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璟不敢茍同地看著她:“那里只招待男客,你湊什么熱鬧?修士都失蹤了,何況你?”
令狐蓁蓁喝了口茶:“師父與虞舞伶頗有交情,可以找她問問。”
顧采驚道:“虞舞伶!姑娘你師父是…”
那可是西荒帝最寵愛的舞伶,也是大荒最有名的舞伶,每十日才肯上臺,只跳一曲,尋常客人莫要說與她講話,想稍稍靠近看清容貌都難。
“大荒這里,伶人是手藝人最常接觸的客戶。”令狐蓁蓁又開始灌輸大荒常識,“師父說虞舞伶舞姿絕艷,西荒帝很喜歡看她跳舞,當年她為了更討西荒帝喜歡,便提了個古怪的要求,要一件半個時辰能變一次顏色的衣服,是師父給她做的。”
聽起來西荒帝應當不只喜歡“看”,什么半個時辰變一次顏色的衣裳,真是匪夷所思又毫無實用之處的東西。
不過想不到令狐倒頗能派上用場,若能得見虞舞伶,修士失蹤一事便好查多了,總好過沒頭蒼蠅一樣在伶館干坐。
周璟本欲夸她兩句,冷不丁便見她湊去顧采面前,一本正經地說道:“我幫你去問虞舞伶,你須得給我五兩銀錢。”
顧采無比迷惘:“什、什么五兩…”
令狐蓁蓁盯著他:“這個人情,五兩不多。”
顧采總算反應極快,立即掏出一張百兩銀票,十分誠摯:“有勞姑娘,這是一番心意,請千萬不要推辭。”
她卻不接:“五兩。”
這姑娘怎么回事?怎么搞的跟做買賣一樣?五兩叫他怎么拿得出手?他無助地望向兩位太上脈修士,同樣在她古怪規則下碰過壁的兩個修士避開了他的眼神。
顧采最終還是含羞帶愧湊了五兩碎銀錢,他頭一回遇著這樣用錢粗暴結算人情的,也頭一回遇到這么便宜的人情,總感覺自己在做壞事。
對面的令狐卻兩眼放了光:“虞舞伶這樣的頭牌,一般客人連一丈內都靠近不得,你們不想鬧大,那只能偷偷找她。”
秦晞對她的安排很感興趣:“聽說忘山伶館不招待女客,先想想你怎么進。不然用障眼法把你扮成男人?”
令狐蓁蓁搖頭:“師父說過,伶館以前時常發生修士拿枯枝爛葉冒充銀錢的事,所以現在對障眼法防得特別嚴。就算扮成男人,進去也沒法四處走動,只有伶人方便些。我有辦法進去,晚上相思橋見就行。”
她說完便咬著包子上樓回客房,一句廢話沒有。
顧采不太了解這位大荒姑娘的作風,見她一派從容淡定,他心底那點兒惶恐順利地被安撫下去,不由起了敬佩之意:“令狐姑娘看著年紀不大,行事卻著實老練,二位是花錢雇她一路打點保平安么?”
這位三才門修士好似對令狐有很大的誤解,周璟連連搖頭。
酉戌之間,傾仙城開始下起小雪,相思橋畔的燈一盞盞點亮,比白日更加奢靡香艷的夜晚正式來臨。
相思橋是城東最寬敞最華美的橋,因過了橋便是眾多伶館,此處向來最熱鬧,無數伶人們來回穿梭,熱情攬客,冪蘺薄紗映著小雪,愈顯風流。
三位修士在橋上徘徊了數圈,周璟一路各種撩面紗撩冪蘺,惹來各路男女伶人或嬌嗔或羞憤,只沒一個是令狐蓁蓁,他不由皺眉:“令狐搞什么鬼?”
她自己說了相思橋上見,可橋上那么多伶人,還都裹了紗,這要找到什么時候?
夜色漸漸深沉,橋上徘徊往來的伶人們越來越多,秦晞發覺前面有個藕色衣裳的伶人,毫不客氣便去掀冪蘺,誰想竟也不是,倒是那被掀開冪蘺的女妖見他面容白皙,形貌昳麗,便柔聲道:“少年郎,隨我來,扶鳳伶館就在不遠處。”
秦晞客氣詢問:“我們要去另一家,請問忘山伶館在何處?”
忽聽一個熟悉的綿軟而輕柔的聲音響起:“去忘山伶館,隨我來。”
秦晞回頭,便見身側多了個戴冪蘺的妖嬈女子,隔著黑紗都能看見她清亮的雙眸。
他頓了一下,下意識伸出手,極輕地撩開了那層黑紗。
黑紗下的妖姬重新穿上了那身薄軟的黑裙,唇紅似火,眉梢眼角縈繞媚意,好似驟然長了兩歲。那雙魅惑的琥珀眼眸在他面上停了片刻,又掃過后面的顧采和周璟,確認一個不少,她便道:“走吧。”
說罷,她款款上前,像其他伶人一樣,握住了他的手,輕輕牽著過橋。
夜風與薄雪拂動她覆蓋身體的薄軟黑紗,極偶爾會掀開一小截,露出高束的細腰。許是為了更像伶人,她把頭發全綰上去了,黑衣的襟口本就低,纖長的后脖子盡數露著,肌膚瑩潤似玉。
秦晞忽然便想起之前在云雨山,她討厭背后有人,一路總側著身子走的模樣。
為何現在不側了?仿佛是被個陌生人牽著走,他下意識停下腳步,她立即回顧:“怎么?”
他想了想,問:“為何牽我?”
令狐蓁蓁被他問得一怔:“你最近。”
明明叢華離她最近。
他撥了撥頭發,將掛在耳畔的玉清環撩去后面,便聽她又道:“你不喜歡被人碰?那我換個。”
那只微涼而柔軟的手要離開。
秦晞驟然收緊五指,重新邁開腳步,這次變成了拽著她往前走。
他確實不喜歡被人碰,可她問也沒問,直接拽了他。過錯已犯下,他可以允許她犯到底,卻不想允許她中途換人,這會莫名讓他不愉快,不明所以的不爽。
“換人的話,你要牽誰?”秦晞索性順著本能問了,不去管這問題如何蠢。
令狐蓁蓁又被問得一怔:“誰近牽誰。”
秦晞停了一會兒,道:“叢華可沒我這么好說話,他必要把你甩出去。”
為什么?明明說好了扮伶人進伶館,他們哪來這么多事?
令狐蓁蓁埋頭走了一段,道:“蔥花不行的話,那我只能牽顧、顧…顧鮮之了。”
秦晞忍俊不禁:“是叢華,不是蔥花。是顧顯之,不是顧鮮之。你再這樣叫,叢華朝你發火我可不管。”
中土人的名字真麻煩,她撓了撓耳朵,忽聽他問:“我問你,我叫什么?”
她要是說元宵之類的話,他也想把她甩出去。
“秦元曦。”
這三個字她答得無比流暢準確。
秦晞卻倏地沉默了,莫名有種欣喜感,里面又摻雜了些許排斥。他頗有鉆研精神地琢磨了許久,始終琢磨不出個圓乎道理,反覺煩躁心慌,這情況實在罕見,前所未有。
不知過了多久,肩上突然被拍了拍,令狐蓁蓁低聲提醒:“到了。”
秦晞猛地停下腳步,果然忘山伶館已在眼前,相比較其他伶館的小門面,這里的大門極寬闊,人潮熙來攘往,熱鬧非凡。
中土的伶館是個寂靜的地方,也頗講究禮儀與排場,這里不同,伶人們見人便上來依偎含笑,當真鬧哄哄如青樓。直到在二樓雅間尋了個偏僻角落落座,顧采才松了口氣,皺眉道:“修士不該來此地,找回師弟后我須得好好說說他們。”
周璟只不懷好意地看著秦晞笑,過了半晌,方慢吞吞說道:“走得真快,來,喝杯酒。”
他遞了杯子過去,不想令狐蓁蓁正口渴,直接抓了一口喝干,杯口瞬間染上一圈胭脂印。
秦晞兩指捏起酒杯,垂睫看著那圈艷紅印記,一時覺得刺眼,不免用指尖拭去——粘膩的觸感,她唇上胭脂的觸感。他拎起她的袖子毫不客氣擦了擦手,下一刻她就不滿地“哎”了一聲,這人怎么回事?
周璟唯恐天下不亂,笑瞇瞇地看著她,語氣好似閑話家常:“令狐,這趟回去后,你有什么打算?空了要來中土玩么?”
她答得很快:“中土那么有意思,我會去的。”
說罷,她又皺了皺眉頭:“等錢都還清后,可能得要六十歲。”
秦晞撐不住笑了:“那可說不準,也許要到八十歲。”
令狐蓁蓁好似被針扎般猛然扭頭:“八十歲?!”
她幾乎問到他腦門兒上,有點癢,秦晞輕輕揉了揉。
忽聞二樓起了陣喧囂,眾人探頭去看,卻是一個著華美黑裙的美人正優雅穿梭雅間內給客人們敬酒,正是當日懷抱玉琵琶將顧采兩個師弟迷得魂不守舍的墨瀾伶人。
令狐蓁蓁展開長袖做出支頤的姿態,把臉遮去一半,以免被認出冒充伶人,下一刻香風襲來,墨瀾伶人已翩然來到雅間前。
她容姿妖冶,雙眉飛揚,姿態極大方,先躬身行禮,甫一開口,聲音軟若二月嫩柳,刮在耳內酥且熨帖,連心里都癢癢地。
“奴觀諸位如此俊雅風采,多半是中土仙門的修士。”她且說且笑,卻絲毫不顯輕狂,反而叫人覺得無比親切溫柔,“諸位莫非是頭一回來忘山伶館?只得一個伶人斟酒,太冷清了些,奴這就為諸位多叫些女子。”
周璟抬手攔住,只道:“聽說虞舞伶舞姿絕艷,不知今日可有機會一睹芳容?”
墨瀾伶人露出極遺憾極抱歉的神色,嘆道:“諸位有心了,真真可惜,虞舞伶前些日子在臺上被幾個醉酒客人失手用玉盤砸傷,怕是要再養上幾日,今日實難得見。”
這也太巧了吧?何況虞舞伶可是相當厲害的蛇妖,被玉盤砸傷?總覺十分可疑。
墨瀾伶人巧笑倩兮:“客人務必多留些時候,過會兒便是奴上臺,還求捧個場。”
她動作輕巧而快,華美的黑色長袖翻卷間,已連斟三杯酒,恭敬地舉手過頭頂:“奴敬三位。”
顧采自進來后對一切都極警惕,此時只是搖頭,拒絕得十分生硬:“抱歉,我不善飲酒,只得辜負姑娘好意。”
這三才門修士,回絕態度硬邦邦地,豈不反叫旁人生疑?周璟笑了笑:“顯之不善飲,我替他喝吧。”
墨瀾伶人眸光帶笑,復又去看秦晞,他半個身子懶洋洋地倚在矮桌上,把對面的令狐蓁蓁擋了個嚴實,不知是與她說話還是怎樣,他頭也不抬,不過杯中酒少了一半,應是飲過了。
她柔聲道:“諸位寬坐,奴這便告退。”
她如水雙眸在令狐蓁蓁身上停了一瞬,便含笑離開,徒留甜美香氣縈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