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場一共有十三名同科,都是在六部或都察院任職的官員,林晧然的那份奏疏被傳閱,很快眾人都弄清了林晧然的企圖。
這份奏疏的內容以其說是請愿,倒不如是彈劾,矛頭正是指當朝戶部尚書高耀。
很顯然,這一場并不是什么好宴,邀請他們這幫同科一起上疏為老師進行求情,同時還要對戶部尚書高耀進行彈劾。
戶部云南主事肖季年是一個直腸子,在看完奏疏的內容后,當即對著林晧然詢問道:“若愚兄,我們為恩師求情,自當是義不容辭!但先前我們上疏為恩師求情,反倒害得恩師在家閑住,如今再度一起上疏為恩師求情,恐怕…”
說到這里,意思已經很是明顯。他已然是擔心此舉再度恰得其反,又害了他們的老師吳山,可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除了楊富田和寧江幾個提前通過氣的同科外,其他同科亦是有存在著同樣的顧慮,紛紛抬頭望向坐在主人座上的林晧然。
林晧然對這個問題并不意外,端著茶盞迎著眾人的目光,顯得認真地解釋道:“此一時彼一時,現在老師已經閑住在家,恐怕不會有更壞的結果了吧?現在你們上疏替老師求情,切不能再說老師并沒有做錯!”說到這里的時候,他頓了一下,發現并沒有愣頭青站出來為著吳山抱打不平,這才接著說道:“我們要承認老師做錯了,但要將責任推到高耀向上,指出根源是高耀不善于理財!”
說到最后,他決定采用激將法道:“若是你們害怕高耀的話,亦可以選擇不上疏!”
彈劾當朝正二品的戶部尚書,且這位戶部尚書頭頂著太子太師銜,還跟當朝次輔徐階走得很近,確實不是一般人敢于招惹的。
地方官員還敢于破罐破摔,但京城官員早已經看透了官場的黑幕。無數前人的經驗告誡他們,一旦得罪大人物便會被外放,從此將會永無翻身之日。
楊富田的那雙小眼睛早將大家的心理摸清,當即從座位上站起來朗聲道:“諸位同年,請聽我一言!老師現在蒙難,我們做為弟子,該不該為其請愿?”
“理當如此!”肖季年等人交換了一下眼色,輕輕地點頭認同。對于拯救老師,他們并沒有猶豫,只能這個方法可行。
楊富田很滿意大家的回應,望著端坐客廳兩旁的眾人又是詢問道:“高耀對恩師落井下石,且其本人不善理財,彈劾其又有如不可?”
肖季年等人不由得面面相覷,難上浮起了為難之色。前者,他們自然是義無反顧,但彈劾高耀所冒的風險太大了些。
林晧然發現有些人的目光望向他,只是他并不打算表態,而是眼觀鼻、鼻觀心地品起茶。
他今晚將這十三個同科邀請到家里做客,這是他的選擇,而這十三名同科如此做,這是屬于他們自己的人生選擇。
如果他們處處都只想著自身的利益,那注定這個團體只能共富貴而不能同患難,這個關系網并不需要花費太多的精力經營。
寧江是知情人,此刻蹙著眉頭望著這些人的反應,似乎在評價著這里的第一個人。
“好!我干了!”
沉默片刻后,終于有人出聲響應。
令到眾人微微感到驚訝的是,率先站出來的竟然正是戶部主事肖季年,他竟然膽敢上書彈劾自己的頂頭上司。
肖季年面對著眾人驚愕的目光,顯得正氣凜然地道:“男兒當世,當有所為、有所不為!今一為皇上,二為恩師,咱們如懼之有?”
“好!我干了!”
有了第一個,便有第二個,剩下的十人紛紛進行了響應。
面對著無所畏懼的肖季年,他們的熱血亦是被點燃。彈劾高耀固然有風險,但他們無疑是站在正義的一邊,更是為國為師之舉。
再說了,有著這么多人一起參與,他們還有什么好怕的。
林晧然看著肖季年等人紛紛響應,懸著的心亦是徹底放了下來,跟著楊富田和寧江暗暗地點了點頭。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無疑是一件幸事。起碼在他們這幫同科中,并不全是趨利避害之徒,亦有肖季年這種剛勇之士。
“拿筆紙上來!”楊富田顯得很是高興,當即對管家林金元吩咐道。
林金元深知楊富田和老爺的關系,當即屁顛顛地跑去張羅。
很快地,一張書桌擺在中間,紙筆硯墨都準備齊全了。
眾人都是極具才情之人,當即洋洋灑灑地寫了起來,有人竟然在這里便開始擬定奏疏,打算給戶部尚書高耀致命的一擊。
同樣是為吳山求情,但跟上一次完全不同,此次將責任推給高耀不善理財上。
眾人看著天色已晚,便是紛紛乘坐馬車離開。
林晧然并沒有擺順天府尹的架子,將他們送出門口,并目送著他們離開。
“可有把握?”寧江經過四年的官場磨礪,已然沒有昔日睥睨天下的書生傲氣,身上多了一份沉穩,來到林晧然身旁輕聲詢問道。
楊富田亦是沒有急于離開,心里同樣沒有底,這時亦是疑惑地扭頭望向林晧然,同樣想要知曉答案。
林晧然望著那一輛馬車消失在胡同口,看著那淡淡的彎月,顯得自信十足地說道:“高耀必死,咱們老師想將重返朝堂!”
寧江和楊富田聽到這鏗鏘有力的答案,出于對林晧然的信任,內心深深地撼動,朝著林晧然認認真真地施了一禮。
林晧然并不是無的放矢,而是已經看到了高耀的末路。
若克扣宗藩祿米一事沒有披露的話,高耀的地位可以說是穩如泰山。但現在嚴訥、李春芳,董份等人都可以充任,只要他們懂得對宗藩祿米進行克扣,便能夠取代高耀成為嘉靖所需要的戶部尚書。
這朝堂之上,誰都不是蠢人。有人為了升遷而鉆研于青詞,有人為了升遷而四處尋找龍涎香,自然有人會為了坐穩戶部尚書的位置而克扣宗藩祿米。
現如今,嘉靖對高耀的才能恐怕有新的認識。高耀足足克扣了一百五十萬石宗藩祿米,卻僅花費三十多萬修建工程,便已經致使太倉無銀,這不是無能又是什么?
最為重要的是,高耀明明知曉克扣了一百五十萬石祿米,卻連一萬兩的安撫銀都不愿意支持,這已然有挑起宗室紛爭之嫌。
這諸多的罪名加到高耀一個人的身上,若是此次戶部的查賬結果又無法令到皇上感到滿意,那高耀定然是在劫難逃了。
“希望順利吧!”
林晧然的右眼皮微微地跳動,總覺得會有什么不好的事情發生,那一個極擅于隱忍的大明次輔一直令他感到不安,心里不由得默默地祈禱道。
這一夜,隨著月色漸漸高懸,這座古城的躁動才慢慢地歸于寂靜之中。
只是林晧然知道,這京城的官場處處都是漩渦。哪怕這一個斗爭了結,新的斗爭必將隨之而來,只有站上最高位置才能換得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