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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2章 共生

  謝玄頭一次覺得,雷州的陽光耀眼得讓人眼花。

  那個每日只睡兩個時辰,剩下的時間全在勞作的阿妙,正在烈日下開心地流汗。

  他站在田埂上,一身黑衣比歸墟還要沉悶。

  喂,今天可是你的生辰啊。

  他拿著葫蘆,覺得那抹碧色沉沉的壓手。

  如果,那個時候,他沒有去鐘家,沒有理會阿妙,事情是不是就不會變成今日這副樣子?如果,那一天,在雪地里,他沒有伸手抹去她發上的雪,今日是不是就不需要遲疑?

  能看見神明的女孩子,一個人掙扎著,活到了十七歲,可天命還是不想讓她繼續長大。

  花田里的阿妙,和往常一樣,挽著袖子,埋頭干活。

  有風吹過來,溫暖、輕柔地撩起她的劉海。黑發下,露出一抹白皙光潔的額頭。細密汗珠,凝聚著,凝聚著,從上面滾落。

  好像流進了眼睛,她忽然停下動作,抬起手去揉。

  可她手上還沾著黑乎乎的泥。

  謝玄下意識朝她走過去,但到了近旁,身體一僵,他小聲喚了句:“阿妙?”

  臟兮兮的黑泥,沾上了少女汗津津的臉。

  她沒有聽見他的聲音,也沒有看見他走過來。

  他就站在她邊上,她卻一點也不知道。

  謝玄的聲音微微發顫,又叫一聲:“阿妙?你怎么不說話?是生氣了么?我先前叫你守財奴,你不是還哈哈大笑,說要拿銀子砸破我的頭嗎?”

  他輕輕碰了下阿妙的肩膀。

  洗得褪色發白的衣裳,像刀子一樣割手。

  “阿妙,你說話呀…”他呢喃著,站到阿妙面前,有株才綻開藕色花蕾的似玉,被他不小心踩到了腳下。

  阿妙驚呼一聲,丟下手里的花鋤,彎腰湊上去看。

  她眼里,只有歪斜的植株。

  名為“似玉”的花,是她一手培育的,別說雷州,就是放眼整個大越,也沒有一樣的花。

  年僅十七,她已是雷州有名的花農。

  沒人想得到,她早在八歲的時候,就該死了。如果不是她恰好能看見謝玄,九年過去,若是有墓,想必墳頭也早便長滿了荒草。

  她伸手去扶似玉花,卻沒有發現,旁邊就是謝玄的腳。

  拿著碧綠葫蘆的黑衣男人,一張臉越來越白。

  為什么她看不見我?

  他滿腦子都是這句話,嗡嗡作響,吵得可怕。

  那兩次,當生死冊上阿妙的名字被劃掉時,他并沒有想救她,可他只是站在那,同她說了一句話,掃掉她頭上堆積的白雪,她便活了下來。

  今日,他不想帶走她的魂魄,她卻看不見他了。

  為什么?

  為什么會這樣?

  謝玄伸手去抓她的手腕,明明抓到了,她卻依然毫無知覺。他想把她拉起來,看看她的眼睛,卻拽不動她。

  明明他一直想著,下一次,生死冊上出現朱砂紅痕,他便要一言不發,二話不說地收掉她的魂魄。

  為什么,隔了九年,天命才要她死?

  哪怕是三年前,兩年前,他都可以看著她死。

  但現在,他辦不到了。

  忽然,阿妙站起來,捂住了心口。

  她的臉色漸漸發青,像久置在空氣里的糕點,一點點被霉斑侵蝕,從雪白柔軟,變得僵硬發烏。

  那是…不吉祥的顏色。

  謝玄手一松,碧色的葫蘆重重落在花叢里。

  他想上去扶她,這一回卻連碰也碰不到她。

  怎么辦,阿妙就要死了。

  他眼睜睜看著她摔下去,陳舊卻整潔的衣裙染上了泥污。

  紅色的離朱痣,在他指尖掙扎涌動。那一瞬間,他好像瘋了。他在阿妙咽氣之前,把她的命,連在了自己身上。

  只要他不死,阿妙就不會死。

  她的名字,從生死冊上消失了。

  午后的雷州,一陣陰云飄來,嘩嘩落雨。

  冰冰涼涼的水珠打在少女臟兮兮的臉上,她睜開眼睛,皺了皺眉頭:“謝玄?”

  黑衣的年輕男人,站在雨中,被大雨淋得發梢滴水。

  他低著頭,神色淡淡地看她,說了句:“你看起來好臟…”

  阿妙喘口氣,擦了擦臉,從地上坐起來:“你怎么在這里?我方才好像…”好像什么,阿妙突然想不起來了。

  腦子里好像空了一塊。

  白紙一樣的記憶,沒有一滴墨落在上面。

  她只記得,她要去裁縫店拿衣裳,但時辰還早,天氣又好,她便拿了花鋤出來干活。怎么一轉眼,天上便下起了大雨?

  謝玄又是何時來的?

  她迷迷糊糊地站起身,剛要問一問他,卻見他一轉身,從花叢里拿出來一只碧綠的小葫蘆。

  腦子里“叮”的一下,她在雨中問了句:“已經到時候了嗎?”

  從她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起,她就知道,自己是個短命的人。

  但謝玄收起葫蘆,回身道:“還早。”

  輕飄飄的兩個字,很快便被雨珠打碎。

  那日傍晚,阿妙去取了嶄新的留仙裙。她給自己做了幾道菜,有葷有素,吃得好極了。夜里月亮升起來,她推開窗,任由月色銀霜般灑進來,照得屋子里白晝一樣。

  第二年,第三年,第四年…

  到了第五年,她該二十二歲了。

  有媒人上門,要給她說親,一見面便道,天吶,阿妙小姐,你這模樣,分明還是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

  生得這般嫩的面皮,可一點也不像是二十多歲的人。

  她聽了直笑,覺得這婆子不愧是說媒的,天生一張甜嘴兒。但成親這種事,她一點也不感興趣。

  要不然,她幾年前就該嫁人了。

  二十多歲還未成親的姑娘,在大越可不是什么常見的人。

  她笑著婉拒了媒人。

  容長臉的婦人一聽,立即道:“阿妙小姐,不是我說你,你雖然生得年輕,但你這個歲數,在旁人家那孩子恐怕都早便生了好幾個了!”

  阿妙笑哈哈附和了幾句,送她出了門。

  她還要追問,阿妙小姐,你老實講,是不是有心上人?

  阿妙聞言,笑著搖搖頭,關上了門。

  婦人卻不死心:“你告訴我,我去替你說一說呀!”

  阿妙站在門后,仰頭看了看陰沉的天空,想起謝玄的黑衣。

  說一說?她活著可是說不了。

  苦笑一聲,阿妙轉身回了屋子。

  她已經有半年沒有見過謝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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