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司業家境小康,家里有一輛大車,可也就那么一輛半舊大車。
去進奏院時,劉蕊是史景瑤到劉家門口,順路帶上了她,孫老太太和吳大奶奶一輛車去的進奏院。
回來時,鐘二奶奶和錢三奶奶一輛車,把自己的車讓出來,讓孫老太太坐了,送她們娘兒三個回家。
掛著相府銘牌徽印的大車停在劉司業家巷子口,從巷子口茶坊里的閑人,到街坊鄰居,都伸著頭看熱鬧。
那明顯顯的相府銘牌,扎眼無比。
吳大奶奶先下了車,扶下孫老太太,回頭看著女兒劉蕊也下了車,趕緊往院子里進。
這會兒,她可顧不上探頭探腦的街坊鄰居,皇上親手寫的那張宜室宜家的牌匾,一會兒就要送到了,她得趕緊準備!
鐘二奶奶說,就照接旨來準備。
她嫁進劉家二十來年,接旨可是頭一回。
“阿娘,我可從來沒接過旨,一會兒,得您指點著。”吳大奶奶扶著孫老太太,一邊往院子里進,一邊說道。
“咱家哪接過圣旨?我也指點不了,這事兒得蕊姐兒她翁翁,她翁翁呢?
大郎!快去找翁翁,讓他趕緊回來,跟他說,一會兒圣旨就要到了,讓他趕緊!”孫老太太敲著拐杖,吩咐迎出來的大孫子。
大郎哎了一聲,側身讓過妹妹劉蕊,跳出門檻,趕緊去找他翁翁。
吳大奶奶將孫老太太扶進屋坐下,揮著手吩咐劉蕊趕緊去再梳理梳理,一會兒接旨,她閨女可是主角兒!
吳大奶奶出到院子里,指揮著家里幾個老仆,趕緊再把院子里掃一遍,細細的灑上至少兩遍清水。
“大奶奶!伍相府上!來找大奶奶!”剛剛掃出院門的婆子,拎著掃帚,急急忙忙沖進來稟報。
“伍相?”吳大奶奶一個怔神,急忙迎出去。
院門外,尉四太太已經在巷子口下了車,往她們家過來了。
見吳大奶奶迎出來,尉四太太忙笑著見禮,“別怪我唐突,綴著們就過來了,實在是被人家催得不得不來。”
“快請進!”吳大奶奶急忙往里讓尉四太太。
“蕊姐兒,尉四太太來了,快沏碗茶。”吳大奶奶一邊往里讓尉四太太,一邊揚聲吩咐劉蕊。
“老太太好,我又來打擾了,老太太別怪我。”尉四太太先笑著和孫老太太見禮。
“您請坐。”吳大奶奶讓著尉四太太坐下。
劉蕊沏了茶送上來,尉四太太接過茶,笑著示意劉蕊,“好孩子,坐那邊,聽我跟太婆和阿娘說話兒,省得太婆和阿娘再跟說一遍。”
吳大奶奶聽尉四太太這么說,心頭猛跳了一跳。
“一會兒旨意就該到了,我們家里,也是一堆的事兒,我就不多寒暄,就直入正題,老太太和大奶奶別怪罪我。”尉四太太先欠身交待了句。
“四太太有話就直說,我這個老太婆,也是個直性子,”孫老太太欠身笑道。
“是這么回事,我二嫂,瞧中了咱們蕊姐兒。”尉四太太一句話,說的屋里三個人都瞪大了雙眼。
“我二嫂最小的兒子,行九,今年二十,這親事,挑挑揀揀說了有三四年了,難就難在我這個九侄子,非要找個能說得來的。
我這個九侄子,是個書呆子,一相親,他上來就跟人家掉書袋子講學問,回回都是他嫌人家,人家也嫌他,就卡在這兒了。
前一陣子,我二嫂頭一回見咱們蕊姐兒,就覺得特別合眼緣,瞧頭一眼就覺得親,照我二嫂的話說,覺得像自己閨女一樣。
那會兒,咱們都忙著準備今天這場大事,我二嫂說她沒敢添亂。
剛剛才散了,我二嫂就揪住我了,后悔的什么似的,說她當初就該先跟老太太和大奶奶說一聲,先打個招呼,那會兒沒說,這會兒就得趕緊下手搶了,催著我,讓我立刻就過來。
我只好立刻就過來了,還請老太太和大奶奶見諒。”尉四太太且說且笑。
吳大奶奶和孫老太太四眼相對,簡直不敢相信。
“這是大事兒!我二嫂是早就瞧在眼里,掂量了又掂量了,老太太和大奶奶可還沒見過我那九侄兒呢。
我今兒來,就是來搶個先手。
老太太和大奶奶替咱們蕊姐兒挑人家,請先從我家九侄兒挑起。
要是覺得還行,咱們挑個日子,挑個地方,讓兩個孩子見一見面,說上幾句話。
嫁人可是一輩子的事兒,光我家九哥兒看中了咱們蕊姐兒可不行,還得咱們蕊姐兒也看中了,那才叫好呢。
我就不多打擾了,老太太和大奶奶商量商量,要是覺得能讓倆孩子見一見面,打發個人,到相府找我說一聲就行,其余的,我來安排!”
尉四太太邊說邊站起來,和孫老太太、吳大奶奶告別。
吳大奶奶將尉四太太送上車,提著裙子跑回屋里,從孫老太太看到女兒劉蕊,再看回孫老太太,“阿娘,咱們哪能攀得上尉家,咱們…”
“咱們蕊姐兒,皇上御筆點了宜家宜室,論門第兒咱們家是攀不上,論人,咱家蕊姐兒可沒高攀他!”孫老太太氣勢十足。
吳大奶奶看向劉蕊,劉蕊眼睛亮亮的看著她。
“蕊姐兒看呢?”吳大奶奶看著女兒亮閃閃的雙眼,問了句。
“我想看看。”劉蕊一句話說出來,一張臉漲得通紅。
蔣老夫人婆媳四人回到府里,忙著擺好香案,接下了那面御筆寫的宜家宜室的匾額,接著滿府放了賞錢。
蔣老夫人一點兒也沒覺得累,和三個媳婦一起坐著,說著今天的盛況,點評著各家各人,正說笑著,婆子稟報:戶部史侍郎夫人鄭氏來給老夫人請安。
蔣老夫人驚訝的看向鐘二奶奶,鐘二奶奶忙站起來,“我去迎迎,剛剛還在一起,這會兒又來,必定是急事兒。”
“我也去。”田七奶奶忙跟著站起來。
“讓二嫂去就行,到后頭避一避。她來得這么急,這急事兒,說不定還是件不宜多讓人知道的事兒。”蔣老夫人招手叫住田七奶奶。
田七奶奶應了,避進了后面屏風。
鐘二奶奶笑讓著鄭夫人到了蔣老夫人正屋門口,錢三奶奶迎到門口,親起簾子,讓進鄭夫人。
“冒昧而來,實在是…”幾句寒暄之后,鄭夫人入了正題,卻顯得很是尷尬。
“有什么事,只管說,咱們都不是外人。”蔣老夫人笑道。
“那我就直說了,這事兒,”鄭夫人苦笑連連,“是阿瑤的事兒,阿瑤年紀不小了,一回到建樂城,我就開始給她說親看人家。就議到了方家。
老夫人也知道,跟方家比,我們家這門第兒,差了不少,這親事,議了兩三個月,一直沒個準信兒。
今天,就剛剛,從進奏院出來,方家三太太找到我,一通抱怨,說我不實誠,議親議了兩三個月,一句沒提過阿瑤是個有學問的,說她們方家挑媳婦,頭一條就是要看學問,她先頭一直猶豫不定,就是擔心阿瑤學問上頭不行。”
錢三奶奶眉梢微挑,看了眼鐘二奶奶,鐘二奶奶嘴角往下扯了扯。
方家那位三太太,她們都是熟知的,算不上不好,就是有點小家子氣,時不時的惹人厭氣。
“我當初看中方家,真不是為了方家的門第兒,我是看中了方家那位哥兒,脾氣好,豁達開朗,十分難得。
老夫人也知道,我跟著阿瑤她爹,一直在地方輾轉,建樂城里,各家老夫人夫人,太太奶奶們都是什么脾氣稟性兒,不說兩眼一抹黑,也差不多。
方家三太太這樣抱怨…”鄭夫人一臉苦笑,“老夫人也知道,咱們女人嫁人,嫁的是家,媳婦兒要好,這舅姑,更加要緊,您說是不是。
阿瑤這孩子,自小兒聰明,幾個孩子里頭,我和她阿爹最疼她,她那性子,能累能苦,卻受不得氣,方家三太太這性子…”
鄭夫人苦笑連連。
“我想來想去,方家這門親事,我不敢點頭,不為別的,就三太太這脾氣,我就不能讓阿瑤去受這個委屈。
可是,這會兒,我要是回了,方家三太太會怎么想?外頭人,又會怎么想?我想來想去,唉,這都怪我!”
“來這一趟,就這事兒?”蔣老夫人笑起來,見鄭夫人點頭,接著笑道:“這就是想的太多了。
頭一條,咱們的孩子,皇上御筆點過的宜家宜室,這身份兒地步兒,自然跟從前大不一樣,從前夠得上咱們孩子的,這會兒夠不上了,那不是應該的么?”
鄭夫人被蔣老夫人這幾句話說的,瞪著眼睛,片刻,呃了一聲。
“第二條,方家三太太的脾氣稟性,剛回到建樂城,不知道,可大家伙兒,都是知道的,看不中她,那也是情有可原。”蔣老夫人接著笑道。
“老夫人這話說的,可真是…”鄭夫人一句話沒說完,笑起來。
“剛剛從進奏院出來,尉四太太就被她娘家二嫂揪住了,逼著她立時就往劉司業家走一趟,她二嫂看中了蕊姐兒,說是她那個九侄兒也看中了。
尉四太太急的那樣子,話都顧不上跟我多說,說得趕緊,要是晚了,就搶不到了。”錢三奶奶看著鄭夫人笑道:“這就叫身價百倍。”
“尉家那位九哥兒我見過,那孩子多好呢,生得好,脾氣好,學問也好。”鄭夫人有點兒羨慕了。
“您要是不嫌棄,我倒想保個媒。”鐘二奶奶看著鄭夫人笑道:“我娘家侄兒,正議親呢,別的都好,就是學問這一條,只怕比不了咱們阿瑤。”
“學問這一條就別挑了,要是挑學問,那就嫁不出去了。”錢三奶奶抬著下巴,毫不客氣道。
鄭夫人失笑出聲。
李桑柔這場看熱鬧,一直看到宜家宜室的御筆牌匾敲敲打打的出來,她跟在一隊后面,看著匾額送進去,才轉過身,混雜在滿街的熱鬧中,慢悠悠往回走。
這會兒,她有點兒想那位世子。
要是他在建樂城,這場熱鬧,一定也看的十分高興,這會兒,如意肯定過來找她了。
她很喜歡聽他說他高興、她也高興的事兒,雖然同一件事,他高興的是他的高興,和她的高興并不相同。
李桑柔信步走過半條街,買了一壇子酒,往石馬巷張貓家過去。
天已經微微黑,李桑柔推開院門,院子里明亮的燈光撲泄而出。
“誰?”張貓的聲音從廚房里呵問出來。
“是我。”李桑柔應了聲,抬腳進了門檻。
“是姨姨!”翠姐兒一聲驚喜尖叫搶在最前,人也最先竄出來。
果姐兒緊跟其后,“姨姨姨姨!”
大壯和果姐兒一起往外擠,果姐兒擠出去了,他被門檻絆住,摔在門檻上。
秀兒拎起大壯,推著大壯迎出來。
張貓撩起圍裙擦著手,從廚房迎出來,“大當家吃飯沒有?想吃點兒啥?”
“想吃餃子。”李桑柔不客氣的提要求。
“我也想吃餃子!早就想吃了,阿娘不給包,大姐也不給包!”這回大壯搶在最先,蹦蹦跳跳的叫道。
聽到想吃餃子,張貓挑起眉頭,再看看李桑柔手里拎著的酒壇子,連聲笑道:“吃餃子容易,家里有肉有菜,都是現成的。
秀兒,去街口買幾樣下酒菜,老王嫂子,撈顆酸菜出來,咱包餃子吃。
大當家坐哪里?堂屋,廊下?”
“就廊下吧,這會兒不冷不熱,外頭坐著舒坦。”李桑柔放下酒壇子。
“好。”張貓在廊下多掛了兩只燈籠,拿了酒壺酒杯過來,先抓了一小筐帶殼花生放過來,干脆把廚房的案板也搬出來,先拿盆和面。
李桑柔坐下,翠兒和果姐兒一人拎一只小板凳,一左一右挨著她坐下,大壯自知擠不過,急的團團轉,李桑柔側身將大壯抱到面前,讓他跟自己擠在一只板凳上,一人發了一只花生。
李桑柔拍開酒壇子,倒上酒,果姐兒將剝好的花生往李桑柔嘴邊送,“姨姨姨姨,給吃。”
“好。”李桑柔低頭從果姐兒手里吃了花生,端起酒杯,“果姐兒喝過酒沒有?”
“沒有,家里沒有酒!”果姐兒伸頭看著酒杯里的酒。
“那嘗嘗。”李桑柔將酒送到果姐兒面前,果姐兒小心的抿了一口,砸吧起來。
“我也嘗嘗!”翠姐兒伸頭叫道。
“還有我!姨姨吃我的花生!”大壯跟著叫。
李桑柔一邊笑,一邊將酒送給翠姐兒和大壯。
“大壯不能喝酒!”張貓揚聲叫了句。
“放心,有教著,他只會像。”李桑柔笑接了句。
“托大當家吉言。大當家的今天這么高興?”張貓用力揉著面。
“嗯,今天有高興的事兒。”李桑柔聲調愉快。
“大當家這么高興的時候,可不多。”張貓抬起頭,仔細看了看李桑柔,笑道:“什么事這么高興?”
“沒什么,一點小事兒。”李桑柔一臉笑。
“大當家可不會為了一點小事兒高興,大當家這么說,那就是那高興的事兒,說出來我也不懂。這是瞎叔說的。”張貓笑道。
“都是小事兒,比如秀兒翠兒果姐兒她們,都能念書了,比如現在當了掌柜,能掙好些錢,就這些。”
“對了,聽說今天晚報娘子軍和翰林院在進奏院比學問?誰贏了?”張貓抬頭問道。
“是娘子軍贏了!”已經買菜回來的秀兒聲調高揚,“阿娘又賺了好多錢!”
“娘子軍?”李桑柔聲調上揚。
“大家都這么叫,娘子軍!多有氣勢!多好!”張貓嘖嘖。
“娘回回都買對了?”李桑柔一邊笑,一邊看著秀兒問道。
“頭一回,阿娘買了翰林院不應戰,買錯了,還有一回,阿娘一口氣買了一百兩銀子的翰林院不戰而降,虧進去了。別的都買對了,阿娘亂買,她運道好。”秀兒語笑清脆。
“我那能叫亂買?我就是買娘子軍贏!看看,贏了吧?幾比幾贏的?”張貓笑逐顏開。
“三戰三勝,賺了好多錢!”秀兒沖她娘豎了豎大拇指。
“瞧瞧,我就說,什么女人這個不行那個不行,那都是胡說八道!要是朝廷放開了考什么秀才舉人的,不論男女,我瞧著,那秀才舉人,至少得有一半兒是女人!
跟翠兒,果姐兒,都給我好好念書,還有大壯!”張貓和好了面,猛拍了一巴掌。
“天天都好好念!天天說,天天說!好煩啊,煩死了!是吧果姐兒!”翠兒叫道。
“嗯嗯嗯,煩死了!”果姐兒啃著只雞腿,含含糊糊的附和,翠兒說啥她都跟著點頭。
從秀兒回來起,果姐兒就拿著筷子端著碗,挪過去挨著翠兒去了。
“姨姨知道吧,我們學里,多了好些女學生。
我們原來在前面倒座房里,現在人太多了,坐不下了,師娘就把我們挪到西偏院去了。
前兒,晚報上娘子軍出來的時候,我們先生上課的時候,跟我們說什么傷風敗俗,才說了沒幾句,就被師娘叫走了,我們都跟過去聽壁角。
師娘可兇了,罵先生:胡說什么呢!不知道女學比男學掙錢多嗎?把妮兒們都罵走了,這銀子,給我屙出來啊?”秀兒叉著腰,學著她們師娘的樣子。
李桑柔聽的哈哈大笑。
“師娘可兇了!師娘對我們可好了!煮湯水給我們喝,我們一人一碗,果姐兒喝了兩碗!”翠兒挨著果姐兒,搖著她一起笑。
“我一天天忙的不著家,前兒一件夾衣被扯了條口子,好幾天都沒空縫,就那么掛拉著。
這街坊鄰居,還有作坊里的婆娘,見了我,就揪著那條破口子跟我絮叨。
說我該把秀兒叫回家,帶在身邊替手墊腳的使上幾年,等秀兒嫁出去,再使喚翠兒,等翠兒嫁出去,就接房媳婦進來使喚。
我這是脾氣好了,沒當面呸她們一臉,我就當著她們的面兒,放話兒了。
我說我要娶媳婦,這媳婦的學問,至少不能比我們大壯差了。
我說我家秀兒翠兒果姐兒那嫁妝,大壯有多少家產,她們姐妹就有多少嫁妝!我這家產,就是一劈為四!
都被我堵回去了!”張貓兩把刀剁著內餡,剁的得意洋洋。
“娘厲害!”李桑柔沖秀兒豎著大拇指。
“這三街六巷,連我們學里,都知道阿娘厲害,兇!”秀兒沖她阿娘豎了豎大拇指。
“西城門那家鏢行,有幾個女鏢師,那家鏢行還開了家武館,送秀兒她們三個去練練拳腳。”李桑柔看著張貓提議道。
“啊?”張貓呆了。
“家閨女脾氣都大,練練拳腳,有底氣。”李桑柔笑瞇瞇道。
“我要練我要練!我要打遍學里無敵手!”翠兒立刻就興奮了,果姐兒跟著大叫,“我也要練!”
秀兒臉兒紅撲撲的,從李桑柔看向她阿娘。
“唉!大當家的可真是…行,明天我就去問問!”張貓唉了一聲之后,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