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長林村到廣州城,兩者相距幾百公里。對于當下的交通條件而言,這無疑是一段很漫長的路途,特別林晧然選擇走的是陸路。
途經高州城南邊驛道旁的南宮嶺,林晧然到了那一座始建于唐朝的福隆庵,捐獻了一筆不菲的香火錢,只是沒能見到聶云竹。
每個人都有著不同的性情,克夫已經讓到聶云竹承受著很大的言論壓力,當她父親亦是亡故后,背負著掃把星之名的聶云竹選擇了遁入空門。
“施主,可否留下姓名?”師太是一個很慈祥的老太太,單手作禮道。
林晧然站在院中,先是抬頭望了一眼那個閣樓,隱隱感覺上面有人看著這里,然后長嘆一聲對著師太道:“在下林晧然!”
“原來是林大人光臨,請恕老尼怠慢了!”老尼姑肅然起敬,聲音平緩地說道。
林晧然沒有擺顯的意思,溫和地回禮道:“方才聽得師太講經,言理十分精僻,師太是得道之人,是在下受教了!”
一般人被林晧然這般贊譽,恐怕是要飄起來了。只是往持這間寺廟的老尼姑卻能保持著平和,且談吐顯得不凡,倒是有幾分真本事。
閣樓上,已經削發為尼的聶云竹身穿著素白的衣袍,隔著閣窗望著那施施然離開的身影,不由得流下了兩行熱淚。
昔日的種種,頓時涌上心頭,但卻又如同夢一般。
老尼姑上了閣樓,看著聶云竹顯得落實寂的身影,長嘆一聲道:“靜月,你要是斬不斷情緣的話,那就隨他而去吧!”
“不,徒兒的情緣已了!”聶云竹卻沒有追上去的勇氣,更不想拖累于林晧然,只是扭過頭已然是淚眼婆娑地望著師傅。
老尼姑輕輕一嘆,心情卻是復雜。一方面她是希望有情人終成眷屬,但另一方面卻希望極有慧根的聶云竹能留下,好繼承她的衣缽。
從粵西到廣州府的驛道僅有一條,廉州府的驛道和雷州府驛道同時經由高州府,然后驛道從高州府以波浪式經由肇慶府,接著就是進入廣州府地界。
林大彪帶領著二十名最精干的長林氏子弟護送著林晧然赴任,安排著一些族人打前站,這樣既能保證著安全,同時遵照著林晧然不要過于高調的指令。
這天到了瀧水縣的西平驛,即是后來的羅定州地界,天色已經擦黑。
林晧然并不喜歡這種坐馬車的趕路方式,特別這條驛道很是顛簸,致使他的胃口很是不好,有些后悔沒有選擇走海道赴任。
這好不容易熬到了驛站,馬車停下來卻許久沒有動靜,很快鐵柱回來通稟道:“大人,門口發生了爭執,好像是有人在轅門口擋道!”
“發生什么事了呀?我看看去!”虎妞是個極度喜歡熬熱鬧的性子,當即興致勃勃地鉆出去,突然又回過頭相邀道:“哥,你去不去呀?”
“去!”林晧然跟著虎妞是完全不同的性子,但在這馬車實在是太悶了,便是選擇跟著虎妞一同前往,無疑是被虎妞這個野丫頭“帶壞了”。
西平驛是一個頗有規模的驛站,是前院后舍的布置。只是在院門前聚了一幫人,由于沒有掛燈籠,周圍顯得昏暗。
虎妞急匆匆走在前頭,林晧然則慢吞吞走在后面。卻見一輛氣派軒敞的四架漆黑馬車停在門前,前呼后擁的仆從和兩名美婢,無不說明車子之人非貴則富。
在院門處,一位管家模樣的胖子仿佛失去了耐性,對著那擋在門前的小老頭大聲喝斥道:“你滾到一邊去,別礙著我家公子進里面!”
“你們還有理了?如此縱馬撞到了老夫,難道不應該道歉嗎?”身穿著粗布棉衣的小老頭額頭嗑破流血,手里牽著一匹腿部受傷的驢子,顯得憤怒地指責道。
管家趾高氣揚地指著地上的一綻銀子,顯得不耐地說道:“我家公子不是賠了你銀子了嗎?你這人怎么還如此胡搞蠻纏,究竟想要怎么樣?”
“我先前早就說了!你們還欠老夫的一句賠罪的話!”小老頭針鋒相對,顯得理直氣壯地提出條件道。
林晧然看到這里,便猜到局面為何會僵持了。
這位非富即貴的公子哥縱馬撞了人,卻只想丟一錠銀子了事,活生生的二世祖作風。但這個犟老頭卻不干,非要這位公子哥道歉。
卻是這時,車上傳來一個公子哥顯得不耐煩的聲音道:“春菊,你給這個老頭叩頭吧!若是他不肯讓,你就不能停,知道嗎?”
說到最后,語氣明顯透露著一絲不善。
“是!”
叫春菊的美婢臉色蒼白,先是朝著馬車施禮,然后來到小老頭面前跪下叩頭道:“小女人給您陪不是,還請讓個道吧!”
砰!砰!砰!
在青磚道上連連三個叩頭,那潔白細嫩的額頭叫在一塊不平整的青磚上,當即出現了一道紅印頭,顯然力道并不輕。
林晧然的眉頭微蹙,看著虎妞就要沖上去,卻是拉了這個正義感十足的小丫頭。
人心都是肉長的,小老頭雖然更加的憤怒,但卻選擇妥協道:“小姑娘別叩了!”說著,又對著坐在馬車上的公子哥指責道:“此等手段,簡直是卑劣!”
管家卻是微微一笑,對著小老頭輕蔑地說道:“這都是你惹出來的,請讓道吧!”
小老頭重重地冷哼一聲,從懷中掏出一張信紙對著驛丞道:“這是本官的堪合!”
管家倒是一愣,卻沒想到這個身穿破棉衣的小老頭竟然是一位官員。
驛丞接過官員堪合,由于光線暗淡,將紙張幾乎湊近到鼻尖前。在核對上面的關防和吏部大印無誤后,這才查看信中的內容,便是恭敬地施禮道:“原來是新上任的電白縣知縣楊君正大人,失敬失敬!”
林晧然對這個新任電白知縣倒是有了幾分興趣,便是饒有興致地多打量了幾眼。
由于電白縣原知縣劉柊宇升任雷州府同知,原來的張縣丞的資歷明顯不夠,故而知縣一職出現了空缺。卻是沒有想到,吏部派了這個很有原則的小老頭過來填補空缺。
正以為,這件事就要告一段落了,卻沒想再生波瀾。
楊知縣拿回官員堪合后,并沒有受驛丞的邀請走進里面,而是回過頭對著管家大聲地質問道:“這里是官驛,只有朝廷官員憑著官員堪合才能往進來!你家公子是何官何職?官員堪合在哪里?若是沒有的話,你們同樣不能進來!”
管家的臉上當即閃過怒色,感覺被這一個小小的七品知縣給戲弄了。
林晧然卻是無奈地搖了搖頭,大明的弊病不明,這驛站便是其中一大弊。
驛站的最大受益人無疑是各級官員,隨著驛站硬件的不斷升級,驛站已然成為了豪華的官員招待所,更是一個巨大的吞金獸。
到了嘉靖朝,驛站不僅要服務于各級官員,而且還要服務于官員的關系戶,甚至是驛站的內部人員都從中撈取好處。
這種人人都占好處的情況的出現,自然致使當地百姓的負擔日益增重,朝廷每年更是要撥下超過十萬兩白銀來繼承這個驛站系統的運營。
亦是如此,在前年朝廷發不出官員俸祿的時候,朝廷便決定于全國栽撤三到五成的驛站,所節省的糧食一半充作軍費。
但上有政策,下有對策。
驛站不僅是官員的招待所,同時還承擔著郵政和軍事情報傳遞等功能,而在軍事情報傳遞明顯出現了怠工現象。如倭寇襲破福建興化城后,十萬火急的消息卻耽擱了一個多月才送到京城。
至于這些吃吃喝喝的官員和關系戶,早已經形成了慣例,又哪可能會如此輕易就杜絕得了的呢?
這位非富即貴的公子哥背景顯然不一般,但在大明想要混得功名,想要年紀輕輕就成為進士官。縱觀整個大明朝,恐怕都是屈指可數,而若恰恰在這里遇上,那跟中大獎沒有太大的區別。
管家顯得很是氣憤,始終沒有將這小小的七品知縣放在眼里,不無嘲諷地說道:“你不過是一個小小的電白縣縣丞,管得倒是挺寬的嘛!”
“大明財政落到這種田地,皆因你們這幫蛆蟲,啃咬大明之根基!本官乃朝廷命官,如何又管不得?”楊知縣顯得正義凜然地說道。
管家并不想理會這個小小的七品知縣,轉而對著旁邊的驛丞命令道:“你還愣著做什么?將你們最好的跨院騰出來,我家公子今晚就歇在這里了!”
“這…”驛丞并不是一個有原則的人,偷偷地望了楊知縣一眼。
若是在平日的話,只要對方這個派頭,再透露一下身份,必然會準備得妥妥當當。但是今天,卻是有著這個犯犟的知縣在這里,卻不好輕易選擇表態。
楊知縣沒有退讓的意思,顯得理直氣壯地道:“真是荒唐至極!既然無官無職,還想要住最好的跨院,你真當驛站是你家的不成?”
“誰說本公子無官無職了?”卻是這時,一直躲于馬車上的公子顯得傲慢地說道。
聽著這話,令到很多人都一愣,好奇地抬頭望去。
林晧然對廣東的官場已經很是熟悉,雖然他這種年輕官員并非沒有,但能夠匹配得上最好跨院的,印象中真的沒有。
在眾人疑惑的目光中,公子哥揭開了答案,自報家門地道:“本官乃新任廣州知府林晧然,如今前往廣州府赴任,如何住不得這最好的跨院?”
驛丞那張胖臉當即一驚,心臟砰砰地猛跳,震驚地望向馬車。
楊知縣亦是沒有想到,今天縱馬撞到他的人,竟然就是那一位威名赫赫的林雷公,一位大明最年輕的正四品官員。
虎妞一直在嗑瓜子圍觀,突然聽到這個答案,那張粉雕玉琢的臉蛋頓時一愣,張著嘴巴疑惑地抬頭望向站在旁邊的哥哥。
“你還不讓開,別擋了尊駕!”
驛丞最先反應過來,對著楊知縣半是喝斥地說道。
雖然這些年,他迎來送往了不少官員,甚至是布政司的參政大人都親自接待過。但跟著這位林雷公相比,實質還有著很大的差距。
現在林雷公前往廣州府赴任,那就是貨真價實的正四品官員。假如時日,以著他的出身和年齡,必然能夠入閣拜相。
楊知縣猶豫了一下,站在原地朝著馬車拱手道:“林大人,我敬你是一個好官,為著雷州府做了不少實事!只是你不該如此縱馬傷人,還請慎思!”
“本官不用你說教,讓開吧!”車上的公子哥卻是淡淡地說道。
楊知縣眉頭微蹙,但還是牽著那頭驢子讓開了道路。先前他確實是敬林雷公是個能做實事的好官,但今日相遇,卻讓他感到一陣失望。
“快!快!”
驛丞得知這車上之人竟然就是威名赫赫的林雷公,當即對著驛卒大聲地吩咐道:“快,快領著林大人到天字院!”
這輛氣派軒敞的四架漆黑馬車徐徐地駛進了轅門,進到了驛站的大院中,不過跨院卻是在后頭,但自然會有人引他們進去。
“楊知縣,我早讓你息事寧人了,你卻偏是不聽!請吧!”驛丞恭敬地看著馬車駛了進去,又是對著楊知縣憐憫地說道。
楊知縣沒有吭聲,默默地撿起了那錠銀兩拋給縣丞說道:“我這驢應該是走不了路了,你給你弄一頭好點的驢子吧!”
“楊大人,這錢你應該退回去,要不我幫你退?”驛丞卻是提了一個建議,并主動請纓地說道。
楊知縣斷然搖頭拒絕道:“本官需要先到雷州城,然后再返回電白縣,這路途得折返數百里。若是沒有一頭好驢,本縣何時才能到任?”
驛丞聽著這位楊知縣如此不開竅,卻是連連搖著頭,心里想著:誰不知雷州府就是林雷公的地頭,縱使你是到任了,日子亦是不好過了。
驛丞和那位李縣丞正要一起走進驛站大院,卻突然注意到后面有兩輛馬車徐徐走來,而一個年輕人帶著一個小丫頭亦從夜幕中走出。
驛丞干的是迎來送往的活兒,不顯得客氣地拱手道:“這位公子,我們只招待朝廷官員!若是要住店的話,還請另謀他處,這里不接待外客了!”
林晧然卻是微微一笑,將牛皮紙袋拿了出來。
李縣丞眼睛一瞪,因為這牛紙袋是吏部專用,平常人很難弄得到這東西。驛丞卻警惕地打量著林晧然,因為這些年的騙子并不少。
林晧然將堪合抽了出來,然后遞給驛丞道:“這是本官的堪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