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一揚,玉屑飛舞,恍若大雪突來。
謝玄扶著廊柱,大口喘氣。指尖上的離朱痣,在拼命地跳動。他喃喃道:“這沒有道理。”
世上不應該有別的神明,就算有,也不應該以人的姿態出現在生死冊上。
他也從未聽說過,人死以后,會復活成九重天的神明。
不見建木,不見巫姑,她身上怎么會長著離朱痣?謝玄一點也不想碰見別的神,即便對方根本還不知道自己是個神明。
他壓低聲音同迦嵐道:“等不了三日了,你立刻便帶她走。”
只要他們出了渡靈司的門,無人帶路,誰也休想再進來。就算是十方來的大妖,面對渡靈司的禁制,也只能放棄。何況面前的這只狐貍,失去了大半妖力。
謝玄慌亂的呼吸聲,漸漸恢復平穩。
若不是阿吹犯蠢,何至于此。
那些禁制,留下來,就是為了守護渡靈司,守護他。
他這個不成器的神明,總在惹人擔心。就好像,除他之外的人,都早就知道了,他終有一日會闖下彌天大禍。
謝玄離開廊柱。
那些紛紛落如霰的碎玉,又一片片,一塊塊拼湊回去。
轉眼工夫,碎裂的欄桿恢復了原樣。
他面上神情,也重歸鎮定:“狐貍,你若是不肯走,那我只好如你所愿,真同你打上一架了。”
左右都是死,留給他的選擇已經不多。
咬了咬牙,謝玄的聲音帶上兩分狠意:“你是走,還是不走?”
虛弱無能的他,對上當了六百多年階下囚,失去妖力的狐貍,若是拼命,斗個兩敗俱傷想來不是不可能。
到那時,讓阿吹領著人,把狐貍丟出去就是了。
只是,一個不慎,他興許便會死在狐貍手下。畢竟,十方羅浮山的少主大人,六百多年前,便是個殺人如麻的大妖怪。
據說這磨牙吮血的家伙,平生最愛,便是拿人骨壘臺階。
比起來,喜歡收集玉石的他,根本就是個好欺負的幼童 望著渡靈司內漫無邊際的淡青色霧氣,放完了狠話的謝玄忽然躊躇起來。
死亡這種事,對他來說,雖然一點也不可怕,但現在的他還不能死。
心力交瘁,謝玄看向迦嵐。
迦嵐終于開口道:“無常大人孤零零地留在人界,難道便一點也不想念九重天?”
謝玄眼中光芒散亂:“我身邊全是人,算什么孤零零。”
想念不想念的,他到底沒有說清楚。
迦嵐道:“我以為,你能在人界見到別的神明,會很高興。”
謝玄薄唇微抿。
迦嵐繼續道:“可是,你一聽說唐寧身上長著神明才有的標記,立即便臉色大變。”
你不但怕她這個人,還怕‘神明’那兩個字,為什么?”銀發少年自霧氣里走出來,“我思來想去,只有兩種可能。”
“要么是因為你的身份。”
“你之所以會在渡靈司當差,乃是被九重天流放了。”
“要么,便是因為那塊田黃石…”
“住嘴。”謝玄眼神一冷。
迦嵐笑起來:“又或者,這兩點都是對的。”
謝玄眉目間冷意更濃:“你一個妖怪,能懂什么。”
迦嵐低低地笑,忽然靠近他:“我是不懂,你好好的九重天不待,為什么要獨自留在人界。我也不懂,你一個神明,為什么要留著人的東西。”
“無常大人,你該不會是喜歡上了人吧?”
謝玄心中,掀起千層巨浪:“你以為神明是什么?”
迦嵐看看廊外,烏云密布,一如謝玄的臉色,他知道,自己說對了。九重天上的所謂神明,是沒有七情六欲的混蛋。
謝玄的感情,卻豐沛得令他吃驚。
哭,笑,害怕,生氣,難過,后悔。
他的樣子,他的神情,還有哪里和人不同?
那塊田黃石的章子上,還刻著他的姓氏。
一個虛假的,凡人的姓。
迦嵐收起笑容,低聲道:“喜歡便是喜歡,無常大人難不成還要害臊?”
謝玄瞪著他:“你是真的不懂,還是故意裝作無知?神明,怎么會喜歡人?”
螻蟻一樣的人,根本不會讓九天上的神明產生一絲動搖。
謝玄死死盯著迦嵐。
銀發少年臉上的神情沒有一絲變化:“九重天的神明,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作喜歡吧?”
謝玄愣了下。
迦嵐道:“無常大人,你就這般害怕?”
譏嘲的語氣,配上平靜的面孔。
謝玄一時間竟然無法分辨,他是否真的想要知道答案。
“不過,這一次,你害怕也是應該的。那位天命大人,傳說中可是相當的心狠手辣,鐵面無情呢。”
謝玄聽他提及天命,回過神來,一張臉煞白如紙。
迦嵐倚在墻上,看一眼腳下長廊,忽然皺眉道:“謝玄,你已經神墮了嗎?”
“你說什么?”謝玄還是第一次從他嘴里聽見自己的名字,“神墮?你知道什么叫神墮嗎?”他神情異樣地笑起來,“我怎么會神墮…”
他可是渡靈司的無常啊。
迦嵐見狀,冷笑一聲:“那個刻了田黃石印章送給你的人,如今在哪里?”
謝玄臉一沉,不笑了。
迦嵐眼神冷冷的:“既然你嘴上說著不喜歡人,那倒是好好地裝一裝呀。”
無情無欲的神明,一旦有了,便再也無法回到純粹的神的模樣。
那些知曉了七情六欲的神明,被稱為墜天。
而神墮的墜天者,傳聞沒有一個活過了九重天的雷罰。
真正的永世不得回歸九重天,不過如此。
煙消云散了,誰還能回去?
迦嵐望著謝玄,沉聲道:“人界沒有神明,你躲在渡靈司里,小心謹慎些,的確有望避開九重天的耳目。”
一個小小的無常,本來也不是什么引人注目的神。
只可惜,命運讓他們進入了渡靈司,命運讓謝玄遇到了唐寧。
那討人厭的命運,是個扎朝天辮的器靈。
想起阿吹,謝玄便頭疼。
“我不會神墮的。”
他過去不喜歡人,現在也不喜歡。
阿妙對他來說,只是可有可無的偶人罷了。
他語氣堅定,神情從容,慢慢擺出無情模樣。
可為什么,心口像是有針在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