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1.交談之日
夕陽如火，燃燒整個東京。
習慣了的樂器聲中，突然響起一記清脆的聲音，是金屬球棒打中了棒球。
“你、你說什么？”小泉青奈慌亂地回應了一句。
“渡邊去哪了？”
“你說什么呀？怎么…”
“回答我。”清野凜的聲音比往常低沉一些，稍稍加重了語氣。
那張背光的臉，看不清表情，但小青奈卻感覺到巨大的壓力。
喉嚨干澀，她控制不住地吞咽了一口唾液。
四月初依舊寒冷的風，吹過五樓的架空走廊，舞動清野凜的長發，微微掀起她的裙擺，灌進她的領口和袖子。
但她沒理會被掀起的裙子，灌進衣服里的風也不能讓她更冷，她現在，只想知道一件事…
“渡邊，渡邊徹，去哪了？”清野凜往前踏出一步，走進社團大樓的陰影。
失去了光，小泉青奈終于看清眼前少女的臉色。
冰冷，慘白，手緊緊拽著書包的肩帶。
憤怒，驚訝，害怕。
小泉青奈目瞪口呆地看著這樣的她。
雖然只相處了今天一天，但清野凜沉著冷靜、對人冷淡的印象，已經深深刻在她心里。
這樣的清野凜，此時卻露出…那仿佛走丟了父母的孩子般的表情。
小泉青奈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事：
小時候奶奶養了一只貓，奶奶死后，不喜歡貓的父親準備把它遺棄。
父親騎著自行車，抱著紙箱的她坐在自行車后座，紙箱里，就是那只即將被遺棄的貓。
一直走了很遠，對當時她來說，簡直就像來到另外一個國家那么遠，貓和紙箱一起，被丟在不知名的路邊。
父親帶著她回去時，貓一直在后面追。
父親拼命地騎，貓拼命想追。
終于，父親累了，停下自行車，一邊抱起貓，一邊說：“回去吧。”
這件事發生在她三歲快四歲的時候，明明早就忘了，現在卻突然、且十分清晰地浮現在腦海里。
眼前的清野凜，讓她想起當時拼命追趕自行車的貓。
“回去吧。”父親當時和貓抱在一起說的話，再次回想在她耳邊。
小泉青奈做出了和自己父親同樣的選擇，她說：
“抱歉，我也不知道他去哪了，但他一定還存在，沒有離開你。我是早上第一節課，就是物理課上說‘這不是夢’的時候，才來到這具身體。”
聽了她的話，眼前的美少女似乎稍稍安下心，隨后又蹙起眉頭，那動作好看到讓人心疼。
小泉青奈甚至想走過去，伸手幫她撫平。
“你是誰？”清野凜再次問。
“我叫小泉青奈，十六歲，似乎是從過去來的。”小泉青奈用不太肯定的聲音回答。
“小泉青奈？”
“嗯。”小泉青奈點了下頭，“和渡邊徹的英語老師長得很像，她的兩個朋友，藤木晃子和宮崎美雪，也是我現在的同學，但關系并不好。”
“從過去來到現在，占據的身體還是…”
走廊里，書法部的幾個人正拎著水桶走出來。
聽他們嘴里的聊天，似乎是招新的時候，有一年級把墨水灑在地上了，他們準備清理干凈再回去。
清野凜從他們幾個身上收回視線，下意識給了渡邊徹一個眼神，示意去校外繼續聊。
隨后，她又想起來了。
眼前，只有名為渡邊徹的男人的身體，那個能讀懂她眼神的人，已經不在了。
就像眼前的夕陽，橙紅如火光，卻沒有一點溫度。
“走吧。”她低聲說了一句，朝教學樓走去。
“哦，好。”小泉青奈連忙跟上。
到了鞋柜處，小泉青奈尷尬地看著清野凜。
“這個。”清野凜指著渡邊徹的鞋柜。
“謝謝清野同學！”
小泉青奈連忙打開柜子，里面嘩啦一下，像潮水涌出來一般掉出一堆信件。
“這是什么？”小泉青奈手忙腳亂，原以為肯定接不住，誰知道那么一大堆，居然一封沒掉在地上。
“情書。”清野凜穿好鞋，“還有，從現在開始不準笑。”
“不準笑？為什么？”
“這就是原因。”清野凜指著那一大堆情書。
從前，渡邊徹只會在早上的時候，收到幾位狂熱粉絲每天寄來的情書。
今天，因為小泉青奈笑了很多次，讓不少女生控制不住自己傾訴愛意的沖動。
換好鞋，離開神川，清野凜帶著小泉青奈來到自己的公寓。
小泉青奈把自己知道的全部，都告訴了清野凜。
關于《對著鏡子親嘴》、《一小時更衣室》肯定不會說出來，而且絕對不能讓第二個人知道。
“從你說的，再加上今天物理課之前的確是渡邊徹本人，大概可以得出結論：只要你那邊睡著，就會進入渡邊的身體。”
“嗯嗯。”小泉青奈點頭。
“但是，”清野凜右手食指貼著下嘴唇，“渡邊應該第一時間久發現自己的情況，為什么不和我說。”
她似乎在自言自語，所以小泉青奈決定不插話。
過了一會兒，清野凜再次對她說：
“我有事和渡邊說，能麻煩你睡覺一覺嗎？也就是你從‘過去’醒過來。”
“我不知道能不能辦到。”
“試試吧。”
“好…等一下！”
“什么事？”清野凜微微皺眉。
眼前這個渡邊徹，盡管外表沒有任何改變，但一舉一動，甚至說話時嘴唇開合的幅度，都讓她心理極度不適。
這和小泉青奈本人沒有關系。
她討厭的，僅僅只是‘有人用渡邊徹的身體’這件事。
“那個，”小泉青奈說，“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回來，所以想看一下彩票、賭馬，還有兩年后的考試題。”
“彩票和賭馬自己用手機搜，我去給你拿題目。”清野凜往書房走去。
小泉青奈發現自己的記憶力變得特別好，復雜的數字，那么多東西考題，她一會兒就全背下來了。
“我怎么這么厲害！”她忍不住自我夸耀。
“快點開始吧。”清野凜大概能猜到原因，但她此時沒有解釋的心情，只想快點重新見到那個人。
小泉青奈得到自己想要的，心滿意足地躺在沙發上，準備讓這具身體“睡”過去，讓自己醒過來。
這個過程大概用了十分鐘，一段漫長、但又不算失眠的時間。
這段時間內，清野凜面無表情，眉目低垂，看起來很沉穩。
但她從小泉青奈躺在沙發上開始，雙手抱著手肘、背靠墻壁的動作，便一點也沒改變，直到渡邊徹睜開眼。
“可能，”渡邊徹躺在沙發上沒動，“需要膝枕才能睡著。”
“起來！”清野凜語氣冰冷地訓斥道。
裝傻失敗，渡邊徹坐起身，嘴上笑著說：
“永井荷風說的果然沒錯，易變的不僅限于秋日的天空，朝廷的政事，還有女人的心。”
剛才他不在，清野凜緊張、不安；他這一回來，沙發都不給躺——這不就是易變的女人心嗎？
清野凜冷著臉，沒搭理他那得意的神情：“怎么回事？”
“我還想知道回事呢。”渡邊徹嘆氣道，“那天，哦，也就是昨天，放學回去的時候，小泉老師——學校里那個——問我出路調查表準備寫什么，然后聊到「東京帥哥」。她問我到底什么是「東京帥哥」，我就想把我的生活給她說一遍，結果下一秒，十六歲的小泉青奈霸占了我的身體。”
“怎么會有這么奇異的事？”
“不挺好的嘛。”渡邊徹說。
“好？”清野凜看著他，冷笑著諷刺：“你是喜歡小泉青奈，還是喜歡被少女進入身體？”
“和那些沒有關系。”渡邊徹笑著說，“你瞧，你能看穿謊言，我溝通過去，我們兩個都不正常。”
不等清野凜說話，渡邊徹繼續說：
“這種感覺，就像去冬季旅行的第一天，上體驗學習課。”
“體驗學習課？”
“當時四個班的學生全在，大家聊人工呼吸的事，我們兩個偷偷用手機發消息。”
清野凜想起當時的場景，忍不住微笑一笑：“你發給我的第一句，就是盼望我出事。”
“你肯定記錯了，我還給你朗誦過詩，怎么可能盼望你出事？”
“念的什么詩？”清野凜明知故問。
“《萬葉集》的一句短歌，「美少年啊，你不在了，少女想你；等你回來了，她又嫌棄你」。”
“《萬葉集》里沒有這句。”清野凜淡淡地說。
“有的。”渡邊徹一本正經，“我把《萬葉集》全背下來了，信我。”
“「殊知八年來」的下一句是什么？”
“「吾已竊竊渡」”
“「烏芋為君拾」的前一句？”清野凜繼續問。
“「山田浮沼邊」”渡邊徹回答。
“「火爇自衷唯嘆息」的下一句？”
“「猶冀悲思或得徹」”
“渡邊徹…同學，你還要堅持《萬葉集》里有你說的那句嗎？”
“你瞧，我沒騙你吧，我的確把《萬葉集》背下來了，信我總沒錯。”渡邊徹語氣一派輕松。
清野凜手抵額頭，緩緩嘆了口氣。
客廳靜謐，充滿安心的氣息。
“清野同學…”
“又怎么了？別說你看的《萬葉集》和我看的不一樣。”
“和《萬葉集》沒有關系，她又要…”話沒說話，渡邊徹睡了過去。
下一刻，她猛地睜開眼。
“你怎么回來了？”清野凜臉色冷下來。
“我那邊凌晨，太困了。”小泉青奈說，“怎么樣？討論那么久，你和渡邊徹有沒有得出什么結論？”
清野凜眨了一下眼睛，神色稍稍緩和：“知道了事情的起因，不過也不能百分百肯定。”
“什么原因？快說快說！”
“是現在的你，想了解「東京帥哥」的日常生活，所以你穿越過來，進入渡邊的身體，體驗他的生活。”
“「東京帥哥」？是不是那種仗著自己長得好看，腳踏好幾條船，生活奢侈的渣男？”
聽完她這一番話，清野凜笑了一下。
這還是小泉青奈第一次看她笑，比東京夜景還要迷人，不，搞不好這才是真正的東京夜景。
“每個人對「東京帥哥」的理解不同。”清野凜說。
“那渡邊徹的理解是什么？”
清野凜想起去年五月初，自己站在辦公室門口，聽渡邊徹第一次說起《東京帥哥》這件事的場景。
“1.長得足夠帥；2.永遠對別人保留30的神秘感；3.做自己該做的事；4.要有干成任何事的自信；5.做好隨時被捅的心理準備。”
小泉青奈愣愣地聽完：“這都是些什么啊？到底哪里是「東京帥哥」啦？”
清野凜看著面前的渡邊徹，如果是本人的話，絕對不會露出這樣的表情。
從很久以前開始，清野凜就覺得渡邊徹不正常。
喜悅之類的心情姑且不說，但幾乎沒看到他害怕過。
哪怕表面看起來唯唯諾諾，一副順從的樣子，但能看穿謊言的她，清晰地知道他到底有沒有在害怕。
沒有。
哪怕是面對九條美姬。
這也是她在宇治川，說渡邊徹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瞧不起所有人的原因。
“比起「東京帥哥」，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清野凜說。
“什么事？”小泉青奈下意識問。
“不要被人發現你的秘密。”
“難道有邪惡的科學家，準備把我抓去做研究？其實我們是超能力者？”
“邪惡，但不是科學家。”清野凜對小泉青奈跳脫思維沒任何興趣，“你需要注意的是一個叫「九條美姬」的女人。”
“美姬？美麗的公主？她和「東京帥哥」不會是一對吧？”
清野凜表情冷下來，隨后又揚起沒有一點溫度的笑容：“沒錯，他們兩個是一對。”
清野凜這副表情的壓迫感毋庸置疑，小泉青奈偷瞄著她，小心翼翼地說：“你吃醋了？”
“你現在用的是渡邊徹的大腦，記憶力應該比雞出色，我剛才說的‘有更重要的事’，你這么快就忘了？”
“姐姐大人，您說！”
果然是吃醋了。
“以九條美姬的性格，一旦知道你占據了她男朋友的身體，絕對會立馬殺掉現在的你。”
“殺人？不可能吧？”
“那個人性格十分惡劣，還特別喜歡吃醋，占有欲也很強。根據你剛才說的，你用渡邊徹的身體上過廁所，換過衣服，該看的都看了，你說你的下場會怎么樣？”
何止是看。
小泉青奈再次下定決心，把《一小時換衣間》永久封鎖。
“為了未來的你，接下來你必須全部聽我的。”清野凜不容拒絕地說。
“那我第一步該怎么做？”
“九條美姬出現，你立馬醒過來，換成渡邊徹。”
小泉青奈想了想：“也行，那兩人一般什么時候見面？”
“她就坐在你后面。”
“…那怎么可能啊？！我總不能一直不睡覺吧？”
“這是最保險的方法。”清野凜說。
“不行不行，就算我不喜歡學習，也不能白天睡覺，而且誰知道白天睡覺會不會來這邊？”
清野凜沉吟片刻：“的確。”
“是吧？！”
“那只有一個辦法，你必須扮演好渡邊徹，而且能不和九條美姬說話，就盡量不要和她說話。”
“有這么夸張嗎？”小泉青奈不信。
“以你的智商，最多三句話就會被她懷疑，十句話就會被監禁。”說完，清野凜補充一句，“抱歉，我這個人只說實話，并不是罵你。”
…實話比罵人還讓人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