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發在暮色里發光。
他移開手,露出只紅紅的眼睛。那里頭的瞳孔,已經不是人的樣子。
阿吹望見,驚呼起來:“狐貍!你要吃了她嗎?”
豎瞳總是帶著種讓人悚然的邪惡意味。
即便是阿吹,盯著那樣的眼睛看,也忍不住覺得背上發毛。他退避到唐寧身后,小心翼翼拿手指頭戳她:“你看看你,他要裝喜歡,你便讓他裝嘛,何苦要拆穿他?”
“現在惹了他生氣,回頭連累我,可如何是好?”小孩子軟乎乎的手指,伴隨著話音,一下一下點在少女單薄的肩背上,“吶…雖然你死了,對我只有好處,但萬一他吃飽了便不想動彈,那寶器怎么辦?”
再拖一拖,送回去了,恐怕也要挨罵。
阿吹皺起鼻子,壓低聲音道:“快說你喜歡他!讓他不要生氣!”
說罷,見唐寧不吭聲,他又連忙收回手去找邊上的唐心:“你倒是勸勸你二姐呀!”
唐心坐在地上,聞言猛地抬起頭,眼神像冰冷的刀子,銳利地劃過阿吹的骨頭。
阿吹不由得向后退去。
人的眼神,原來也可以這么可怕嗎?
他忽然想起葫蘆里裝著的雙生子。這家人,一個兩個,好像都不太對勁。他抿著嘴,退到遠處。
迦嵐已經不笑了。
“你說的沒錯,唐家后山,的確也是封印的一部分。”
時移世易,物是人非。
山貌變了,林子變了,山下的宅子也變了。他記得的那些人和事,都被時光吞噬得一干二凈。可山上的封印,卻還在。
雖然封印的力量已經日漸薄弱,但對現在的他來說,就算是那樣茍延殘喘的封印,也依然可以困住他。
六百多年的歲月,并沒能讓他變成更強大的妖。
和那道封印一樣,他的妖力隨著時間一點點流逝,已經令他連十二個時辰保持完全的人樣都做不到。
雖然脫離封印,恢復自由以后,被封印壓制的力量略有恢復,但如今的他,甚至還不如幼年時。
只是讓一直在他身體里沉睡的阿炎醒來,都已大費工夫。
換做以前,根本無從想象。
被囚禁在黑暗里的他,想要讓自己和阿炎活下去,僅靠那點殘存的妖力,每一刻都像是拼命。
如果唐寧沒有出現…他還能支撐多久?
也許,妖力耗盡之前,他就會先瘋了吧?
無窮無盡的寂寞,比那一天發生的事還要可怕上百倍。
他再也不想回到那片黑暗里了。
走過去,彎下腰,他貼近唐寧,盯著她道:“那個男人,叫唐律知。”
意氣風發的中年男人,手握大權,一心一意想要重建鎮邪司。所有的妖怪,在他看來,都是該殺的。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妖這種東西,根本不必分什么善惡。
十方的妖,只是存在,便是大惡。
迦嵐直到現在,還能想起他那張堆笑的臉。
“對不住了小公子,誰讓你生下來便是妖怪呢。”
他儒雅清雋的面孔上,帶著再溫和有禮不過的笑容,可嘴里說的話,每個字都帶著血。
“既然生而為妖,就該老老實實做你的妖,為什么要裝模作樣做人呢?”
“妖就是妖,不管你看起來再怎么像人,你也不可能真的變成人。說人話,穿人的衣裳,吃人的食物,只會讓你看起來滑稽又可笑。”
“小公子,不要妄想變成人。”
“我殺你,乃是超度你。若有來世,你再好好投胎做個人吧。”
“不過,真是可惜呀。”他在陽光下瞇起眼睛,露出微笑,“我聽說,十方的妖怪沒有轉世輪回,死了便是死了,再也不會有什么下輩子。”
“你瞧瞧,妖怪這種該死的東西,生下來是妖,死的時候是妖,就連死了以后也別想變成人。”
“真是有趣啊。”
他拿著根鞭子,甩得啪啪作響。
迦嵐敢肯定,那個時候的他,是真心想要殺了自己的。
可不知為什么,事到臨頭,他轉身出去,回來以后便決定留他一命,改為封印。明明一臉都是不情愿,但他還是沒有下殺手。
他迎著光,嘆口氣,封上了井。
陽光被隔絕在封印外。
迦嵐聽見的最后一句話,是他用略顯遺憾的口氣說的——“狐妖果然是最討厭的妖怪啊…”
那之后,除了黑暗便是寂靜。
他整日混混沌沌,很多事,很多人,都想不太起來了。
可唐律知說過的那些話,和他說出這些話時臉上的神情,還是經常從記憶的深海里浮上來。
回憶中的陽光,都早已變得黯淡失色。
男人臉上的笑容,卻依然明亮又清晰。
就好像一切都是昨日才發生的事。
迦嵐定定看著唐寧,一字一頓地將唐律知三個字,又說了一遍。
戒律的律。
知情的知。
那個姓唐名律知的大梁人,是個天生的除妖師。
天色越來越暗,迦嵐在風里冷笑:“唐家祖上,被賞賜了宅邸的人,就是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