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李冉剛才允許如錦離開的那一瞬間,門外的鎖“啪噠”一聲就開了,門板與門板之間露出了縫隙。
“站住!”
說時遲那時快,如錦也不知道是怎樣使出了自己渾身上下的力氣,不僅沒有站住,反而以離弦之力飛速地拉開了寢殿的大門,直到她安然無恙站在陽光之下,這才轉過身來。
她笑著問道,“陛下叫我還有何事?”
不管怎樣,安全了。
光天化日之下,若是李冉想要對她做什么,她還可以逃可以喊叫,她賭李冉不敢堂而化之對她不利。
李冉的目光深沉痛苦,帶著死一般的寂靜絕望。
甚至還有一些震驚。
他連忙上前幾步,與少女只有一門檻的距離,不敢置信地望著門檻之外笑意盈盈看著他的少女,好半天才擠出一句話,“為什么?你為什么要這樣對我?”
原本以為只是一場空歡喜。
可是她站起來轉身的那一刻,他才發現,不是空歡喜,只是他沒有得到歡喜。
慶陽特別緊張的時候,走路會順拐,剛才那個女孩起身離開時,也和慶陽一樣同手同腳走路…
同樣的面容,可以是因為血緣的關系。
可是連細微的動作都一模一樣,他絕不相信這是一種巧合。
說到底,之前的一切,不過就只是她的偽裝和唬弄罷了。
她曾經是金甲衛的主人,豆蔻少女降服各種各樣的江湖奇人,偽裝原本就是她最擅長的武器。
可嘆,他居然被迷惑了…
如錦眉頭微皺,很快就想通了關節。
認出來了呀?
嗨,早知道遲早都是要露餡的,剛才就索性不裝了。
不,不對。若是剛才不裝,只怕此時她仍舊被困在屋內出不來,以李冉的莫測,不知道會對她做什么。
至少此刻她處在寬闊的院子中,雖然四面八方都是李冉的禁衛軍,但只要李冉尚有顧忌,她就是安全的。
而那些禁衛軍?
如錦四下環顧周圍,繁花簇錦的娘娘殿內,只有美景,一個閑雜人等的身影都沒。
那些人都躲在暗處。
在樹梢,在墻上,在屋頂,以及在各種想象不到的地方,以各種想象不到的姿勢潛伏和偽裝。
李冉一聲令下,無數人便將涌進來。
但也好在如此,又為她的逃跑爭取了一些時間。
短暫的時刻,在她腦海中早已經百轉千回,不知道思慮了多少。
良久,她終于抬起頭,望向李冉像碎裂的瓷器般痛苦的眼眸,輕聲說道,“陛下又為什么要那樣對我?”
她的聲音很輕,像一根毫無分量的羽毛,但不知道怎得,跌落在地時,卻砸出了一個很深很深的坑。
李冉的身子一震,“我…”
她…都知道了嗎?
她知道了多少?
盡管心中有過無數種推測和想象,可到底并不是事實,所以,如錦開口發問的時候,心底深處的某一處仍保有一點希望。
眼前這個男人終究是她情竇初開時真心實意喜歡過的人,她不希望從此之后她對他的回憶只剩下不堪。
可是,他的表情和神態,甚至連嘴唇的曲度都表明了他確實曾做過對不起她的事,如果說她的死,是一個陰謀,那李冉一定難辭其咎吧?
他在其中曾扮演過怎樣的角色呢?
是一半?
還是全部?
不管怎么樣,他終究還是做了的…
如錦的眼底暗暗地斂下一抹失望,但奇怪的是,心里卻又似乎比剛才更輕松了一些。
她幽幽地嘆口氣,看著李冉的目光忽然充滿了悲憫,“你看起來…可真老啊!”
身為天下之主,李冉確實威儀赫赫,渾身上下都透著為君的霸氣。可再大的霸氣,也無法掩蓋他垂垂老矣的事實。
他的皮膚皺了,臉上長出了斑點。
他的背彎了,冬寒下雨膝蓋又酸又疼。
他曾經明亮的雙眼開始變得渾濁布滿了血絲,眼眸里再也沒有清澈的溪泉流淌過。
他再也沒有用不完的精力使不完的勁。
他開始這疼那疼,渾身不舒服,甚至連眼睛也開始花了…
幾個月前,他剛過了六十大壽。
這個年齡,足以當她的祖父了。
李冉…他真的老了…
這一刻,如錦心中所有的憤怒似乎都找到了一個出口,她忽然覺得自己不再像來時那么恨他了…
“李冉。”
李冉仍舊沉浸在她說他“真老”的刺激中不可自拔,好半晌才回過神來。
他雙唇止不住地顫抖,不自覺地像從前那樣回答,“啊?”
李冉…李冉…
那是多久之前的從前,她看到他時,眼睛會像星星那樣閃著亮光,她就這樣笑著叫他“李冉”。
她的聲音脆脆的,像春天里新冒出來的竹筍,還帶著泥土的芳香,渾然天成,毫無修飾,總能猝不及防地觸摸到他心底深處的最柔軟。
李冉…
他望著眼前嬌艷如花的少女,仿佛回到了三十年前,“如錦…”
如錦悲憫地伸出右手,在他發皺的臉頰上輕輕地碰了碰,然后笑了起來,“李冉,不論你曾經對我做過什么,我不怪你了。”
她頓了頓,“只要以后你我橋歸橋路歸路,你不再為難我,企圖插手我的生活就好。”
說罷,她徐徐轉身,徑直便往花廳的方向走。
李冉眼睜睜地看著她離開,目光里的不舍濃到化不開。
他又想到了三十年前與她最后一次相見。
那是太子哥哥的生辰日,她分明站在太子哥哥身側歡聲笑語著,可是一見到她進來,便收斂了笑容,一言不發地從他身邊離開,就仿佛從來與他都不曾認識過一般。
那一刻,他的心里有多么想要緊緊地抓住她擁抱她,告訴她,這些日子她躲著他他心里有多么難過痛苦…
“噗”…
一股腥味從李冉的喉嚨口涌了出來,他伸出手摸了摸唇角,看到一抹觸目驚心的紅。
不知道何時,他背后站立了一名黑衣人,壓低聲音問道,“陛下,要不要將人抓回來?”
李冉無力地搖了搖頭,“不必了。”
他幽幽嘆了口氣,“魯國公還在御書房嗎?”
屬下回答,“在。”
李冉不再說話,大步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