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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皇子顧瑾要的這份章程,李桑柔想了一夜半天,想到頭禿,還是全無頭緒。
這幾年,她做事,一向是做一步看一步。
她對過去一無所知,對現實所知有限,別說沒有放眼未來的想法,就是有,放眼看去,也只能看到一團迷霧。
這兩三年,她都是只看著眼前,一個一個解決眼前的難題。
現在,她想做郵驛,就是突然生出這個念頭,突發奇想而已,反正做不成也無所謂。
哪有一做就成的生意呢,這一個不行,再換一個唄。
這會兒,這個帝國的郵驛是怎么回事,她一無所知,這個帝國的民生經濟,人文風俗,她同樣一無所知,她能有什么章程?
這會兒,她的章程只有一步:先看看這樁生意能不能做,能做的話,有什么限制,有什么困難,有什么便利,然后再說下一步。
李桑柔想到傍晚,招手叫過金毛,吩咐他去找文先生,她得找文先生求個援。
文誠這回定了東華門外的小勝元,李桑柔到時,文誠剛到,看到李桑柔,一邊拱手一邊苦笑道:“李姑娘還沒找到要做的事情嗎?”
“就是找到了,才來找先生商量商量。”李桑柔看著文誠臉上的苦笑,心里涌起股莫名的酸澀,隨即又失笑。
他又不是他。
“是我莽撞了,有什么事,總想著找先生商量一二。
其實沒什么大事,先生要是忙,那就是等先生有空的時候,我再找先生說話。”李桑柔沒落坐,再次沖文誠拱手。
“以前那位友人,姑娘也是這樣,有什么難事就找他嗎?”文誠欠身示意李桑柔坐。
“嗯,就是不找,他知道了,也會幫忙。”李桑柔坐到文誠對面。
“這位友人現在何處?姑娘沒找過嗎?”文誠倒了杯茶推給李桑柔。
“死了。”李桑柔垂眼抿茶。
“你那位友人,姓葉嗎?”沉默片刻,文誠試探問道。
“不姓葉,姓趙。”頓了頓,李桑柔看著文誠道:“我和安濟葉家,或者別的什么葉家,全無關系,和他們有關系那位姑娘,大約是我的姐妹吧。”
“世子爺說,姑娘是松江府人?”文誠看著李桑柔,接著笑問道。
“我想做郵驛的生意,世子跟你提過嗎?”李桑柔沒答文誠的問話,岔開了話題。
“還沒聽世子爺提起。”文誠一個怔神,郵驛的生意怎么做?
“世子讓我寫個章程,這章程該怎么寫?”李桑柔直截了當的問道。
“嗯?喔,姑娘不必顧慮格式講究,只要把想到的,一樣一樣列出來就行,世子爺不會計較格式文筆,至少不會跟姑娘計較。”文誠笑道。
“我知道,我是說,該有什么樣的章程?”李桑柔看著文誠,“不瞞先生,我想做郵驛生意,就是因為前天聽世子和先生說到官員家書,想著這也許是門好生意。
至于該怎么做,我還沒開始想。
這會兒,我只想到頭一步,那就是先看看這門生意能不能做,之前,一直聽說郵驛是軍國大事。
要是能做,我打算沿著驛路走上半個月一個月,先好好看看郵驛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這之前…”李桑柔攤開雙手。
在這之前,她一無所知,自然也就無所打算。
文誠失笑,“姑娘真是實誠,這樣的話,”文誠沉吟片刻,“我先跟世子爺說一說,看看世子爺是什么意思。”
“好。”李桑柔站起來,沖文誠拱手,“有勞文先生了。”
“姑娘客氣了。”文誠跟在李桑柔后面,一路猶豫,出了雅間兩三步,還是揚聲笑道:“姑娘要是有什么事,就來找世子爺,或是我,不要客氣。”
走在前面的李桑柔腳步微頓,回頭看了眼文誠,笑容燦爛,“好!”
明安宮里。
大皇子顧瑾聽顧晞說了李桑柔那份章程的事兒,笑起來,一邊笑一邊揮著手,“你跟她說,只要她覺得能做,那就能做,讓她先去看吧。”
“大哥?”顧晞驚訝。
“你這是怎么回事?”顧瑾臉上說不出什么表情,手里的折扇敲在顧晞肩頭,“你平時也是個極謹慎的人,怎么對這位李姑娘,一幅全無戒備的樣子?
她要是真能拿出份章程,郵驛怎樣,一二三清楚明白,她這郵驛生意打算怎么做,一二三步驟分明,這些,要是全憑想象,全無依據,這就不是個能做事的人。
要是清楚是真清楚,一二三切實可行,那她的來歷,她當初接你那樁生意,送你回來的背后,只怕就不簡單了,那就不是能不能做生意的事兒了。
不管是咱們還是南梁,郵驛都是軍務,她一個下九流,怎么清楚明白的?”
“大哥真仔細。”顧晞有幾分尷尬。
他確實疏忽了,竟然一點兒也沒想到,確切的說,他竟然一點兒也沒往這上面想過。
他不是這樣粗疏大意的人。
“你對人一向戒備疏離,怎么對這位李姑娘,這么全無戒備?”顧瑾上上下下打量著顧晞。
顧晞擰著眉,出了好一會兒神,垂下頭,低低道:“也不是全無戒備,我只是覺得,她能信得過。”
顧晞看了眼顧瑾,又沉默片刻,才接著道:“在江都城被范平安偷襲之后,我以為我絕無生路,當時,也確實生路渺茫。
趙明財把我交給李姑娘時,俯在我耳邊,說:少爺放心,必定平安無事。
我咬著舌尖不敢暈過去,卻不甚清明,時昏時醒,不辨東西,恍恍惚惚中,甚至不知道是在陽世,還是到了陰間。
沒多大會兒,就聽到李姑娘的聲音,很清亮很溫和,說已經出城了,叫著黑馬的名字,讓他喂我喝碗藥,又讓我忍著點兒,說她要給我重新清洗包扎傷口。”
顧晞的話頓住,好一會兒,才接著道:“我簡直不敢相信,可我側頭就看到了江水,映著月光和星輝,美極了。
她給我清洗傷口,上了藥,傷口清清涼涼,不那么疼了,她喂我喝了半碗魚肉湯,那湯熱熱的,喝完之后,熱氣從里到外,讓我覺得自己有了生機,煥散的功力,好像也跟著那碗魚肉湯,一點一點的回來了。
從那一會兒起,我就知道,我肯定能夠平平安安的回到建樂城,肯定能再見到你。
她跟我說,沒事兒了,你好好睡一覺歇一歇。她話音剛落,我就睡著了,睡得很沉。很安心。
我一覺醒來,她跟我說江都城正在滿城搜捕偷圖的北齊暗諜,趙明財死了,是楊賢告的密,她們現在是江都城的逃犯了。
北齊的使團,一大早就已經離開江都城北上了。
以及,江寧城正在大肆搜捕她們。
我當時…”
顧晞的話頓了頓,看著顧瑾,“大哥能想像到那種感覺嗎?原本絕望漆黑,可因為她的照料,她的話,我的身體有了生機,我看到了事情的輪廓,大體知道了是誰要殺了我,甚至知道了他們正在做什么。
之后一個多月,她說的盡快,我看的清清清楚楚。
白天有風用風,沒風就用纖夫,夜里有風必定行船,無風就撐桿搖櫓,半夜再歇,只有逆風的時候,實在不能行船,才歇上一整晚。
每停靠一個碼頭,我就能知道使團到哪兒了,能拿到一張兩張,甚至一大摞邸報小報之類,這一路上,我從沒閉塞過。
一路上行程那樣緊張,可看起來,她每天最大的事,就是盤算著吃什么,她說一天三件大事,早上吃什么,中午吃什么,晚飯吃什么。
吃了飯,她就坐在窗邊,安安靜靜的看書,天黑之后,她常常坐在船頭,喝茶,或是喝酒,我常常和她一起坐在船頭,迎著風,聽著流水拍打著船。
你常說,清風透心而過,那會兒,我體味到了。
我常常想起那一個多月,明明是奔波逃命,一路追殺,可一想起來,竟然都是清風,流水,明月,月光下陰暗蒼茫的兩岸,酒香,茶香,蔥花熗到鍋里的聲音,魚湯肉湯的濃香。
我活到現在,最艱難,最陰暗的時候,卻也是我最自在,最輕松的時候。
那也是我睡得最安穩的一個月。
刀尖之上,從容自在,我很佩服她。
大哥要見見她嗎?”
顧瑾點頭,“等她看好郵驛回來吧。”
“她要是真看好了,覺得能做,大哥真讓她做?這可是軍務。”顧晞皺眉問道。
“嗯。”顧瑾極其肯定的嗯了一聲,“郵驛每年所耗不菲,太平無事時,腐壞滋生,撥下去的銀子,近半中飽私嚢,可銀子撥少了,又怕戰事起時,郵路崩壞。
年年算撥郵驛銀子時,我都想,怎么樣才能讓郵驛太平年間有事可做,戰事起時,又能立刻承擔起來。
李姑娘愿意經營郵驛,這極好,就讓她經營,她若真能做得好,把郵驛中民政那一塊,放到她那里,都無妨。
像她說的,真要是戰時,有了必要,咱們說拿,也就拿過來了。
先讓她去看看吧,看看她怎么看,又有什么樣的打算。”顧瑾笑意融融。
李桑柔得了回話,挾著卷順便討來的簡陋山河圖,回到炒米巷。
對著山河圖看了小半刻鐘,李桑柔就決定往淮南西路去,一路到無為,從無為往揚州,從揚州回建樂城。
兩淮是北齊最富庶的地帶,文風濃厚,才子成堆,她真要做郵驛生意,頭一條線路,肯定是往兩淮最佳。
第二天一早,大常忙著收拾行李,黑馬和金毛出門買車和路上要用的各種物什。
他們那輛半舊太平車可沒法出遠門,得買輛能遮風避雨的輜車。
李桑柔坐在廊下,正盤算著找誰開幾張路引,以及能不能從潘定邦那里,騙幾張驛券,或是能進驛館的牌子什么的,如意的聲音在院門外響起。
大常忙出去帶了如意進來。
如意見了禮,托了只匣子遞給李桑柔。
“是什么。”李桑柔接過匣子,隨口問了句。
“世子爺沒說,只吩咐小的把匣子親手交給李姑娘。”如意笑答了,見李桑柔沒再多問,垂手告辭。
李桑柔打開匣子,看著匣子里一摞四張路引,以及路引下面一枚嶄新的銀牌子。
銀牌子系著根五彩絲繩,巴掌大小,上面兩只鳳對飛,下面兩只麒麟對著瞪眼,中間一面一個篆體兵字,另一面則是隸書樞密兩個字,邊上是雖小卻清晰非常的年號,正是今年。
李桑柔仔細看過銀牌子,從匣子最底拿出張對折的信箋。
信沒有抬頭沒有落款,短短幾行,說那銀牌子是樞密院和兵部聯發的驛牌,可以憑牌出入各處驛館遞鋪,并憑牌索要不多于四匹馬。
李桑柔將銀牌和路引交給大常,愉快的坐回去,和大常笑道:“等黑馬和金毛買好車回來,咱們就啟程。”
“好。”大常笑應。
他們老大從來不講究什么吉日不吉日的,瞎叔說過,福人居的地方就是福地,吉人趕上什么時候,什么時候就是吉時。
中午,顧晞去明安宮和顧瑾一起吃飯,剛剛坐下,如意一溜小跑進來稟報:李姑娘帶著三個手下,往陳州門去了,看樣子是啟程走了。
顧晞大瞪著雙眼,點著屋角的滴漏,“這大中午,今天是吉日?”
顧瑾噗一聲笑出了聲,一邊笑一邊沖如意擺手,“不用查黃歷了。這位李姑娘,真是百無禁忌。實在令人期待。”
既然有了能調用驛館馬匹的銀牌,李桑柔一行又拐到陳州門內的騾馬行,買了兩匹馬。
出了陳州門,挑了家香味兒誘人的飯鋪子,四個人吃了飯,大常趕車,李桑柔坐在大常旁邊,黑馬和金毛一人一匹馬,大常甩了個響亮的鞭花,一行人愉快的上了路。
十幾里路也就一會兒,李桑柔很快就看到了頭一家遞鋪。
大常吁著兩頭騾子慢下來。
“怎么樣?”李桑柔看著遞鋪問道。
“規矩大脾氣大,好說歹說都不行,給錢也不行。”大常的總結簡單明了。
李桑柔嗯了一聲,跳下車,招手示意金毛,“咱們去看看。”
“好嘞!”金毛愉快的應了一聲,跳下馬,將韁繩扔給黑馬,連蹦帶跳跟上李桑柔。
“走走走走!離遠點!”
離遞鋪還有十幾步,遞鋪門口,高翹二郎腿坐著的一個中年漢子就沖兩人揮著手。
“這位大哥,我們是從建樂城來…”
“我管你從哪兒來的!快滾!這兒是你們能靠近的地方?滾!”中年漢子猛啐了一口。
“大哥,我們是來找人的,我二大舅家三侄子,我二狗子哥在這兒。”李桑柔站住,陪著一臉笑,揚聲叫道。
“這兒有人,有馬,沒狗!快滾!再不走就辦你個窺探軍務!滾!”中年漢子一個滾字,吼的字正腔圓。
“走吧。”李桑柔轉身就走。
金毛跟著一個旋身,狠啐了一口,“娘的!”
一行人越過第一家遞鋪,看到第二家遞鋪時,大常悶聲道:“這家也兇得很,我繞到后門,碰到個老雜役,塞了五個大錢,我說我聽說當驛丁掙錢多,想當驛丁,那雜役跟我一通訴苦,讓我挑了擔柴裝樣子,帶我進去看了一圈。”
這一回,李桑柔讓黑馬和金毛過去了一趟,照例被罵了出來。
“嗯,走吧。”李桑柔示意道。
這家的情形,大常已經說過了。
到第三家遞鋪時,天已經黑了。
“這家也不讓進,不過管遞鋪的老廂兵脾氣好心眼好,姓洪,聽說我想投軍當驛丁,跟我說了半天話。
說我這身膀,當驛丁可惜了,就是當驛丁,也當不長,指定得被上頭挑走。”大常悶聲介紹道。
“嗯,先找家邸店歇下吧。”李桑柔打量著四周。
這兒離建樂城不過半天路程,寬闊的驛路兩邊,店鋪相連,還十分熱鬧。
黑馬和金毛挑了家燈光最亮的邸店,要了三間上房。
吃好喝好,大常看向李桑柔,李桑柔搖頭,“不用看,這兒離建樂城這么近,沒什么好看的。早點睡吧,明天早點起來趕路。”
第二天天還沒亮,大常和黑馬、金毛三個,起來收拾好車輛騾馬,等李桑柔起來,吃了早飯,又買了些酒肉胡麻餅帶著,出來啟程,太陽才剛剛露出地平線。
這一天,沿著驛路,一家一家遞鋪走得很快,畢竟離建樂城不遠,驛路寬闊平整,間間遞鋪都十分像樣兒。
一連趕了三天的路,一行人才慢下來。
驛路雖說沒那么寬闊了,可還是十分平整,兩邊的樹木高大,仲春時節,一片新綠,十分宜人。
遞鋪也算整齊干凈,離建樂城越遠,驛丁們越和氣平易,不少遞鋪外面搭著棚子,給一個兩個大錢,就能坐下歇歇,還有大碗熱水。
遠離城鎮的地方,幾乎每一間遞鋪兩邊,都有或多或少的小販,拿個破籃子破筐,賣茶水果菜,或是支個攤兒,搭個棚兒,就是間簡陋的食鋪。
有一間遞鋪邊上,竟然還有一家小小的藥鋪,藥鋪里還坐著位看起來十分威嚴的老大夫。
李桑柔一行有時緊趕,有時慢走,一路走一路看,一個月后,一行四人,進了無為府。
照李桑柔的計劃,她們這一趟先到無為府,再沿江到揚州府,從揚州府返回建樂城。
建樂城到無為府,和建樂城到揚州府這兩條線,她打算從中挑一條,作為她快遞事業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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