滔滔忘川之水中,探出一座深藍到近黑色的肉壁“大山”,高不見頂,遮天蔽日。
那“大山”山壁生斑,一塊斑就足有大半個中元界大小,皮肉間的褶皺,更是深如大海之下不可跨越的塹壑。
“大山”山體附著巨大的殼類、藻類、珊瑚,都是深海之下的生物,較之于龐然大物本身而言,是那般微不足道。
可對人類體型來說,它太大了!
它大到八尊諳在其跟前,跟真正的滄海一粟沒什么兩樣,即便是圣帝之力、虛祖化之力,乃至祖神之力…
在這般龐大體型下,亦不免讓人懷疑,真能起到半分傷害嗎?
“大山”不像是從忘川之水中出來的。
若以橫斷天地的忘川之水為幕,“大山”像是從異次元空間中出來的。
且隨鯤吟聲悠揚,飛速撞出的,尚不見全貌,露了許久也才探出“小半個”頭顱。
“這是…鯤鵬?!”
五域眾修,幾乎一同陷入巨物恐懼癥。
關鍵那巨物,不少人半年前還驚鴻一瞥過,與那在南冥中封圣帝,上天梯的鯤鵬,七分類似。
“圣帝威壓,鯤鵬之形…”
“這,他不會就是鯤鵬神使,魚老,魚鯤鵬吧!”
半年前那道沖入天梯,直上圣帝秘境的巨大虛影,給太多人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
之后,便杳無音訊。
而今再出現,竟是以華祖御魂詭術劍下,圣帝陰魂傀儡的形式出現。
這不就代表著,上天梯之后,鯤鵬神使被華長燈斬于劍下,且連神魂都被拘住、奴役了?
半年前,華長燈也只是圣帝…
圣帝打圣帝,魚老的下場,居然這般凄涼?
唳——
五域駭思間,那滌蕩人心的鯤吟,突而裂變成尖嘯,一下啼破了上下四方空間,幾乎要將整個鬼佛界掀翻。
“啊!”
頓時人仰馬翻,慘叫不止。
各地山洪呼嘯,地動天搖。
立于巨大鯤獸前的八尊諳,本只是卻步,圣帝鯤鵬本體的正面沖擊,豈是區區人類肉身可以抵擋?
他一退、再退,還得穩住大夢千秋,尚未能有其余動作,在音波變奏的撕裂下,身形當場就吼飛。
于半空間,肌肉撕扯,眼珠裂開,不滅劍體表面,瞬間龜出無數裂痕。
“噗!”
血灑漫天。
破碎的劍念,混雜著紊亂的各般能量,從龜裂的肌膚間逸散而出。
八尊諳狀態,一下跌入谷底。
那鯤獸還沒停下攻擊!
當它從忘川河幕中探出整個巨大的獸首時,“山壁”上快速爬出堅硬的翎羽,一片片巨大到如同能削陸斷海的大劍。
狂風卷席而起,直推云天。
忘川河幕破碎,大鵬展翅。
當那黑金色的雙翼,于鬼佛界上空甩起時,那本扎根于大地上的山、石、樹、人…
一剎微不足道,盡被拋飛于空。
世界像是顛亂了,可視畫面中只剩“災難”。
鬼佛界各地散落之人,在半空中凌亂,到處可見斷肢殘體,血染雪河。
各家掌杏畫面翻飛,徹底失去控制,連各自掌杏主人都自身難保,怎還繼續傳道?
若有人從南域最高空望去,可見遮蔽中域的大鵬黑影,從鬼佛界上展翅扶搖九天。
大鵬出海,刮起的風暴不亞于清風天解的滅世龍卷,甚至直接作用在整個中域天地。
“鯤鵬…”
八尊諳自然認出來了這道身影是誰。
如今的鯤鵬,雖是御魂詭術下一具陰魂傀儡,力量卻猶有過之。
它不僅完美保存了常態下高境圣帝,發力時幾近虛祖化級別的肉身、戰斗力。
顯然還經過華長燈長久煉制,賦予了磅礴而純粹的死神之力,與之靈意相通,如臂使指。
這具最強陰魂傀儡,華長燈絕對提前準備了不少!
甚至于說,圣帝鯤鵬殺上毋饒秘境,帶去的圣帝位格,對各家的沖擊,以及戰后怎樣的戰利品的分配,都是其次。
鯤鵬本體,所煉就的傀儡,才是最珍稀的寶物。
當世常態化下能與之媲美的傀儡肉身,怕僅剩下華長燈封神稱祖時,遺下的那具神蛻!
“八尊諳,本祖給過你機會了。”
大夢千秋中,華長燈以攻代守,取得了完美成效。
以酆都之主身份所煉制的鯤鵬,早已取代鬼祖以往的酆都眾將,成為了新一代最強陰魂傀儡。
否則,此前祂不必、也不敢讓隸屬于鬼祖麾下的各般大將,以那種簡單粗暴的去除死神之力烙印方式,一一前去送死。
現今鯤鵬出擊,猝不及防下,足以對八尊諳身靈意三道中,至少身、靈兩道,造成必殺性傷害。
八尊諳當然可以回防。
他應該也還有力量,在鯤鵬之力下茍全性命,護住身、靈兩道幾分。
可他一撤,心神一分,大夢千秋必斷。
劍開玄妙的一劍若都斷了,八尊諳縱使護住了他自己,接下來還有翻身的機會嗎?
“沒機會了!”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偏來投…”
華長燈放出鯤鵬,便是必殺,接一次偷襲,祂不可能再八尊諳出第二劍。
這一回,華祖已怒。
祂要八尊諳,死無葬身之地。
“吾令:鯤鵬殺!”
漫天風暴龍卷,推云而起。
華長燈一聲令下,鯤展翅,鵬收爪。
鯤鵬天賦血脈之術激活,在大世之中,凝成一道豎狀的璀璨奧義陣圖。
這一剎,天地失輝。
局外之人圣念掃去,只剩大鵬爪下,那一顆蓄勢至極,讓人心驚肉跳的恐怖能量金球。
大鵬之爪,交叉一撕。
金球登時炸碎,射出一束鯤鵬殺金光,不由分說轟向八尊諳。
“小八…”
不止月宮奴心揪起,明眼人都看出了八尊諳此刻左右為難的窘迫。
烏雞都抻長了脖子,全神貫注。
連魚知溫的狀態它都難以去多作關注,滿心滿眼,只剩下八尊諳,可想而知孰輕孰重。
“得出手了嗎?”
“不!!”
時境裂縫外星空,比圣奴自己人還要抓狂的,竟是藥、魔二祖。
華長燈瘋了。
祂徹底從計劃上脫軌,一心只想著自己。
八尊諳這頭豬,還沒養到最肥,他該綻放的光芒還沒綻放,他甚至都沒封神稱祖,合道歸一。
這個時被斬,甚至不叫“被奪道”,而該算作胎死腹中。
于二祖而言,沒有半分利用、借鑒價值。
魔藥二祖,連殺了華長燈的心都有了!
“這就是你說的‘交給你解決’?”魔祖暴怒,幾乎要掀棺而出。
藥祖閉口不語,大世槐虛影護住圣神大陸的忘川河中,不住灑下生命種子。
種子汲取忘川河水能量,發瘋成長,成為大樹,開花結果,再次落下種子,不斷循環。
忘川河水,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變得稀薄。
北槐也到了。
他如瘋狗一般,化作渡河破水的蛟龍,一味往圣神大陸鉆。
可是,都太慢了!
“轟!”
金光璀璨。
鯤鵬殺射中了八尊諳。
那殘軀之下的道鏈、雷劫、劍念等力,只維持了不到半息時間。
“啪。”
八尊諳肉身當場被碾爆!
不滅劍體藕斷絲連般的劍念鏈接,在那般磅礴祖神偉力下,于金光呼嘯之間,也跟著分崩離析。
斷的斷、滅的滅。
就連最微小的齏粉單位都不復。
金光過境,從中域鬼佛界撕裂天穹,射到南冥之上,穿破云霄,最后消逝在天之盡頭。
五域死寂。
所有人呆呆望著那道貫徹云霄的金光,眼里殘余震撼。
“八尊諳,死了…?”
月宮奴猛地一步邁前,卻是膝蓋一軟,險些軟倒在地。
魚知溫同樣沒能好到哪里去,望著鯤鵬再世,卻一擊撕碎了圣奴首座,有種天塌了的迷亂感。
“咯咯。”
烏雞嘀咕著,腹部一蠕動,像是要吐出什么來,突然斗雞眼轉向了另一邊大夢千秋世界。
它急忙伸出翅膀,攔下了可能會沖動的魚、月二女。
好像,還沒結束?
大夢千秋中,伴隨八尊諳身隕,四下各般劍修身影,迅速黯淡下去。
就連孤樓影、風無痕等輩,目中神采都迅速黯淡,仿佛風一吹,身形也將隨之凋敝。
大夢千秋,可破!
華長燈卻眉眼一緊,察覺到有哪里不對勁。
“毫無阻澀感…”
祂與鯤鵬靈意相通,哪里察覺不出來:
鯤鵬殺固然占了先手,可憑八尊諳戰斗意識之高,又怎會毫無招架之力?
現實卻是,他半分沒有反抗…
華長燈瞳珠一震,意識到了什么。
正如他中了大夢千秋一劍后,不思抵抗,反而采取進攻一般。
八尊諳也是古劍修。
他哪里會不曉得,以弱身抵強攻,如接狂風驟雨,必然再無翻盤之勢。
既如此,何不如以攻還攻,以眼還眼,以牙還牙?
那就是說…
思緒才堪堪一定,便見大夢千秋世界中,天地忽而黯下,有金黃雛菊月牙瓣,從四面八方飄來、匯聚。
“菊?”
那不是菊!
那是靈、是意,是熟悉的劍念氣息。
在各朝各代古劍修身影徐徐淡去之時,他如逆行者,翩翩凝實,終末凝成一道虛幻飄渺的身影——八尊諳!
華長燈面色一厲,有些不敢置信:“你竟主動舍棄肉身?”
以三十年時間,修出不滅劍體。
在面臨最終選擇時,毫不猶豫舍棄。
只為了將靈、意,全部挽回,再傾注到大夢千秋之中,穩住這幻劍術第三境界的一劍…
這是怎樣的果敢、決絕?
須知,這只是一個夢境!
夢醒時分,哪怕他八尊諳贏了,大夢千秋世界也得分解,也得消失。
皆時,他又該何去何從?
跟著自行隕落?
這個選擇,沒有退路,八尊諳形同自殺!
而靈、意,皆匯于此中世界,孤注一擲,那必是意在自己——這家伙破釜沉舟,甚至比自己還干脆,他真瘋了!
華長燈神思一顫。
時值合道關鍵,哪里還能出錯?
哪里還能再接八尊諳一劍,哪怕是再弱的一境、二境之劍?
警覺之后,祂立馬又意識到,暴露于大夢千秋世界中的自己,此刻空門大開,衣不蔽體,最是危急。
“靈鬼,歸!”
現實世界,八尊諳已經認輸。
以其睚眥必報性格,卻不可能善罷甘休,靈鬼若是回援得晚了,怕得出大事。
不止靈鬼,華長燈甚至將圣帝鯤鵬,也召了過來,旨在防御。
——沒法進攻了!
大夢千秋是八尊諳的主場。
可堪進攻,唯一的缺點,便是現實世界中八尊諳的羸弱肉身,這點他已主動放棄。
八尊諳此舉,押寶在了他接下來的一劍上,也逼得華長燈不得不以盾抵矛。
萬幸!
神庭陰曹雖碎,殘力可以匯來。
劍鬼三劍合體,守護固若金湯。
而失去了身,只剩靈、意的八尊諳,縱使在這大夢千秋之主場中,能再出什么奇劍?
未晉祖神,一切都是無用功!
除非…不,沒有“除非”,他怎可能還有余力,再劍開玄妙?
揣思至此,卻見八尊諳一步邁出,唇齒輕啟!
“孤!…”
這一字聽來,華長燈瞳孔發顫,應激般頭皮也微微栗麻。
一步,一劍,一字,一歌…
此情此景,何似于十尊座之戰期間的年少八尊諳?何似此前他劍開玄妙,斬出的大夢千秋?
沒能封成幻祖,被自己強勢斬斷晉升過程,現在還想再來一劍?
“不可能!”
華長燈不信。
幻劍術為八尊諳所精,劍開玄妙,可以理解。
九大劍術中,劍神孤樓影都只能開出情劍術玄妙一門,他八尊諳,能開第二扇門?
“癡人說夢!”
閉嘴…
別念了…
給本祖去死!
合道狀態紊亂的精神,與此刻聞聲后沸騰的思緒,確實令得華長燈自己都察覺到自己的異常,有些失控了。
祂慌不擇路般,即刻伸手一召:
“吾令:酆都!”
轟然一聲,夢境世界里,降下酆都。
破碎的神庭酆都,內里光景模糊,還在重塑,華長燈一面想讓酆都護住自己,一面又想讓酆都撞去。
如果可以,祂想狠狠撞碎八尊諳靈與意,撞爛他那張閉不上的臭嘴。
“我,猶豫了…”
突如其來的冷靜,令得華長燈心神微凜,祂竟因猶豫錯過了最佳時間,定在原地,沒有出手。
這在外人看來,祂就像被八尊諳一個字嚇到了。
下意識的,是用酆都護住自己,像重重疊疊的花苞包上,想要以神庭封閉自己。
而對面,八尊諳分明身沒了,靈、意有殘,手中也只是源于夢境的假象青居。
如此,他竟還敢邁步往前!
一步…
又一步…
毫無防備,空門大開,就敢提劍向自己走來?!
“孤樓霜月夜…”
閉嘴啊!
華長燈雙目赤紅,腦海里跳出了兩個自己。
一個是古劍修的自己,祂告訴自己,以孤樓起意象,最高不過劍祖,劍祖輪回,自己新封,八尊諳此劍最高二境,開不了玄妙門,突破不了自己防御,可以上。
另一個是靈魂之道的黑袍自己,祂告訴自己,大夢千秋沒斷,八尊諳劍勢鋒芒正盛,既然選擇了防御,那就不要亂來,免得被識出破綻,葬身于八尊諳第二劍是不可能,但葬身于他大夢千秋之下,這點倒還不得不防,畢竟“幻”劍術!
有如冰水澆灌,華長燈再度驚醒。
祂又意識到,因為猶豫、因為遲疑,自己又選擇了“停”。
“劍鬼!”
已錯過了兩次。
索性選擇徹底死守。
華長燈將劍鬼三劍召出,敕鎮身周,抬高百鬼壇。
祂倒想看看了,八尊諳這第二劍,能起到怎樣的高度!
“萬劍沸菊秋…”
整個世界,突然死寂。
劍辭二句一出,華長燈意識到壞了。
祂看見本該消失了的古今千千萬古劍修,突然停下了步伐。
他們沒死。
他們在八尊諳聲定之后,化作金黃色的菊花瓣,一片片嫩黃飛掠,涌入八尊諳身體之中。
力量,也涌過去了!
大夢千秋,再無其他景色。
孤樓于銀月下生成,又被蕭殺秋色染成金黃,待到最后,只剩一朵滿綻殺氣的秋菊,于八尊諳腳下盛開。
每一片花瓣上,篆刻著道紋,屹立著一尊古劍修。
有劍神孤樓影,有神劍風無痕,有九大劍圣,有蓑衣客、太一上人、羚藏…
有各朝各代“名”揚過天下的劍與持劍人,他們共同立于八尊諳腳下,承托起了“他”這一座劍道孤樓。
古劍修們的腳下,很快也各皆盛出了金黃色的秋菊,殺氣綻放,花瓣萬千,紛紛揚揚。
華長燈眼前一暗,不知是迷失在了某一處的鬼祖記憶里,還是被眼下意象驚到了。
他曾是古劍修。
他哪里看不出來。
以萬劍入道,以殺意布局,意象不止劍神,而在大夢千秋的基礎下,借古今千千萬劍修合力,敕作一劍…
這不是萬劍術,這是什么?
而需要建立在三境·大夢千秋的基礎上,才能開出來的一劍,這一劍…
會是絕對帝制?
會是大紅神之怒?
此二者,也不以秋菊殺意入道,更用不著借到古今千千萬古劍修的“名”!
“孤樓霜月夜,萬劍沸菊秋。”
“半尺青居骨,千年傲不休。”
一詩一劍,一劍一歌。
八尊諳步步咄逼而前,踩在劍神孤樓的意象之上,起古往今來千千萬古劍修名之殺局。
他揚的不是自我傲氣,他興的卻是無數紀元以來,古劍修不屈的傲骨。
正如手上夢中斷劍青居,雖斷雖虛,亦一往無前!
劍如是。
我如是。
我輩古劍修千千萬,歷來如是。
“萬劍術·三境·傾世劍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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