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風雪依舊,小店孤零。
桌上的飯菜這會兒已經涼了,蘇鴻信坐了許久,他要來了一個小火爐,就那么擱在桌上,溫著一壺老酒,有一口沒一口的小酌著。
屋外的風聲里,不知什么時候傳來了更鼓的響動。
“梆梆梆…”
已近三更。
不想這京里現在還有更夫。
蘇鴻信聽到響動,這才像是回了回神,他瞥了眼門外,隨后又回過頭輕聲道:“老丈既然想喝酒就進來吧,不過喝完你就得走,我這兒還要等人呢!”
沒人應他,可那小小木門上遮風擋雪的棉布簾子豁然似被寒風掀開,那嗚嗚直吹的冷風,立馬擠著縫的就往里鉆,就著散出去的暗淡燈火,卻見白茫茫的雪地上,猝然憑空冒出一個腳印來,接著是兩個,三個,左一腳右一腳,就似有個瞧不見的人正朝店里走來。
“嗚嗚…”
一股飄雪打著旋的飄了進來,落到了蘇鴻信身旁的一張凳子上。
蘇鴻信倒過一碗酒,朝著那個位子推了過去。
酒冒熱氣,可瞧著瞧著,就見古怪的事情發生了,那本來飄飄蕩蕩的酒氣,突然急劇翻滾,然后朝著酒碗上方一尺高的地方飄去,這隱約間,那白氣中,仿似浮現出一張蒼老的面容,但隨即又一隱不見。
蘇鴻信嘆了口,隨手又給碗里添了一些,也不說話,只似視若無睹的坐著,時不時瞧瞧門外,眼神恍惚。
過了差不多十來分鐘,蘇鴻信就聽耳邊像是有風飄了過來,化作一聲低語。
“小老兒多謝蘇閻王賞酒!”
而那酒碗上,本是飄飄蕩蕩的酒氣,立馬就像是斷了線一樣,散了,而那棉布簾子,則是呼的又被掀開,隨后落了下來。
沒多久,長街上的風雪里,就聽“梆梆梆”更鼓再響,卻是不聞人聲。
又坐了許久,等到那老板出來添了幾次燈油,挑了燈芯,已經是后半夜了,雪勢開始弱了,京城里外,早已鋪了層厚厚的積雪,白茫茫的一片。
蘇鴻信此刻坐的也有些昏昏欲睡了,他這連日里奔波來去,基本上少有休息,再加上身上的傷勢,可算是疲憊不堪。
就在他打著盹的時候,桌角的“招魂鈴”猛然劇烈響了起來。
蘇鴻信眼皮一抬,只見那棉布簾子此刻整個掀起卷起,一股寒風撲面襲來,冷的他不由自主的打了個激靈。
而在門外,忽見三人并肩大笑著進來。
“哈哈哈,你小子,可真有你的,忒是了得!”
當中一人寬肩闊背,身形魁梧,滿面虬髯,一張臉冷白如冰,然卻是大笑不止,虎目泛淚。
“好啊!”
另一人背負雙手,身子瘦小,滿頭蒼發,一張老臉多是慈祥笑意。
還有一個言語輕佻,一雙滿是血污的鬼臉半探著,在蘇鴻信身上來回打量,嘖嘖稱奇。“我一直以為那傳聞里你白天斬人,夜晚斬鬼的手段是假的,乖乖,這劊子手就是不一般吶!”
正是那王五,李云龍,秦守誠。
蘇鴻信眼睛一紅,伸手就將那個布包放在了桌上,只等包袱一解,赫見這其中竟是裹著一顆染血的腦袋,披頭散發,雙眼瞪圓,沾染著塵沙。
誰的腦袋?
當然是慈禧的腦袋。
王五雙眼猛的一瞪,但出乎人意料的是他卻沒再有過激的反應,而是與李云龍相視一眼,搖頭而笑,隨后看著蘇鴻信嘆道:“你這性子啊!”
老燕子望著桌上頭顱神情亦是多有復雜。
當年幾人費盡心機,險象環生仍是未能行刺成功,可謂九死一生,險些喪命,但等現在親眼看見這顆腦袋擺在面前,他們這些已死之人,心中感受不可謂不復雜。
王五又對著蘇鴻信輕聲道:“收起來吧,家國已破,她縱容千死萬死又能如何,你就是太容易鉆牛角尖了!”
蘇鴻信神情澀然。“要是我早點回來…”
他不說還好,這一說。
“你早點回來能干什么?你以為你回來了我就能不死?”王五一橫眉目,像是動了怒,眼窩里豁然淌血兩行污血,他嘶聲道:“就算你救得了我們,你能救一人,能救十人,又能否救得了天下人?這天下,不照樣生靈涂炭,滿目瘡痍。”
王五渾身鬼氣亂冒,他說道:“我不需要你救,就像當初壯飛不需要我救一樣,鴻信,你到現在還沒明白么?你和我們是不一樣的,我們想要救的是家國天下,而你想救的,不過是我們這區區幾條性命,我們死不足惜,只恨這大好河山,遭異族踐踏。死,又算得了什么,有時候活著,才是最難的。”
“你有你自己的活法,不必覺得虧欠了我們什么,我們也從沒覺得你對我們有所虧欠過,你我當年初見,那時你是何等的瀟灑快意,豪情萬丈,可現在呢?你何必重蹈我們的老路,你要走的是你自己的路!”
蘇鴻信聽的身子一震,長長吸了一口氣。
李云龍這會兒語重心長的道:“鴻信啊,大丈夫行于天地間,又豈能事事盡如人意啊,無愧于心就好!”
“不錯,哈哈,蘇大哥,這點你不如我看的明白啊,我能救那么幾人,就三個字,死的值!”
秦守誠哈哈怪笑道。
望著眼前三人,蘇鴻信眼眶濕潤,這幾日壓抑多時的情緒,瞬間涌上,可他話到嘴邊,卻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張嘴一吐,居然是。
“是我錯了!”
“這可不像你這位活閻王該說的!”
王五忽又笑了起來。
“我們都已做了我們該做的,明天的事,就讓明天的人去做吧,今天,咱們不談別的,只喝酒,可要喝個痛快。”
蘇鴻信呼出口中濁氣,眼睛一亮,他目中泛淚,笑道:“好,那今天這頓酒,就當是我為你們踐行,山高水長,只盼有朝一日,咱們能江湖再見,不負初心!”
“哈哈,你總算有了當年的幾分模樣,這酒喝起來才有意思!”
王五大笑道。
蘇鴻信端著酒碗,也是大笑起來。
“我從未變過,我就是我,我是蘇鴻信!”
他們這邊說笑飲酒,那老板在灶房里聽的可是心驚肉跳,大晚上的,任誰瞧見有人對著三個空蕩蕩的位子有說有笑,自然是毛骨悚然,何況這一夜怪事也忒多了,而且那飯頭上插竹筷可不是給活人吃的,一顆心懸在嗓子眼里就沒放下來,特別是桌上還放著一顆人頭。
眼見蘇鴻信對著人頭喝酒吃菜,這就是膽子再大的,怕是也要嚇個半死,好在老板已見慣了生死,都說那鬼惡,可鬼再惡,又比得上那些奸淫擄掠的洋毛子還惡么。
他非但沒怕,更是起身又給蘇鴻信添了幾壺酒,真就是連蘇鴻信都意外。
幾輪酒喝下來,門外夜色已又褪去的兆頭,蘇鴻信也不知道和這三位已死之人說了些什么,就好像沒說到幾句,更沒說盡興,但時辰不等人啊。
“鴻信,夠了,我們該走了!”
王五慢慢斂了笑,悵然道。
李云龍也說道:“想不到死后還能與你相見,已是余愿已了,心中無憾,還有什么要求的。”
“我也沒啥說的,就是放心不下我那老婆孩子,再有以后清明祭日什么的,讓小甜多給我燒點紙錢,造了孽了,活著我窮了一輩子,我可不想去下面還是窮鬼,哈哈!”
秦守誠也搭腔道。
蘇鴻信沒做說什么挽留的話,只是笑道:“好,那我送送你們!”
“哈哈,不必了,我去也!”
店中驀然陰風一起,似是帶著暢快的笑聲,那簾子已被卷開了,蘇鴻信忙起身走到門口,瞧了瞧昏沉的夜,悵然若失。
凝視良久,等瞧不見雪中的足印,他才轉身重新收拾好桌上的那顆腦袋,一收招魂鈴,快步出了酒館。
過了許久,瞧見蘇鴻信走了,老板這才走了出來,瞧著桌上裝滿酒水的三只大碗,老板眼露遲疑,小心翼翼的端起抿了一口,卻覺這酒水已失了酒氣,寡淡無味,口中不由喃喃道:“真乃奇人!”
一夜大雪,街面上積雪都一尺多厚了,一腳踩下,能沒到人的腳踝,蘇鴻信踏雪而行,哪怕城門已關,但以他現在的身手來說,還不是如履平地。
他攀著城墻,上了城頭,下意識又回望了一眼這座京城,城雖在,然故友皆去,短短數月,他竟有種物是人非的恍惚。
“怎么突然有點想家了!”
蘇鴻信搖頭一笑。
遠方,不知道什么時候,正有兩匹馬在雪地上來回打著轉兒,口鼻里噴吐著熱氣,而其中一匹馬的馬背上,則是有個一身紅衣的姑娘,像是等了許久,不住朝這邊張望。
“遭了,忘了這茬!!”
他臉色一變,忙翻了下去,朝那頭奔去。
“姓蘇的,我都快被凍死了!”
眼見蘇鴻信回來,馬背上的女人立馬破口大罵,頭上都結了一層薄霜。
蘇鴻信苦笑著翻上馬,把陳小辮摟在懷里。
“見到了么?”
陳小辮問。
“見到了!”
蘇鴻信應道。
“咱們回去吧,對了,我之前從白山上給你帶回來了一個有些特別的東西,從今以后,我就不出陳家溝了!”
陳小辮一歪頭,半仰在蘇鴻信懷里,又問道:“你想干什么?”
輕輕一趕馬,蘇鴻信笑道:
“當然是過日子,生孩子!”
“呸!”
陳小辮俏臉一紅,沒好氣的啐了一口。
二人邊說邊走,可走出沒多遠,蘇鴻信卻是一皺眉。
陳小辮 “怎么了?”
“你有沒有聽到風里有鈴鐺聲響?”
蘇鴻信眼露異色,他視線一抬,環顧四望,可瞧著瞧著,驀然,他整個人身子一緊,忙又回過腦袋,像是看到了什么極為驚人的事,用一種近乎微顫的嗓音小聲說道:“別回頭!”
說完,一拍馬臀,已是飛快趕起路來。
而在他身后。
就見遠處的一個岔口,似有似無的,隱約現出兩道飄忽不定的高瘦身影,像是兩個虛影,身形高挑,穿著更是古怪,一黑一白,皆頭頂高帽,仔細一看,這帽子上居然還有字,一書一見發財,一書天下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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