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春,意味著新生活開啟新篇章,似乎所有的生命和激情都開始蠢蠢欲動。當然,有和諧的,自然也有暗藏洶涌的。
京城慶元侯府,秋逸然一身白袍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椅上飲茶,春寒料峭,他卻沒有一絲躲回屋里的意念。寒風吹在臉上引起的戰栗與熱茶順著喉嚨流入身體帶來的溫暖形成強烈對比,生起一輪輪冰與火的碰撞,此刻的他很享受這種刺激,就如同他前一刻終于撬開產婆魏婆子的嘴,后一刻就收到秋夕然一家三口的死訊。
偷龍轉鳳?那一刻他終于明白了父親逼死祖母之前母親季氏質問祖母的那句話的意思。
魏婆子已經被他秘密弄死了,死人的嘴才最嚴實。
仰起頭,一杯熱茶一飲而盡,秋逸然突然有些亢奮起來,不該存在的人都沒了,一切回到最初,他仍然是慶元候爺,此生都是慶元候爺,是秋家的家主。盧氏說秋嫣然能知過去將來,那又如何,她想有娘家依靠還得靠他,難道靠一輩子碌碌無為的父親和終身不能有誥命的母親?
秋嫣然落胎,他和許元娘去五皇子府看望。秋嫣然怒瞪著他問:“是不是你做的?是不是你害死二哥?”
他一臉茫然地看了同樣一臉茫然的五皇子和許元娘一眼,又驚又疑:“我害夕然?怎么可能?他可是我嫡親弟弟!嫣兒你今天是怎么了?”
他當時就那樣看著秋嫣然的臉色由憤怒變尷尬,再變無措,最后不得不低下頭道歉道“大哥,對不起”…
想到那日秋嫣然臉上的憋屈和不甘,秋逸然越發興奮地又給自己斟了一杯熱茶,還不待往嘴邊送,許元娘一臉驚慌失措地向他跑來:“爺,爺,”
秋逸然從未見過許元娘如此失態,心也不由地提了起來,莫不是秋嫣然破罐子破摔豁出去了?他的身世曝光了?
“爺,”許元娘幾乎是撲了過來,“母親抱走了大寶,說大寶是長子嫡孫,她和父親要親自教養,那些婆子將大寶用的東西都裝箱帶走了。”季氏病了幾日,一直臥床不起,不想,今日不聲不響地就突然跑到她院子里抱走了她的兒子。
秋逸然倏地站了起來,緊走了幾步,突然一頓,又慢慢地退了回來。
“爺?”許元娘一臉乞求地看著他。
秋逸然嘆了口氣:“老太爺和老太太是大寶的祖父母,要親自教養他,我們沒有理由可以拒絕。”他自己也是祖父祖母親自教養長大的。
“可是…”許元娘也知道這個道理,所以一向擅長拿規矩反制季氏的她根本拿不出理由去阻止季氏抱走大寶。可是季氏一向不喜歡她,大寶出生起更是沒有抱過大寶一次,她會善待大寶嗎?之前大寶的奶娘吃錯東西的事還歷歷在目。
許元娘頹喪地放下抓住秋逸然胳膊的手,別說慶元侯府這樣的侯爵大家,就是在他們許家,祖父祖母要親自教養孫兒,都沒有人敢說不。
“好吧,”恢復理智的許元娘漸漸平靜下來,“或許母親現在是太緊張大寶了,就讓大寶先好好陪陪他祖父祖母,過些日子我再同母親商量,等大寶三歲以后再由父親母親帶在身邊教導。”老太太剛沒了最疼寵的幺子,把注意力投向大孫子也是可以理解的。現在老太太只有一個兒子了,也不存在偏心二房的事,或許對大寶的態度就轉變了。
秋逸然看著許元娘臉上的僥幸和期盼,大概猜到她所想,心里有些酸澀,老太太怎么可能善待大寶?她這是拿大寶要挾他、報復他呢。也就是她現在還顧忌著在五皇子府當庶妃的秋嫣然,否則大寶在她手里只怕不用三五天就要出意外了。
想通了的許元娘又匆匆趕回去自己的院子,準備再收拾些大寶慣常玩用的東西給送去季氏的院子。
秋逸然煩躁地端起之前斟好的茶就往嘴里倒,早已冰涼的茶水讓他直接打了個冷顫,一甩手,茶杯飛出去,落在地上,四分五裂…
秋逸然的眼里閃過濃濃的戾氣。
待知若聽到慶元侯府消息的時候,新的一年已經進入二月了。
此時,她和勁公子、潘家銘、金先生、還有梁大山正在書房里談事,蕭峰和金開平則在書房外面的大樹下聊天,偶爾比劃幾招。
“勁公子真的不打算先進宮么?”潘家銘問道,“皇上和皇后娘娘都希望你能早點回宮。”
歐陽勁搖了搖頭:“我也很想陪在父皇母后身邊,但是現在你們不是正在等那人上鉤嗎?此時有個風吹草動,他又龜縮起來,你們費了那么大功夫布的局,不是前功盡棄?”誰都不知道皇宮里有沒有那人布的暗棋。
歐陽勁蘇醒那日,讀出兩句奇怪的詩,知若總算打開了在她妝奩盒里藏了三年多的信封。勁公子在她和潘家銘面前直接打開了信封,里面是一份禪心大師的遺詔、一封禪心大師留給皇上的信,還有一個很奇怪的黑紅色木盒子。
盒子扁扁的,火柴盒大小,整個盒子沒有一個鎖眼、按鈕、或者能拉開的跡象,只有在盒子側面有一條淺淺的縫隙。
知若和潘家銘對著那盒子研究了半天還是一臉懵,歐陽勁當時也是無奈地搖頭:“禪心大師留給我的錦囊只說這個東西能夠證明我的身份,但沒說怎么用。”
禪心大師留給皇上的信他們自然不能擅自打開,而那份遺詔倒是很簡單,就是赦楊永芯母子無罪,讓趙致平回趙家認祖歸宗,并賜予趙致平襲十代的安國公爵位。
當天傍晚,潘家銘便將信封里的所有東西都帶進宮,然后第二日一早,皇上召見知若,歐陽勁作為皇上特許過可以陪主子進宮的護衛莫忘,陪同知若一起進了宮。
皇上雖然難掩激動而復雜的心情,還是當即讓人取來了那個木盒子,對歐陽勁道:“將你的血滴進那個盒子的縫隙里。”
歐陽勁不明所以,只接過大福子公公遞過來的匕首在手指上劃了一刀,將迅速冒出來的血珠子對準盒子的縫隙。
也是奇怪,明明縫隙那么小,但血珠子卻盡數被吸進了縫隙,沒有流淌下來。過了好一會兒,久到知若懷疑那個木盒子是不是會吸光勁公子血的時候,那個盒子突然冒出一道紅光,然后整個盒子炸開,成了一地粉末。
知若目瞪口呆,玄幻了!
皇后卻是流下了眼淚:“勁兒,果然是你回來了。難怪本宮那日見你就覺得特別眼熟,你的側影幾乎跟皇上年輕時一模一樣。”
歐陽勁眼眶紅紅地跪下:“勁兒那日也是覺得…娘娘親切。”
“什么娘娘?”皇上呵斥道,“還不喚母后?”
歐陽勁順從地、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磕了一個頭,喚道:“母后。”他瞬間覺得自己一直在漂泊的心終于有了歸處。
皇后更是泣不成聲:“誒,誒,勁兒快起來,快到母后身邊來。”
歐陽勁正準備起身,皇上的臉黑如墨:“還有呢?”
歐陽勁這會兒一個心思都在終于有娘疼的喜悅上,被皇上一聲喝問,楞了楞,眼尾的余光突然瞥見潘家銘垂著的手有一根手指指向皇上,終于福至心靈,對著皇上又磕了一個頭:“勁兒拜見父皇。”
“平身吧,”皇上冷哼了一聲,才傲嬌地讓人起來。
知若暗自好笑,但她更加好奇那個木盒子到底是什么,怎么就被勁公子的血炸成粉末了?這樣就確定了勁公子的身份?
也不知道是不是知若臉上的求知欲太過明顯,皇上瞥了她一眼:“若丫頭對那個木盒子很感興趣?”這丫頭是勁兒的貴人,也是大郢皇朝的貴人,若不是他親自將她賜婚給銘小子了,勁兒認祖歸宗冊封為太子后,這丫頭倒是最好的太子妃人選,可惜了!ωωω.⑨⑨⑨xs.co(m)
知若正在腦子里各種猜測呢,聽到皇上的問話,一時間忘記了自己在哪里,欣喜點頭:“感興趣,很感興趣!”
皇上還是第一次見到知若如此小女兒姿態,忍不住哈哈大笑。
直到知若醒神回來,一張俏臉通紅,皇后和潘家銘都開始有些不滿地看向他時,皇上才趕緊解釋道:“那個盒子就是駱家血咒,本來應該是鮮紅色的,或許因為你的運勢太盛,將它的氣勢壓下去了,所以變成黑紅黑紅的,也因為如此,勁兒才能恢復記憶。”
見知若一副不可思議的神態,皇上笑道:“你別不信,若不是為了找到這個木盒子,還有尋求破解之法,禪心大師也不會在盛年拋下祖宗基業出家修行。只是,直到禪心大師圓寂前,東西才找到。”而勁兒命中注定九死一生,歷經三世磨難才得以鳳凰涅槃,真正成為純血真龍,開創大郢盛世。
所以,禪心大師留下遺言讓勁兒滿十六歲之后才能回京,用破解駱家血咒的方式證明自己的身份。不想,勁兒回京這條路走得艱難,被追殺了兩年多才聯系上尹詔,結果還是沒有那些人動作快。
皇上嘆了口氣:禪心大師既要尋求破除駱家血咒之法,避免有駱家血脈的人毀掉大郢江山,又擔心子孫之間互相猜疑借機生事造成太多自相殘殺,所以寧愿選擇自己暗查,而不愿意告訴他,動用龍衛和金衣衛去查,直到自己精疲力竭。這是否也算是皇家的悲哀了,無法像普通人家一樣兄弟齊心其利斷金。因為龍椅的誘惑、權力的誘惑,皇家本無兄弟父子,又何來其利斷金?
知若不知道皇上此刻復雜的心理活動,他被皇上口中禪心大師盛年禪位出家的原因囧住了:說好的為情所牽逃避塵世呢?說好的不愛江山愛美人呢?幻滅了!
歐陽勁的身份確認后,帝后、尤其皇后,就想著讓歐陽勁留在宮里,并盡快認祖歸宗。但歐陽勁認為當前最重要的事是揪出所有事情背后的罪魁禍首。雖然現在一切跡象都將矛頭指向了景王,但除了他的駱家血脈有實證外,其它并無明證。還有睿郡王府究竟參與了多少?皇家還有什么人參與其中,這些都需要一網打盡才好,以免留下后患。
所以他還是希望以莫忘的身份留在尹府,待所有真相水落石出,名正言順地將太子、景王、或者萬一真的還有什么幕后人一起連根拔起,徹底拔除朝廷中的毒瘤。到那時候,他認祖歸宗、回歸皇家才算堂堂正正。
帝后最終還是順了歐陽勁的意,讓他出宮回了尹府,可是才幾日,皇后又想讓歐陽勁回宮了。這不,今日潘家銘過來的第一句話就是試圖說服歐陽勁先回宮。
不過,潘家銘嘴上勸歐陽勁,心里卻也是認同他的想法的。
瘋馬事件之后,大理寺和金衣衛已經將事情查清楚了,主使之人竟然是尹知晴,還真同他們以為的卓瑪身份暴露什么的毫無關系,尹知晴如今已經被潘家錦一份放妾書趕出了西婭公主府,如今住在自己的一個陪嫁小院子里。
既然卓瑪的身份沒有暴露,他們也就沒有了節外生枝的顧慮,現在確實在全力等待那位上鉤。那些人實在太狡猾了,玉先生也不知道是不是懷疑屋里的地道被人發現,不論是他還是建南候世子都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動靜了。
潘家銘等人都深刻懷疑,玉先生應該還有其它秘密通道,只是隱藏得越發緊了。
黷武之眾易動,驚弓之鳥難安。潘家銘幾人都很清楚,只有讓那些人放下心來,他們才可能再次動起來。
知若搖了搖頭:“只是這樣守株待兔也不是辦法,一方面要讓他們相信皇上清除福王府和黎家后已經安心落意,另一方面,也要給些推力才成。比如,你們那個暗諜要表現出一些不耐煩、不安心。再比如,皇上有意無意透露出廢除太子的風聲。”有暗諜用假的火槍設計圖釣魚的事已經被潘家銘攬在身上,所以現在不論是皇上還是歐陽勁、金先生,都以為在睿郡王府釣魚的那個暗諜是鷹衛的人。
金先生眼睛一亮:“正是,太子要被廢,祁貴妃和祁家一定會慌亂,自然要急著找太子的親爹想辦法。而如果太子親爹真是那位主公的話,或許也會覺得這是一個好機會,利用太子起事,成則以太子為傀儡,敗則以太子為擋箭牌、替死鬼。”近幾年下來,有明顯跡象證明幕后之人確實在利用太子。
議定了下一步的計策,潘家銘點頭道:“好,我明日一早就進宮將我們的計劃請示皇上。據說我們那位太子的傷情加重,以后子嗣上只怕是艱難,加上他在西北的表現令人失望,這時候若是透出廢除太子的聲音倒是極為可信。”
知若:“你做的?”
歐陽勁三人也是目光灼灼地看向潘家銘。
“本世子才不屑于做那樣的事,”潘家銘冷嗤道:“據說是那位尹良娣急于翻身,給太子下了重藥。然后,呃,就完蛋了。”
知若幾人:“…”好吧,只能說太子氣數已盡。
“對了,若兒,還有一件事,”潘家銘語氣里明顯的幸災樂禍,“我過來之前剛剛收到消息,慶元侯府的老太太瘋了,秋逸然請太子幫忙派擅于治療瘋癥的太醫去慶元侯府呢。”
“瘋了?真的假的?”知若不太相信,有些人最喜歡裝瘋賣傻什么的,如夏裝得夠徹底吧?強伯都感慨了好幾次,說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真的假的都好,”歐陽勁冷嗤道,“反正慶元侯府現在是狗咬狗,看誰更兇更狠而已。”在秋家的棋子當年都是他布的,一個兩個倒是在慶元侯府混得風生水起,也都跟到京城來了,所以他對秋家的近況倒是挺清楚。
自從秋夕然夫妻連同章靈兒肚子里的孩子慘死在赴職路上,本來父慈子孝的秋家,現在也只是沒有撕破最后的窗戶紙罷了。不過,季氏若是真的瘋了,只怕這層窗戶紙也快要捅開了。
如歐陽勁所想,秋家父子現在正在撕破窗戶紙。
太子派來的太醫對季氏的瘋癥束手無策,也只能開一些精心安神的藥,建議送到安靜的莊子上靜養,最好讓幾個力氣大的婆子隨身侍候。太醫的診斷結論是所受刺激太大,郁結于心,然后嚴重失眠導致。聽照顧季氏的丫鬟婆子說,自從二爺一家慘死,老太太就沒有一個晚上好好睡過覺。
太醫走后,秋老太爺緊緊盯著秋逸然:“是你做的嗎?再如何,她養了你二十多年,疼了你二十多年,即使近一兩年偏疼夕兒一些,也并沒有虧待你。”
秋逸然一臉驚愕:“父親怎么會這么想?太醫都說了,母親是受的刺激太大。上次夕兒出事,嫣兒懷疑我,現在母親出事,您又懷疑我,我到底做錯了什么?”
“行了,別再在我面前唱戲,”秋老太爺頭發已經幾乎全白了,他突然體會到了秋嫣然當初從夢中醒來時描述的那種家破人亡的絕望感覺,“你都知道了是吧?你現在是想把我們都除掉是嗎?”
秋逸然一愣,也裝不下去了,背過身:“不,知道所有真相后,我比誰都痛苦難受。都說生恩不如養恩,我只想好好孝順您和母親,希望一切如同過去二十年一樣,可是母親不愿意。”
“所以你就下藥讓她徹底瘋了?”
“父親今日心情太過激動,不適合談話,”秋逸然轉過身來,冷聲道,“母親去了莊子,我和許氏會更細致地照顧好父親和嫣兒。父親若是想再要一個嫡子,停妻再娶,或者娶個平妻什么的,我也不反對。”說完抬腳走了出去。父親雖然沒什么能力,但是很識時務,他相信父親知道該如何選擇。
秋逸然走出老遠,許元娘從一棵大樹后面走了出來,右手緊緊捂著自己的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