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城自小兒跟在文誠身邊侍候,看到文誠站在八字墻前揚著聲音審案子,就明白了他家爺對這案子是什么態度,自然也是一樣的張揚態度。
就在八字墻后面,從門房找到筆硯紙,周姐兒說,小廝寫,再由周姐兒按了手印,當即就寫了份告發書。
在八字墻前揚聲念了告發書,百城客氣的詢問一圈兒的閑人,知不知道衙門里的諸押司糧書衙役等等都是誰,家在哪里。
這是閑人們的本行,自然都是知道的。
在一大群閑人熱情無比的指點帶領之下,百城帶著一隊親衛,將府衙的管事小吏,押司書辦,衙役仵作等等,一個不少,挨家敲了出來。
北齊大軍里應外合,等武懷國知道時齊軍攻城時,城門已經攻破了。
武懷國當機立斷,帶領大軍出城迎戰,敗退出鄂州城,再敗退南撤時,只來得及燒了糧草,諸多軍械等,都沒來得及帶走或是損毀,至于府衙什么,那就更顧不上了。
鄂州府尹,以及推官府丞等人,有些原本就是一個人在鄂州,帶了家眷的,在北齊大軍駐扎到城外那天,就默契無比的送走了家眷浮財,一個人帶著幾個健仆留在鄂州。
城破之時,武大帥都出城了,他們自然更加干脆利落,跑出了城,在南梁大軍之前,渡過了江。
府衙里的押司錄事糧書貼司等等小吏,都是鄂州當地人。
除了極少幾家早早賣變家產,送走家人,城破那天跑之夭夭。其余絕大部分,要么猶豫不決。要么相當樂觀的覺得北齊肯定打不進來。要么橫下一條心,死活都不離故土。還有的,心思活絡,南梁也罷,北齊也好,在哪兒不是干這份活兒呢…
北齊大軍入城之后,各家關門閉戶,提著心豎著耳朵聽動靜,各家院門,都是一敲即開。
百城把府衙所有小吏衙役,甚至雜役,都敲出來帶進府衙。
再站到八字墻前,拎著周姐兒的告發書,叫出刑房管事兒,問了確有此案,讓管事兒找了判書出來,再吩咐衙役去王家拿了王家兄弟到府衙門口。
刑房管事兒當著王家兄弟的面,先念了周姐兒的告發書,再宣講了律令,幾個衙役扒掉王家兄弟的褲子,露出白花花的屁股,當街打了三十板子,再戴上枷,鎖在八字墻前。
照律,打三十板子,還得再枷上三天。
枷好王家兄弟,百城吩咐刑房管事兒帶著眾衙役,自己跟在后面看著,一群人沖到王家兩兄弟家里,將周姐兒該分得的宅子田產財物歸還給周姐兒。
至于被叫到府衙門口,卻和這事兒全無關系的糧書等其它人,站到府衙之后,就無人理會了。
他們這一群人,一直跟著百城肯定不合適,百城也不讓他們跟著,轉身回去,他們可不敢。
剛開始,聚一堆,跟衙門外的閑人一樣,看著找判書打板子,倒還好,接著百城等人,刑房管事兒,以及眾衙役去了王家,就都一去不回了。
一直站到天都快黑了,一群人面面相覷。
天黑下來,衙門外看閑事的閑人們早散了,八字墻內外,除了被重枷枷著的王家兄弟,就是他們這一群人了。
“咱們?”糧書袖著手,看向從前最得府尹信任的曹押司,一圈兒的人,也都看向曹押司。
“這是借著這事兒,把咱們都叫出來,讓咱們看著辦。”曹押司這幾天就沒怎么合過眼,神情疲倦,眼圈兒發黑,“這差使還當不當,大家伙都看著辦吧,要是當,明兒起就該怎么樣就怎么樣。”
“那曹押司您呢?”一個年輕書辦看著曹押司,問了句。
“我再想想,我年紀大了,我那個大兒子,一家子都在杭城。
咱們各家有各家的難處,只能各家做各家的打算,各人想各人的事兒。”曹押司說著,長嘆了口氣,背著手,垂著頭走了。
其余諸人,呆了片刻,一個個垂著頭往外走。
曹押司說的極是,各家有各家的難處,只能各家做各家的打算。
隔天傍晚,李桑柔剛回到院里,劉婆子就到了。
劉婆子身后跟著周姐兒,周姐兒懷里,抱著個胖乎乎的小男孩,小男孩趴在周姐兒肩頭,已經睡著了。
李桑柔從劉婆子看向周姐兒,微笑問道:“去遞過狀子了?”
“大當家救命大恩。”
劉婆子在前,周姐兒緊跟著,抱著孩子跪下去磕頭。
“不敢當,”李桑柔伸手拉起劉婆子,“我就是讓你去告狀而已,別的可什么都沒做。”
“來了個姓文的先生,說是先前判過了,那就照先前判的,還說這是皇命。”周姐兒站在劉婆子后面,喜氣中帶著怯意。
“嗯,北齊也罷,南梁也好,律法都是一樣的律法,道理也是一樣的道理。
你過來,坐這里,我有話跟你說。”李桑柔笑著示意周姐兒。
周姐兒怯怯的看了眼劉婆子,抱著孩子,坐到了李桑柔指給她的小馬扎上。
“你也坐。”李桑柔示意劉婆子。
“王家老太爺年過八十,還要抬你進門,你分得的家產,是他該補償給你的,不管有沒有這個孩子,也不管這個孩子是誰的孩子,你都該有這一份兒財產,這是你該得的,和孩子無關。”
李桑柔看著周姐兒,一字一句,說得很慢。
“你還年輕,王老太爺耽誤了你幾年而已,你不用把一輩子搭進去,以后,想嫁就嫁,只是,要看好了,不要所托非人。”
周姐兒大瞪雙眼,愕然看著李桑柔。
“不要怪你的母親,她不想生下你,要怪就怪你父親。至于你的孩子,好好疼他愛他,好好把他養大。”李桑柔看了眼睡著了的小嬰孩。
“是。”周姐兒心里說不出什么滋味,只覺得委屈無比,想大哭一場。
“我有話跟你說,讓她先回去?”李桑柔看向劉婆子。
劉婆子看向周姐兒。
“我在街口等你。”周姐兒站起來,低著頭往外走。
“行,讓他們給你蒸碗雞蛋,你帶著孩子,不能餓著。”劉婆子交待了句。
周姐兒應了,抱著孩子先出去了。
“聽說過順風速遞嗎?”李桑柔看著劉婆子問道。
劉婆子神情茫然,片刻,搖了搖頭。
“知道郵驛嗎?”李桑柔接著問了句。
劉婆子急忙點頭。
郵驛她當然是知道的。
“北齊的郵驛,不光朝廷有,民間也有。我就是做郵驛生意的,商號叫順風,我這個大當家,就是順風速遞的大當家。”李桑柔接著道。
劉婆子連連點頭,雖然她還沒能反應過來。
“順風速遞在每座府城外都設有遞鋪,城內,以及各縣城里,各設一家派送鋪。”李桑柔看著明顯十分茫然的劉婆子,接著道:“鄂州城內的派送鋪,鋪子我已經看好了,還缺個掌柜,我覺得你挺合適,你覺得呢?”
“啊?”劉婆子更懞了。
“你回去想想。大常,把聶掌柜寫的那本冊子拿一本給她。”李桑柔揚聲吩咐了句,看著劉婆子笑道:“這是聶大掌柜定的分成規矩,你拿回去,仔細看看,各家派送鋪都有哪些活兒,能掙多少錢,都在里面了。
要是愿意,你明天過來,我讓大常細細講給你聽,要是不想接,明兒也來一趟,這本小冊子是要還回來的。
明天早點過來,晚了我就出門了。”
劉婆子懞頭懞腦,連聲應了,接過大常遞給她的冊子,胡亂說了幾句,懞頭懞腦的告辭出去。
出了院門,劉婆子呆了一會兒,才往街口茶坊里,叫出周姐兒,一起往回走。
劉婆子一只手緊緊捏著那本小冊子,懞懞怔怔,周姐兒抱著孩子,滿腔的酸苦委屈,一陣接一陣的翻騰。
一路走回大石條巷,進了院門,兩人竟都是不知不覺,甚至沒想到她們這一路上,竟然一句話都沒說。
“石頭睡著了?把他放下吧,這尿墊子濕的。”
進了屋,劉婆子從周姐兒懷里接過小石頭,說著話兒,從床頭拿了塊干尿墊,給小石頭換上。
“你沒事兒吧?”劉婆子看著淚眼汪汪的周姐兒。
“沒事兒,就是,大當家那些話,她說那是我該得的。”周姐兒一句話說出來,眼淚奪眶而出,“她說是我,我該得的!”
“就是你該得的,他一個糟老頭子,他活該!別哭。往后就好了,唉。”劉婆子拍著周姐兒。
“嗯,我沒事兒,高興的。”周姐兒用力醒了把鼻涕。
“那就好,忙了一天,咱還沒吃飯呢,想吃點兒啥,嬸兒給你做。”劉婆子往灶臺過去。
她這個家,院子很大,相當大,三間廂房兩間廚房早塌了,只有三間正屋還好好兒的。
這三間正屋,也是廚房。
“我不餓,心里滿得很,嬸子想吃什么,我做。”周姐兒挽起袖子。
“我也不餓,那咱燒點稀飯。”劉婆子蹲在灶前燒火,周姐兒舀水刷了鍋,淘了米放進鍋里。
“妮兒,你聽說過順風速遞沒有?他們北齊那邊兒的。”劉婆子燒著火,看著坐到她旁邊的周姐兒問道。
“嗯,就是前年剛入冬的時候,那老頭子過冥壽,他們在寺里做法事。
江南來了個什么老爺,當過官兒的,跟大爺二爺在那兒說什么時局什么的。
就說北齊順風速遞怎么怎么快,說什么隔天就到了,還說什么政什么通。
我當時聽著,就想,都順風了,能不快么,順風這倆字兒,記得特別牢。
嬸子怎么問起這個?”周姐兒挨著劉婆子,說著話兒,心里漸漸平伏下來。
“那位大當家,說她這個大當家,就是這順風速遞的大當家。
她說她這順風速遞要開到咱們鄂州城了,說是鋪子她看好了,想讓我給她當什么派送鋪的掌柜。
對了,那本冊子呢,說是派送鋪有什么活兒,都在里面。”劉婆子站起來,拿過那本小冊子,就著灶口的火光,仔細看起來。
周姐兒也伸頭過去,仔細看那本字兒挺大,全是大白話的小冊子。
“這新聞朝報,花邊晚報是啥?這順風,還能運東西呢。
你瞧瞧,這一二三的,瞧著活兒不多,細想想,可不少。”劉婆子看過一遍,再看一遍。
“這個朝報,我也聽過,就是今年打官司前,他們家做法事,你不是讓我抱著石頭去靈前哭么。
我聽他們說話,聽到過朝報這兩個字,說這個朝報,什么政令通達。”周姐兒指著朝報,“嬸子,這是官差呢。”
“那位大當家,能跟大軍最上頭搭上話,說不定也是…她是個女的,肯定不是官身,這事兒…”劉婆子擰著眉。
“嬸子,你說,武大帥那位姨奶奶,怎么知道大當家的?”周姐兒緊挨著劉婆子,壓低聲音道。
“這個,蘇姨奶奶倒是說過,說是在江都城的時候,她從良前認識的。
那位大當家,你瞧她那樣子,那是江湖人,這沒啥。
可有一句,你說得對,這是官差。”劉婆子站起來,將小冊子放到小石頭枕頭底下。
那是她這個屋里最穩妥的地方了。
“嬸子,以后我給你養老,這差使,你不想接就別接。”周姐兒蹲到灶前,撥了撥灶膛里的火。
“我瞧著那位大當家,是個好人。”劉婆子坐回灶前。
“嗯,她跟我說的那些話。”周姐兒喉嚨微哽。
“她讓你別怪你娘,唉,她知道咱們女人的苦,你娘苦啊,她比你苦。”劉婆子連嘆了幾口氣。
“嗯,我知道,我沒怪過她,除了她把我賣了那回。”周姐兒站起來,攪了攪鍋里的稀飯。
“妮兒,順風這活兒,我想接下。”劉婆子往灶膛里添了把碎柴。
“嗯,我幫你。”周姐兒坐回劉婆子身邊。
“嬸子不想再給人梳頭了,不是不想梳頭,是不想成天陪著這個那個說話奉承,多不講理的話,也得順著捧著,呸!
嬸子知道你心眼里拿我當親娘看,可嬸子這個人,一輩子自己養活自己,養慣了。
再說,我就覺得,那位大當家是好人,她知道咱們女人的苦。”劉婆子慢慢撥著灶膛里的火。
“嗯,我幫嬸子一起。”周姐兒將頭挨在劉婆子肩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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