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該死的娘們…”
聽得紅桃娘子疾喝怒斥,場間眾大小頭目以及林機宜等,皆已臉色大變。怪這女人多嘴,有心想看她一眼,暗示她住口,但又不敢在方寸眼皮子底下做這么明顯的小動作。
紅桃娘子說的話,他們自然知道有理,可關鍵是好漢不吃眼前虧。方二公子做出了布置,便已經掌握了這柳湖上的局勢,你這時候提醒他做什么,想著趕緊脫身去解蠱才是正經…
他要找死,你讓他找去呀…
“哦?”
就連方寸,聽了紅桃娘子的話,也似有些意外,轉頭看了她一眼。
這位江湖人稱“美人蛇”的女子,約摸二十與三十之間,已褪去青澀,多了幾分成熟風韻。瞧著模樣,倒是眼熟,自己之前在查榆錢鎮百姓失蹤案,闖黑水寨殺人引流匪過來破妖陣時,應該是見過她一面,這時候她竟瞪大了眼睛,冷冷地看著自己,似乎一點也不懼怕。
說的話很無禮,但卻像是在暗暗地提點自己什么。
“我話本戲文看得確實挺多,或許比你們所有人看過的都多…”
方寸笑著,道:“但誰說看多了話本戲文,就學不來真正有用的手段呢?”
這煉生死符的主意,可不就是前世話本里面看來的?
自然,生死符在前世不過是個巧妙的構思,又或是對某種讓人痛恨的萬惡之物的延伸變化。可是這一方世界,有煉氣士,有無數的古怪蠱蟲和秘法,卻是讓自己可以將前世某些小玩意兒變成真的,而他的作用,不說完全比得上話本里的描述,但應該也有幾分的吧?
“你…”
紅桃娘子聽了方寸的話,眉眼皆已滿蘊怒意,冷冷地看著這個似乎全不知江湖險惡的富家公子,喝道:“你這手段怕是用處不大,行走江湖,誰還沒幾個煉蠱的法門在手,誰還沒幾個懂得解蠱的師長親友,你以寶丹煉蠱,怕是寶丹只會便宜了旁人,但那蠱蟲…”
一邊的林機宜已聽出了紅桃娘子話里的意思,忽然接過了話口,向方寸道:“公子確實須謹慎一些。那些江湖妖修,皆修為不淺,尤其是火云老祖,怕是已經達到了筑基后期,修為比朝…榮都高,公子的蠱蟲固然厲害,但以他的深厚法力,卻不見得可以威脅到他…”
紅桃娘子瞪了林機宜一眼,又轉向方寸,冷笑道:“火云老祖倒還罷了,剛才那位一直不曾說話,只悄悄走了的碧袍怪人,名喚怪離,綽號蟲師,乃是南疆巫蠱一脈棄徒。這等煉蠱施毒的手段,本來就是人家的老本行,你拿蠱蟲去喂給他,恐怕就是班門弄斧…”
林機宜無奈地嘆了一聲,不動聲色道:“那個紫胡須的老孤頭,藏頭露尾,但我看他應該是清江郡玉丹坊大掌柜,表面上煉丹行善,暗地里打家劫舍,也有解蠱的手段…”
紅桃娘子向著林機宜怒目而視,又道:“還有那個戴青銅面具的,不知來歷…”
林機宜面無表情,道:“那女子一直不肯以真面目示人,但甚為倨傲,出身不俗。我看她那一身玄袍角上,有著一個淺色絲線繡出來的鬼面紋,說話時口音稍顯生澀。若我所料不差,她應該不是大夏子民,而是來自南疆煉尸一脈,對于解蠱之法,她們也極為擅長…”
紅桃娘子恨恨地看著林機宜,已是恨不能上前來咬他一口了。
老娘好容易看出這點東西,全被你說了,我還說什么?
倒是方寸,聽得愈發有趣了,笑吟吟地看著他們兩個,倒是覺得,江湖當真多奇人。
…也多傻子!
紅桃娘子說不過林機宜,便又轉頭看向了方寸,冷笑道:“我也不知方二公子從哪里學來的巫蠱之道,想必仙師方先生那等樣人物,必然是不屑于這等歪門邪道的,書院倒是有教習擅長此道,但這些江湖中人,煉蠱煉蟲的修為,卻也未必比那些書院教習們差了…”
“你拿從教習處學來的手段,去威脅他們,可不就是自找麻煩?”
“呼…”
望著紅桃娘子挑釁里帶了些冷嘲,冷嘲里帶了些不屑,不屑里又帶了些傲嬌,傲嬌里帶了些關切,關切里又帶了些癡迷的眼神,方寸長長的呼了口氣,道:“你說得對…”
“我非江湖中人,對江湖的了解,不如你們深…”
紅桃娘子臉上的傲嬌之色頓時更多了。
然后就聽方寸笑著道:“但誰說我煉的蠱,就一定比書院差了?”
見著方寸如此信心滿滿,活像個沒出過大門的雛兒,紅桃娘子已是心間憤惱。
然后也就在此時,忽然夜空里傳來一陣嘩啦啦袍服展動之聲。眾人心驚,皆去看時,便見得如今急急趕來的,居然是剛剛離開的一位綠袍男子,他回來的比走的時候都快。頃刻之間便來到了船上,恭恭敬敬跪在了方寸面前,低聲道:“怪離未負公子所托,著實僥幸…”
“什么?”
見得這一幕,紅桃娘子神色驚疑,幾乎難以想象。
一邊的林機宜神色也陡然間懵了,傻傻地看向了這位綠袍男子。
南疆巫蠱一脈棄徒,蟲師怪離,第一個服丹之人,也是最會解蠱之人…
方寸笑著看向了他,道:“你演技一般,不過虧得那些人都比較信你的名號…”
蟲師怪離垂首道:“要離只是薄有虛名,比不得公子的蠱,刁鉆古怪,無法可解!”
方寸笑了起來,道:“多謝你夸獎了!”
一邊的紅桃娘子與林機宜兩個,已經看得呆住了,無法想象發生了什么。
而方寸,自然也懶得跟他們解釋。
自己雖煉出了理論上應該很厲害的生死符,但畢竟是第一次煉,又哪里會這么放心。所以自然要先找人試一下,而想試一下的話,那就自然得找如今柳湖城里流連不去的最強蠱師蟲師怪離了。所以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讓小青柳找到了他,然后與秦老板一起上門。
劍架在脖子上,友好的請他試一下丹蠱效果。
吃下之后,又逼著他解蠱,確定他解不開了,這才算有了些信心。
當然了,蟲師怪離來這場江湖大會,自然也是方寸讓他來的,想讓這些桀驁不...
桀驁不馴的江湖人士乖乖吃下生死符,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惟有當他們之中公認解蠱最強的蟲師辨認出了這是鉆心蟲兒蠱,又第一個放心的吃下了這丹藥,才能讓別人也跟著主動吃下這顆蠱丹…
想哄人,沒個托怎么行?
當然了,對方寸來說,其實最靠譜的方法,還是由秦老板出面,一個個的找上門去,劍架在他們脖子上逼著他們吃丹。只可惜,秦老板太實誠,只要出了劍,就得收錢…
至于這一劍是架在脖子上,還是斬下去,沒有什么區別…
真要一個個找過來,不用收復江湖,方寸就先得破產!
“原來…原來你…”
倒是忽然明白過來事情是怎么回事的林機宜與紅桃娘子,看著恭恭敬敬跪在了方寸面前的蟲師怪離,頓時滿肚子的苦水,已是悔得腸子都青了,這回徹底完犢子了…
而顯然后悔的不只是他們。
剛聽得方寸與蟲師怪離說話沒有幾句,便忽聽得周圍接連響起了呼嘩嘩衣袍掠空之聲。
只見得剛才逃走了的諸位江湖散修,這時候一個又一個接著趕了回來。
他們有的滿面驚恐,有的大汗淋漓,還有的身上竟似血淋淋的。有的皮膚下面,甚至可以看到一道道墳起的血脈,望著既詭異又可怖,神色也各有不同,或憤怒,或慌亂,或不甘,或扭曲,急急沖回了船艙之后,看見方寸面前跪著的蟲師要離,頓時臉色更為絕望…
來到了船上時,他們還滿面的殺氣騰騰,但見到了跪在方寸面前的要離,卻頓時顯得有些絕望了。遲疑之間,他們也很快便生出一樣的想法,便與蟲師一樣,急急跪倒了下來。
“辰老怪拜見公子…”
“鬼書生拜見公子…”
“青妖人拜見公子…”
到得了最后時,只聽得虛空里嘩啦一聲響,卻是一具高達數丈,渾身上裹著無窮怪霧的巨尸,趟著湖水,大步沖了過來。而在那怪尸肩上,站著的正是那位臉上戴了青銅面具的女子,露過面具的兩個孔,可以看到她那憤怒到了極點的目光,感受著她那一身狂暴的殺氣。
“你敢…你居然敢給我下這等怪蠱…”
“柳湖方家,真當天下人都怕了你?”
厲喝聲中,她已來到了大船十丈之后。忽然之間,飛身而起,青銅面具之下寒光森然,手掌狠狠捏起,掌心白光交織,居然化作了一只大手,掀起滾滾大浪,狠狠向方寸打了過來。
這一掌之力,竟比當時瘋狂的朝榮還要強,一拳便要將大船打個窟窿。
而在船上,那些大小頭目且不說,林機宜與紅桃娘子,以及剛剛趕了回來的江湖散修等人,也皆是心里一驚。有人見得那戴著青銅面具的女子向方寸出手,心里居然也是微微一動,抬頭看向了方寸,眼底已然露出了一抹狠意,似乎在快速地想著某些個如意算盤…
身為江湖人,沒點狠勁兒怎么立足?
如今若是大家一哄而上,將方二公子拿下,逼他交出解蠱之法…
而迎著那女子擊來的一拳,方寸指節輕叩案幾,道:“停!”
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依著他們修為,甚至沒有留意到方寸的法力施展,便見得那激蕩起了一身法力,狠狠向著大船打了過來的女子,忽然身子猛得一顫。悶哼聲中,整個人都僵在了半空,就連那已打到了大船之前,洶涌可怖的白光,也頃刻之間消失了。
古怪詭異,猶如妖術。
面上戴著青銅面具的女子,死死地瞪著方寸,不像是失了理智。
她只是不敢動。
方寸說出了那一個“停”字之后,便已有蠱蟲噬咬,劇痛萬分。這時候動一下都痛,運轉一絲法力都痛,甚至是多說一個字都痛,痛徹心扉,難以忍受,所以她只能停下。
但她身上的怒意,卻是更怒,狠狠地,擇人欲噬般,死盯著方寸,厲喝道:“殺!”
“吼…”
隨著她一字吐落,隨著她回來,但速度明顯比飛掠的她慢了許多的怪尸。兩眼之中,立時綻放寒光,悶聲嘶吼之間,大步向前沖來。每一步邁出,都震蕩出數丈高的浪潮,滾滾魔氣,居然形成了煞氣一般,比老朝復生時還要猛,狠狠地向著這船沖撞了過來…
方寸平靜地看著怪尸沖來,更是留意到了周圍人眼中的驚恐與躍躍欲試的神色。
于是他又輕叩案幾,道:“哭!”
那面上戴著青銅面具的女子,立時身子一顫,像是在忍受著極為可怕的痛苦,青銅面具遮著的眼孔之中,都有亮晶晶的淚水流了出來。而在此時,那怪尸也猛得一晃,活像是個斷了絲線的傀儡,居然就這么硬生生地停在了半途,身子卻還保持著繼續向前沖撞的動作。
讓她哭,只是以蠱蟲影響其神魂,使得其悲意大作。
操控怪師,便是以神識為線,悲意大作,神識便亂了,怪尸自然也不動。
但這時候,那女子仍然強忍著,沒有發出一點聲音。身子雖然已經僵住,就連怪尸都控制不得,但那蒙了一層水霧般的眼睛,卻還是仇恨地看著方寸,恨不能過來咬他一口。
“硬骨頭啊…”
方寸低嘆,再次輕叩案幾:“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聲音剛落,那面上戴著青銅面具的女子便忽然哈哈大笑了起來,笑的極為瘋癲,就像是一個極為怕癢之人,被人綁在了床上,然后用盡了辦法給她撓癢一般,笑的幾乎撕心肺裂,只是笑聲之中,卻滿蘊著痛苦之色,那是一種痛苦到了極點,恨不得立時死去一般的笑。
“原來你是怕這個…”
方寸笑了一聲,暗想:“我這生死符,其實也可以改名為含笑半步癲?”
也是到了此時,他才慢慢轉過頭去,望著大船之上每一個都噤若寒蟬,甚至像是在微微顫抖一般的眾江湖邪怪們,笑了,神色親切地道:“現在,我們是不是可以好好聊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