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桑柔以襄樊為中心,東北至唐州、鄧州,東南到江陵。峽州,往各個方向增設遞鋪,開通路線,一切安排妥當了,才啟程西行,直到六月中,才趕到蔡州,進了汝南府。
螞蚱去派送鋪拿了這幾天的小報,以及各人的信件回來。
李桑柔看過信,將朝報掃了一遍,拿起晚報,迎面就看到了描畫精美的四五件首飾,每一件首飾旁邊,都有著極其詳盡的描述和介紹:多大尺寸,用了什么寶石,來歷如何。
比如頭一件,赤金嵌紅藍寶的一只嬰孩項圈,吊著半寸見方的一塊玉牌。
這件項圈,寧和公主小時候戴過,寧和公主的生母先章皇后小時候戴過,先章皇后的母親小時候也戴過,據說是先章皇后曾外祖母,送給先章皇后外祖母的。
先章皇后曾外祖母,是那位方大當家。
李桑柔瞇眼看著描畫的如同照片一般精細寫實的首飾圖畫。
那個皇上,可真是舍得!
幾件首飾后面,幾行規則簡單明了:想買哪一件,請今明兩天,寫清楚何家何人,出多少銀,密封好,送到鄰近的順風派送鋪,價高者得,十天后公示,首飾由順風送到各家,驗明正身,收取銀兩。
所得銀兩,全數用于賑濟兩淮災民。
“朝廷窮成這樣了?”孟彥清拿著份晚報,站在旁邊,見李桑柔細細看完了,湊過來道。
“照世子的說法,一直都挺窮。”李桑柔往后翻了翻,合上晚報。
“也是。”孟彥清嘆了口氣,“太祖有大志向,一心要在自己手里一統天下,他在位的時候,一直在打,北邊打,南邊打,西邊也打。
朝廷里,幾十個皇子,龍爭虎斗了一二十年。
唉,也就是先皇的時候,算是太平了二十來年,攢了二十來年的錢,可中間還有兩三回大饑荒。
唉,窮是真窮。”
孟彥清連聲嘆氣。
李桑柔嘴角往下扯了扯,似是而非的哼了一聲。
建樂城。
紅伎漫云從自家花樓里出來,坐著個兩人抬小步輦,從第一條甜水巷出來,轉個彎,進了第二條甜水巷,停在金彩閣門口。
金彩閣的頭牌錦織站在門里,迎著漫云笑道:”你離的最近,偏你到的最晚。“
”咦,你還請了別人?“漫云一臉夸張的驚訝。
”沒有別人,就是咱們常來常往的幾個姐妹。“錦織笑道,讓進漫云,兩人一起,穿過院子,進了花樓。
花樓內已經到了三位美人兒,看到兩人進來,居中坐著的湘蘭手里的團扇指著漫云笑道:“我就說,你請客,必定少不了她。”
“我還以為她要單請我呢。”漫云手里的描金折扇點著錦織的肩膀,笑道。
“錦織姐姐請客的時候可不多。”坐在旁邊湘蘭旁邊,正沏著茶的紋月笑道。
“那是因為你錦織姐姐不是這個請,就是那個邀,實在是難得有空兒。”湘蘭笑接了句。
“我今天原本是不得空兒的,可錦織姐姐那貼子上寫著,務必什么的,瞧著嚴厲得很,我實在不敢不來。”挨著湘蘭坐著的香蕊團扇半掩面,語笑嬌俏。
“請的這么齊,還務必什么的,今天是什么大日子?”漫云款款坐下,慢慢拉開折扇,有一下沒一下搖著,環顧著四周。
“不是什么大日子,是有點小事兒。”錦織笑著,從窗下長案上,拿了份晚報,拎起來和眾人笑道:“今兒的晚報,你們都看了嗎?”
“我看了,今天那篇合香妙法,是錦織姐姐寫的嗎?”紋月笑問道。
“你是說那些首飾嗎?”湘蘭看著晚報,眉梢微揚。
“你總不是也要賣首飾吧?”漫云斜瞥著錦織,嘴角往下扯了扯。
“咱們的東西可上不得臺盤。”香蕊看看湘蘭,又看看錦織,再看向漫云。
“賣首飾這事兒,像香蕊說的,咱們的東西,上不得臺盤,賣不出價兒,說不定還要招人罵。
我是想著,咱們能不能做些什么,也籌些銀子。”錦織直截了當道。
“你這是怎么啦?”湘蘭高揚著眉,上上下下打量著錦織。
“你什么時候這么家國天下了?”漫云站起來,走到錦織面前,微微欠身,仔仔細細看著她。
“不是家國天下,我只是,”錦織推開漫云,側身坐到湘蘭旁邊,點著晚報上那些首飾,“這些都是公主的東西,我有點兒不忍心,我挺喜歡那位公主的。”
湘蘭呆了一呆,片刻,笑起來,“是了,咱們都見過那位公主。七公子給大當家接風那一回。我也挺喜歡她的。”最后一句,湘蘭的聲音落下去。
“那天我離公主最近,公主一直看著我,我看向她,她倒不好意思了,說姐姐真好看,我。”紋月的喉嚨猛的卡住,隨即抖著帕子笑道:“瞧我沒出息的。我就是覺得,她是真心話,她喊我姐姐。”
“什么姐姐妹妹的,我不是交待過你了,別瞎說,公主天真無心,咱們不能不懂事兒。”漫云手里的折扇拍向紋月。
“我也很喜歡她。咱們就這一位公主呢。”香蕊笑道。
“是啊,咱們就這一位公主,我喜歡看著她開開心心,榮華富貴,瞧著她賣首飾,我有些不忍。反正,咱們最近也不忙,是不是?”錦織看著諸人笑道。
“這話是,反正咱們最近都有閑空兒。”漫云立刻接話道。
“光咱們這四五個人,再怎么都有限,要不,咱們廣撒一回帖子,大宴一次賓客?”湘蘭笑道。
“我最近一點兒也不忙,我覺得好。”紋月忙笑道。
“我也有空兒,這一陣子太閑了!”香蕊跟著笑道。
六月里,整個北齊最熱鬧的事兒,是寧和公主賣首飾,以及她賣的那些首飾花落哪家。
建樂城里,最熱鬧的事兒,卻是城里從最當紅,到還沒入流的諸女伎們,上街送香花討賞,搭臺子吹拉彈唱演折子戲,花樣百出的籌集賑濟兩淮的銀子。
寧和公主的首飾都賣出了天價,那件出自先章皇后曾外祖母,出自那位方大當家的赤金掛玉項圈,被青州三家富商聯手,出價八十萬兩拍下,供進了青州城隍廟。
寧和公主十來件首飾,最少的一件,也拍出了七萬余兩,總計拍了三百多萬兩銀。
建樂城的女伎們,熱熱鬧鬧了一個來月,總計籌了一百三十余萬兩銀,將近五百萬兩銀子交到杜相手里,賑濟兩淮,緊緊手,差不多就夠了。
李桑柔沒進建樂城,從汝南府直奔淮揚下邳縣,到下邳縣城外的順風遞鋪時,鄒旺、聶婆子和棗花已經等在遞鋪里了。
南梁大軍沿運河北上,一路推進到淮揚地界,自楚州之后,被黃彥明部死戰抵擋,略微拖慢了腳步,一直拖到文彥超率援軍趕到,才算勉強擋住,雙方一直在淮揚邊界你爭我奪,戰況慘烈。
直到進了六月,竇將軍和文順之兩路征蜀,南梁軍主力后撤,黃彥明和文彥超部,一路追打,將南梁軍壓至揚州一線,自淮揚南部至揚州,滿目瘡痍。
下邳縣幸免于難,從揚州一路后撤的順風遞鋪,以及派送鋪人車行李,都集中在下邳縣外的遞鋪里。
在文彥超率部趕到前,連下邳縣外的遞鋪、派送鋪,也都是收拾好準備好,準備隨時北撤。
文彥超大軍趕到后,整個淮陽府都安下了心,果然,沒多久,南梁軍就被驅趕南下。
李桑柔趕到時,各家遞鋪、派送鋪,早已經急急忙忙趕回各自府縣。
鄒旺原本是一張團團和氣的臉,這會兒,瘦的顴骨都突出來了。
聶婆子和棗花也都瘦了一大圈,聶婆子原先也就是鬢角有些白發,這會兒已經是滿頭白發中摻著些許黑色了,好像一下子老了十來歲。
“辛苦了。”李桑柔沖三人拱手長揖下去。
“當不得當不得!”
鄒旺、聶婆子和棗花急忙閃身避過。
“都是因為打起來了,打得,唉,這一條河,打爛了,揚州,唉。
這小半年,鄒掌柜最辛苦,都是他來來回回的跑,鄒掌柜說不太平,我跟棗花娘兒倆,女人家,不如他便當。
唉,總算把南梁人趕走了,大當家的回來了就好了。”聶婆子一口驚氣嗆上來,眼淚差點掉下來。
“進屋說話吧。”李桑柔示意諸人。
眾人進了遞鋪寬敞的大堂,遞鋪管事兒老張和兒子小張,端了一大盆冰鎮的綠豆湯進來,又端進來糯米涼糕等幾樣小吃,以及甜瓜,大棗等四五樣應季瓜果,四五張桌子,擺的滿滿當當的。
“說說吧。”李桑柔邊說邊盛了碗綠豆湯,先遞給聶婆子。
“我來我來!”棗花急忙接過。
“從揚州一路過來的,各個遞鋪集中過來的馬匹,都被黃將軍征用了,連頭老驢都沒留下。
黃將軍趕著南梁軍,一路往南,聽說現在在揚州城外。
我和聶大娘商量著,這馬咱不能等,要不要得回來,還在兩說呢。
文將軍大軍趕到的時候,我和聶大娘合了印,支了銀子出來,趕緊就讓人往北買騾子買馬去了。
到南梁軍敗走那天,統共買回來一百三十多頭騾子,二百多頭健驢。
馬現在買不著,都是官府手里,高大點兒的騾子都不好買。”鄒旺坐到李桑柔對面,直接說正事兒。
“嗯,這事你們做的很好,各家遞鋪、派送鋪,有傷亡嗎?”李桑柔問了句。
“有,唉,怎么沒有。”聶婆子抹了把眼淚。
“這事兒是我經手。”棗花接過話,從旁邊桌子上拿過褡褳,掏出份折成兩指寬的厚折子遞給李桑柔,“都在這里了,按從南到北記的。”
李桑柔拉開折子,從后面看起。
“宿遷縣老揚出事兒的時候,我跟阿娘,還有鄒掌柜都不在,是老張掌柜打理的,叫老張掌柜進來說說?”棗花見李桑柔從后面看起,忙建議道,見李桑柔點頭,忙往后門叫了老張掌柜進來。
小陸子站起來,拎了把椅子給老張掌柜,李桑柔示意老張掌柜坐下說。
“多謝大掌柜。”老張掌柜謝了句,還沒開口,先嘆了幾口氣,“南梁人一直打到了咱們淮陽。唉!就在宿遷縣城外頭。
南梁人打到宿遷城外那天,是半夜,老揚說,他一早上起來,去開鋪門,一出院門就覺得不對,兵馬來回的跑。
他不放心,怕咱們的騎手到了找不到他,偷偷摸摸到鋪子里,掩了門等了半天沒人,就回了家。
后來說是喬將軍到了,都是高頭大馬,把南梁人往南趕了幾十里。
宿遷城開了城門,縣衙里的人滿城敲著鑼,喊著要走趕緊走,只許出不許進。
老揚掌柜就趕緊把媳婦孩子送到了咱們這里,那會兒,外頭還不知道南梁人到宿遷城外了,往宿遷的信報什么的,都沒停。唉。”
老張掌柜嘆著氣,抹了把眼淚,“誰能知道呢,誰能想到呢。
老楊說,報就算了,這信積著可不行,他得回去一趟,把信送給各家再回來,他說城里的人,他都認識,不用進城,就在北門外,他都認識。
老楊說,喬將軍把南梁人趕的沒影兒了,他把信送好,也就一會兒,肯定沒事兒。
他這一說,我覺得也是,就沒攔他。
他走后,到晚上,說是宿遷城破了,一直等到第二天晚上,也沒見老楊回來,我就覺得老楊指定兇多吉少。
后頭,說是黃將軍把宿遷城奪回來了,后來,又聽說南梁又破了城,再后來,有位文將軍,帶著鋪天蓋地的人馬到了,把城奪了回來。
老楊媳婦急的滿嘴都是泡,我想來想去,就去求了常來咱們這兒拿小報的一位軍爺,隔天,那位軍爺帶著我,去了一趟宿遷城。”
老張掌柜的話卡在宿遷城,抖著嘴唇說不下去了。
“宿遷城外正在清理收尸?”李桑柔憐憫的看著老張掌柜。
“是。”老張掌柜抖著嘴唇,總算能再說出話了。
那天在宿遷城外,他看到的,遍地的尸首,漫天的血腥惡臭,活地獄一般,從那天回來到現在,他天天做噩夢。
“去寺里住幾天,聽聽經,靜靜心就好了。找到老楊了嗎?”李桑柔輕輕拍了拍老張。
“是,我沒找到,是那位軍爺幫著問的。
說是看到順風的人在城外派信了,說是死了,已經埋了,身邊還有好些信,都浸透了血,一起埋了,和好些人埋在一起,好些埋人的坑,說是不記得是哪個坑了。”老張掌柜一把把抹著眼淚。
“老楊媳婦家人呢?”李桑柔看著老張掌柜哭過一氣,緩過來些,才接著問道。
“回去了。
那位軍爺說,得個三五天才能收拾干凈,我就留她住了五天,讓我大兒子送她們娘幾個回去的。
咱們順風的鋪子被燒了,她家就挨著鋪子,也燒得精光。
前兒我去看過一趟,她們娘兒幾個,挺艱難。唉,滿城都艱難。”
老張掌柜再抹了把眼淚。
“宿遷城里訂小報的人家,都還沒回去,信也有不少,不過有一多半,收信的人家不在宿遷城,多半是還沒回來。
宿遷縣的信,三天一趟,暫時由下邳這邊代送。”鄒旺接話道。
“嗯,吃了飯,咱們先去宿遷看看。”李桑柔垂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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