碼頭上,午時的太陽正烈。
端跪在碼頭上的林十五,頭頂上,忽而投下一小片陰影。
是鳳乘鸞。
“屬下御下無方,昨夜令無間尊主受到驚嚇,請尊主降罪!”林十五已經跪了四個時辰,嘴唇有些開裂,嗓子也已經干啞。
“十五爺這是何必,不聲不響地跪在這兒,也不叫人上船去打聲招呼,本座起得早,才知道你在這兒跪著,若是睡到天黑,你難道還要兄弟們陪你跪到天黑?”
鳳乘鸞背著手,笑呵呵道,“快起來吧,也不是什么大事,本座這艘船啊,出自南淵奇人龍皓華之手,豈是宵小之輩幾顆區區暗雷就能傷到的?倒是你的碼頭,被炸成這樣,實在令人心疼了。”
林十五嘴角不自覺抽了抽,扶著膝蓋站了起來,“尊主寬宏,更顯得屬下無能。”
“呵呵,誰說你無能了?”鳳乘鸞微微偏了偏頭,“本座不是還有求于你呢嗎,十五爺忘了嗎?”
她微笑地盯著林十五那一只獨眼,與昨晚的神情一般無二,那笑容,多一分不多,少一分不少,剛好拿捏在親近與恐嚇之間。
天燈也點了,碼頭也炸了,恩威并施,到了這個份上,如果林十五還敢再說一個“不”字,那就只有和兄弟們一道,耿直地去死了。
果然,他識相地服了軟,“尊主此行百花城,若是有能效勞的地方,我林十五愿鞍前馬后,效犬馬之勞!”
鳳乘鸞那一絲笑容,漸漸軟化,之后在臉頰上明艷綻開。
有了這個人,銷金窩的門,踹起來就容易多了。
她從身后抽出一把黑亮的短匕,橫在林十五面前,“很好,那就有勞了。作為見面禮,這個,送你!”
見此情景,在大船上遠觀的幾個錦鱗衛,差點沒一頭從船舷上扎下去!
這女人竟然將從倦夜那兒搶來的千殺刃,轉手做了人情,送人了!
“這是…”林十五一眼看出這是一把好刀,卻殺氣逼人,寒光迫得面上寒毛倒豎,不敢輕易去接。
鳳乘鸞伸手扯了他一根頭發,向刀刃上一吹。
那發絲落在刃上,無聲無息變成兩斷。
“千殺刃,神山黑晶打造,整個太庸天水,你是獨一份,要不要?”
殺人者,向來對利器有莫名的迷戀和狂熱。
尤其是林十五這種有點見識的人,自然知道神山黑晶意味著什么。
所以,給林十五一把千殺刃,比給他一座金山銀山都更具有誘惑力!
“謝…尊主!”林十五有些猶豫,但依然還是伸手接過了短匕。
接了她的刀,就是她的人,以后,若是再敢有二心,她便有一千一萬個理由讓他墮入無間地獄,永不超生!
“這一把,是從別人那兒借來的,早晚要還回去。但你若嘗到甜頭,將來本座再幫你弄一把,也不是難事,只是,你該知道用這把刀做什么吧?”
鳳乘鸞似老友閑話般,轉身背對著他,用手搭了涼棚,望向自己的大船,“我們也該由水路改為陸路了,勞煩十五爺代為準備一下,相信百花城那邊的人,很快就會收到消息了。”
她特意用后背對著林十五,這個時候,他若是驟然暴起,用千殺刃刺她的后心,那便是一刀致命,必死無疑。
可林十五的殺念只浮現了一瞬,便消失的無影無蹤,良禽擇木而棲,比起殺了這個女人,眼下還有更好的選擇!
他小心將短匕收在腰間,拱手領命,“是,尊主!”
又收了一群狼!
“嗯。”
鳳乘鸞鼻子里應了一聲,轉身迎著日光,面上的笑容,終于全部綻開,緩緩向前一步,江風拂面,黑裙輕動。
景元熙,鳳乘鸞回來了!
我準備好了,你呢?
沒過多久,一支黑色而靜默的隊伍,擎著白色的魂幡,招招搖搖,如一條長龍,一路從清河碼頭,緩緩行往百花城。
林十五派出去的人,也很快將消息沿途散播出去。
前任鳳帥陣前遇刺,北辰靖王的遺孀歸國祭拜先父。
那些消息,不但生了翅膀,而且還越來越生動。
有人說,反正靖王已經死了,王妃又沒能留后,所以,這次所謂的歸國,不過是北辰太后那邊看著膈應,尋了個由子,將替嫁的永樂公主給趕了回來罷了。
也有人慨嘆,這鳳家的三小姐真是可憐得很,先是死了丈夫,后是死了爹,娘又下落不明,如今鳳家軍權旁落,她一個女子,前后都沒了依仗,回來南淵,也不過是任人魚肉的命。
茶樓里,三三兩兩,議論的都是鳳家這位寡婦三小姐。
墻角,那閑話里的正主兒,正金冠黑衣錦帶,面色早就沒了之前的消瘦清冷,而是明艷潤澤,意氣風發,正蹬著金絲靴的兩只腳交疊地搭在桌子上,仰面揚手,向口中丟了顆脆棗,嚼得咯吱咯吱響,興味十足地聽著關于自己的流言蜚語。
西門錯將拳頭在桌上一鑿,“老子去揍他們一頓!讓他們胡說八道!”
“坐下!關咱們什么事!”鳳乘鸞抬腳尖將他攔回來,又咔嚓嚼碎一顆脆棗,“讓他們說,越慘越好。”
“哦。”西門錯不情愿地嘟囔一句,重新騎在板凳上坐下瞪眼。
身后不遠,便有幾個不靠譜的紈绔子起哄,:“哎,聽說啊,那鳳家小姐雖然成了寡婦,卻是個漂亮的小寡婦,怎么說,那也是鳳于歸的女兒,阮君庭用過的女人,頭頂上,還戴著永樂公主的鳳冠,不要說弄回家去為妻做妾,哪怕就是睡她一覺,下半輩子也都有的吹了!”
于是,就有人附和,“是啊,她當初可是被暗城四千黑金訂下的極品名花,這極品到底能有多銷魂,只有那死了的北辰靖王知道。”
“嘿嘿嘿,可惜啊,用不了多久,就會有很多人知道了,這就叫做,自古紅顏多薄命…”
有人探身將幾個人湊到一處,“哎!哥兒幾個,我聽說啊,回百花城這一路,可不消停,沿途已經不知有多少人冒險去叩轎門了,就算娶不到,看上一眼也能樂呵樂呵!”
“哈哈哈,俗話說,寡婦門前是非多,何況還是這嬌滴滴的,初嘗人事的寡婦小花!”
“哈哈哈…,聽說她的轎子就快到咱們這兒了,哥兒幾個不如也去湊個熱鬧,切莫光便宜了旁人!”
“對對對!哈哈哈哈…”
鳳乘鸞一雙清清楚楚的眉毛,早就擰得緊緊巴巴,蹬著靴子的腳將桌子一踹,厲聲道:“錯錯!”
“哎!”西門錯兩眼一瞪,立刻來了精神。
“改主意了,給我揍!”
“好嘞!”
西門錯擼起袖子,往前走了兩步,回頭看坐在鳳乘鸞左右的倆人,燭龍和林十五,“哥兒幾個,干什么呢?上啊!”
燭龍雖然是龍家的武士,可也是有身份的人,打群架可以干,欺負嘴賤的良民就有點不好意思了。
林十五雖然是黑道頭子,可干的那都是真金白銀的人命買賣,何時給人當過馬仔?
但是,倆人瞅瞅鳳乘鸞,這姑奶奶壓根就沒有讓他倆閑著的意思,自然也不敢干坐著,只好厚著臉皮站起來,一腳將旁邊的桌子踹翻,一聲暴吼,“打架!清場!”
呼啦啦!
整個茶樓的人跑了個精光。
幾個紈绔子被三個兇神圈在中央,起初還逞強,“你…你們是什么東西?你可知道我是…”
那個“誰”字還沒說出口,就見一只老拳直面而來!
一鼻子一臉血!
接著,西門錯騎上去,沒頭沒臉地一頓拳打腳踢!
打錦鱗衛不行,打幾個紈绔子弟還是綽綽有余的!
等幾個人被打成了豬頭,才總算聽見身后一聲懶洋洋,“好了,夠了。”
鳳乘鸞從桌上收了兩只腳,將椅子的一條腿原地一扭,轉過身來看著地上跪著的幾個血糊糊的紈绔子,“虧你們活在百花城腳下,也敢大庭廣眾之下,肖想你鳳家祖宗?”
她俯身,掰開其中一個人的嘴,抓了一把脆棗塞進去,再扣合那張胡說八道的嘴,將那鼓囊囊的臉蛋子拍的噼啪作響,“她十歲稱霸百花城時,你們怕是聽了那‘鳳姮’兩個字,要嚇得往奶娘懷里鉆呢!”
此時,外面有官兵聞訊而至,燭龍迎了出去,過去遞了太師府的腰牌,只說:“太師府辦事”。
五個字,對方不但立刻息事寧人,而且還立刻轉身,假裝什么事都沒看見,撤出去老遠。
“吊起來,掛三天,只準喂水,不準吃飯。”
鳳乘鸞拍拍屁股,就這么橫著走了出去。
林十五跟在后面,長這么大,頭一回在官兵眼皮子底下橫,莫名頗有爽意。
西門錯七手八腳將血葫蘆樣的幾個人吊在茶樓門口,才屁顛顛追上鳳乘鸞,豎起大拇指,“小姐果然豪橫!”
燭龍向來話不多,卻嫌西門錯少見多怪,“咱們三小姐是太師大人捧著長大的,是明珠中的明珠,莫要說區區百花城,就算是整個南淵,這豪橫也是獨一份的!西門兄來的晚,沒見過三小姐從前閨中時大殺四方的風光,跟那時候比,現在不過是小打小鬧罷了。”
鳳乘鸞翻身上馬,行在前面,也不多言。
沒錯,重生之后,她的脾氣真的是太好了,很多人都已經忘了她是誰。
這次回去,斷不會再心慈手軟,定叫每一個相干的,不相干的,都刻骨銘心,牢牢記住,鳳乘鸞這三字!
林十五策馬在右,有意無意道:“今日聽這些人所言,看來頂替尊主前往百花城的那位,一路上會比較麻煩。”
他只知道有個女人替鳳乘鸞進了黑轎,前往百花城,卻并不知是誰。心中猜測著是那日船中的紅衣魔神,卻不敢明著問。
鳳乘鸞不語,涼涼斜瞟了他一眼。
林十五立刻便收了聲,再也不敢試探了。
鳳乘鸞見他識相,坐在馬上,從懷中掏出西門錯畫的地圖,“由此出城向東二十里,便是無憂島地界,溫卿墨應該在這里留了不少暗城的高手,勞煩十五爺先行一步打點。”
林十五方才失了言,此刻領命,定是毫不含糊,“尊主放心,屬下一定不負所望!”
“錯錯。”鳳乘鸞轉而又喊西門錯。
“哎!”西門錯連忙應了,策馬快走兩步,追上她。
“你身法靈活,跑得快,就替我再去跑一趟,看看無憂島可還有其他入口。此前的入口,曾經打草驚蛇,必定已經被嚴加防守,不能再用。”
“好嘞,我這就去。”
等到將兩個人都打發了,鳳乘鸞便與燭龍一前一后,靜默行進。
無憂島這個在昭南江支系上人工開挖出來的湖心小島,說白了,就是景元熙獻給溫卿墨用來培植疫種的蠆盆。
如此重地,必該層層設防,重兵把守,有進無出才對,可是,為什么二哥他一身武功盡失,卻能在這妖魔橫行之地活到今天?
若不是有奇遇,那便是景元熙特意留了他,作為活餌,引鳳家的人上鉤!
他清楚得很,鳳家的人,但凡還有一口氣在,也不會將鳳晝白丟在這里,生不如死!
燭龍向來話不多,此刻如影子一般隨在鳳乘鸞身后。
他的任務,不需要她安排,龍太師早就已經交待清楚。
做她的盔甲,做她的刀。
必要的時候,用他的命,抵她的命!
沒過多久,西門錯和林十五便先后回來,與鳳乘鸞在湖邊一處隱秘樹林中匯合。
“小姐,查探過了,湖邊方圓一里內,全部是重兵把守,以前,共有東南西北四處碼頭可乘船上島,而現在,就只剩下這一處。”
西門錯挑開鳳乘鸞斜前方的樹枝,指給她看,“上次我們來時,只在島的外圍遠遠瞧見了二公子,然后就…”
“之后怎么了?”
“之后,就…,就見他漫無目的地瞎逛,看著一副神情恍惚的模樣,我與大公子想要上前,卻被發現了行蹤,只得遁走,連靠近的機會都沒有。”
鳳乘鸞斜瞟他一眼,“你有什么瞞著我?”
西門錯趕緊道:“不敢不敢哈,只是,二公子當時有些狼狽。”
有些話,他怕心中的小美人兒傷心,沒敢說出口。
“嗯。”但是鳳乘鸞卻也聽出個八九不離十,心中一陣酸痛,“既然暫時尋不到二哥的蹤影,我們就先上島去一探究竟。這個蠆盆,遲早是南淵的大禍害!要對付景元熙,就必須要將無憂島一并鏟除。”
林十五道:“尊主,屬下方才查探過了,碼頭這邊雖然被官兵圍得密不透風,無從下手,但是,繞到湖的東西兩翼,就都是原來七公子的親信了。”
鳳乘鸞嘴角輕挑,“景元熙的人自持高貴,必定不削與暗城為伍,而溫卿墨的人,技高一籌,也定是不將這些官兵放在眼中。所以,在官兵和暗城之間,必有巡防松懈之地。”
“尊主說的沒錯,而且,島上若蠆盆已成,那么,暗城的大多數人為防染上疫病,必定只能駐守在島外,現在東西兩翼沒有渡船碼頭,加上極樂尊主遠在東郎,疏于督導,防守必定松散,此地必定有可乘之機。”
“好,既然沒有船,那就泅渡過去。”鳳乘鸞抬手將高高束起的發辮熟練卷了卷,挽于頭頂,“事不宜遲,即刻行動。”
“小姐,”燭龍低聲道:“要不要屬下再去查探一番,以策萬全?”
“不用,我們的時間不多,到底是龍潭還是虎穴,親自去踩一踩就知道了!”
一聽要下水,西門錯有點樂,一雙眼睛就不自覺地往鳳乘鸞身上溜。
結果,正好被燭龍逮到,硬生生把他給瞪了回去。
四個人避開守衛,悄悄潛行到湖邊,三個男人尋了蘆管銜在嘴里作喚氣之用,鳳乘鸞則直接悄無聲息地沉入水下,閉了氣,根本不需要呼吸。
四個人向湖心島方向緩緩泅渡,湖水很涼,有些渾濁,還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奇怪味道。
幾個人游到一半,西門錯心里開始犯嘀咕,萬一這水也染了疾疫怎么辦?他們幾個豈不是…
他有些不放心,深吸了一口氣,向前加快速度,想追上前面的鳳乘鸞。
可誰知沒游多遠,就見鳳乘鸞正懸停在前方的水中央,一動不動。
西門錯腳下緊刨了兩下,借力像條魚一樣向她俯沖了過去。
人剛到近前,眼睛還沒看仔細,就嚇得哇地一聲,在水中咕嚕嚕,吐出一連串的泡泡,喝了好大一口水。
鳳乘鸞回手將他那張大嘴捂住,對他瞪眼。
西門錯全身毛都炸起來了!
我靠!什么玩意!
前面不遠處的湖底,穩穩站著密密麻麻的人!
或者說,那不是人,而是死人,是尸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