躺在殿中央!
“北辰漆藝,天下聞名!金銀十三珍平文寶裝琴一張,碧瑤梓木為琴,屠浮寶玉為飾,獻與陛下,愿皇上文治武功,千古傳唱,帝業永昌!”
此琴一出,滿殿喧嘩,一片驚嘆,尤勝冰川翡翠佛!
琴上十三只徽點,鑲以瑪瑙、珍珠、玳瑁、云母、玉璧等十三色各異珍寶,金紋鸞鳳麒麟,銀紋云鳥花蝶,正面風云際會萬寶圖,而背面龍池、鳳沼則各飾有雙龍雙鳳圖,輔以百花百鳥百獸,做工精湛,無與倫比,又每一片花鳥金箔都截然不同!
這樣的寶琴,不要說一整張,就是上面一片金箔,其驚艷絕倫,也是世間罕見!
景元熙有些不可置信,原本斜歪著的身子也不自覺地坐了坐直,鳳姮會將這等舉世無雙的寶琴送他?
她一個寡婦,哪兒來的如此重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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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把琴,不是太華臆想出來的,原型參考正倉院藏品,金銀平文寶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