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志正顯然能感受到,這高昌國上下對于自己的仇視。
其實這也可以理解。
在高昌,他們就是土皇帝,對于麴氏而言,高昌雖小,可在這里,他卻是說一不二。
麴文泰是可以接受稱臣的,甚至愿意接受大唐授予他的官職。
當然,這一切都有一個前提,那便是保持自己在高昌國的統治力。
可是崔志正的條件不可接受之處就在于,陳正泰居然要將王族遷徙到河西去。
麴家一旦離開了高昌,就意味著…徹底失去了獨立自主的本錢了。
崔志正此時正色道:“殿下,我來此,也是因為郡王殿下的善意,他希望彼此能夠化干戈為玉帛,郡王殿下向來仁善,不忍見生靈涂炭。唯恐等到侯君集大軍到的時候,兩國便免不得要相爭,到了那時,高昌上下,自殿下而始,下至尋常的庶民百姓,只怕不知多少人要尸橫遍野。”
“我大唐在天子的治理之下,已至極盛,如日中天。區區高昌,若是頑抗到底,豈不是螳螂擋車嗎?朔方郡王久聞殿下之名,若能因為殿下幡然悔悟,愿意拱手來降,而使高昌免受兵災,自此兩家和睦,同謀這河西與高昌的發展大業,又有何不可呢?殿下…時間已經不多了,請殿下早作謀劃。”
“哼!”麴文泰大怒,厲聲道:“高昌沒有降人!”
此時他可謂是怒極了,按著腰間的劍柄,只恨不得立即將崔志正剁了。
若不是因為兩軍交戰不斬來使,又因為崔志正畢竟郡望極高,這才令他不得不進行忍耐而已。
可即便如此,麴文泰依舊還是面帶怒色,絲毫不愿對崔志正以禮相待了。
崔志正則也板著臉道:“既然如此,那么丑話就要說到前頭了,這是我代表朔方郡王殿下開出的條件,其一:為殿下請封郡王爵;其二:河西的土地三十萬畝;其三:錢五十萬貫。殿下既可得爵,又不失富家翁,更不必操心這高昌之事,世代子孫,高枕無憂,有何不可呢?這大唐的軍馬,轉瞬就要到了,還請殿下能夠三思,趁著現在殿下尚還有本錢,答應這個條件。可若是時間推移下去,再想談一個好條件,只怕就不容易了。”
這話的意思是,下一次談,可能就別想有這好事了。
麴文泰冷面道:“來人,請崔公去休息吧。”
拱手而降?
高昌國好歹也有六七萬的軍隊。
而且民風也彪悍。
更不必說有這么多的堅城。
而且唐軍遠來,路途遙遠,補給線不斷在拉長。
高昌只要堅壁清野,這里便如銅墻鐵壁一般。
可這陳家,卻拿點錢和土地,就想將他給打發了,至于那所謂的爵位,不過是空頭的許諾而已,天知道那皇帝會不會恩準,就算是恩準了又如何,一個虛名而已!
崔志正顯得很無奈,還想說什么。
卻已有幾個護衛入殿。
崔志正便再也不敢多說了,順從的隨著護衛出去。
這思漢殿里,已是亂成了一鍋粥。
眾臣七嘴八舌。
麴文泰則是四顧左右,冷冷道:“都不必吵了,唐軍根本沒有想要議和之心,不過是讓我等屈服于他們而已,傳我詔令下去,各城依舊堅守,告訴國中上下,我高昌歷數百年,不曾為外寇屈服,這高昌乃我高昌人的故土,絕不輕易讓人,我麴文泰與唐天子不共戴天,唐軍若敢來,便給他們迎頭痛擊,詔令四郡十三縣的各將軍與司馬,還有諸校尉與將士,我等與高昌共存亡!”
眾臣聽詔,紛紛行禮。
快馬已火速抵達了金城。
金城司馬曹端得了王詔,倒是精神一震。
其實這個時候,曹端的心也很亂,金城上下,已沒有了戰心,人人都指望著和議的事,可現在,當王詔傳來,總算是可以令人松一口氣了。
至少大王已決心死戰,那么這高昌,便絕不會讓唐軍染指。
曹端于是召集諸校尉,傳達了王詔,隨即道:“這是大王的命令,我等奉詔,理當在此堅守,從今日起,誰也不可有乞降和議和之心,如若不然,便可視為謀逆。軍中上下,再不可出現任何的流言蜚語,都聽明白了嗎?”
“喏。”眾校尉齊聲道。
“只是…”這從義軍的校尉上前,一臉遲疑地道:“司馬,不說其他諸軍,這從義軍里,已是人心惶惶了,許多將士已經收拾了行囊,急于回鄉,將士們此前滿心都想著議和,說什么高昌和大唐乃兄弟,血濃于水…更有人說,等議和之后,甚至還要去投奔河西…”
曹端的臉瞬間拉了下來。
他當然清楚這樣的念頭在軍中一旦流傳開來,有多么嚴重!
于是聲音冷若冰霜地道:“投奔河西,這豈不就是歸降嗎?這是害群之馬,怎么可以縱容呢?這是在繞亂軍心,若是不加以嚴懲,我等如何固守?是誰在軍中,言此事?”
“從義軍里,說的最多的,是個叫劉毅的人…除此之外…”
“我知道了。”曹端面上殺氣騰騰。
此時…他必須得迅速的讓將士們知道,戰事在即,根本就沒有議和的空間,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和唐軍死戰。
相比于唐軍的厲害,曹端認為,眼下最可怕的敵人,恰恰是在金城內部。
他不知覺的,按緊了腰間的佩刀刀柄,而后一字一句道:“我等受大王的王祿,自當以死相報,高昌國沒有懦夫,而今…只能與金城共存亡,唐軍即將來了,必須要提振士氣,不可再讓將士們心有其他的雜念…”
大唐議和的使節,已經來了八九日。
曹陽這幾日的精神都很好,袍澤們大多在營中歡聲笑語,彼此之間,開著各種的玩笑。
有人早已收拾了包袱,還有人想辦法跟城中的親眷們捎了話。
每一個人,都在暢想著自己的未來,沒有娶妻的,想著將來要娶一個妻子。有妻兒的,想著來年的收成。
這幾日,曹陽睡得很香,甚至有人掐著手指頭算著,認為這個時候,高昌城里應該會來消息,大王的詔書,可能就要來了。
還有人說的有鼻子有眼,說是傍晚時分的時候,看到有從高昌城來的快馬入了金城,直奔司馬府去了。
這樣看來,十之八九,是非常重要的軍情已經送達。
或許到了明日,大家就要告別了。
曹陽心情激動,與同伍的袍澤聊到了夜半三更,直到篝火漸漸的熄滅,而后大家各回帳中睡去。
在夢里,曹陽夢到了自己的妻兒,夢到了自己的母親,夢到了自己家鄉的土地,那貧瘠的土地里,種植出了許多的糧食,而那時,他給孩子置了一身新衣,給自己的妻子添了一盒胭脂。
他甚至夢到了劉毅,劉毅當真言而有信,從河西給他捎了一個鐵罐頭來,他將鐵罐頭撬開,而后送到了母親那里,而后目不轉睛的看著母親享受著這世上最美味的食物。
于是…他忍不住欣慰的笑了。
而就在這時,集結的號角聲傳出,打斷了曹陽的美夢。
曹陽給這號角聲驚醒,而后忙是戴甲,取了冰刃,與同帳的人一道嘩啦啦的踩著半舊的靴子出了帳篷。
這是集結的口令,意味著司馬有大事要宣布了。
他將刀挎著,身邊的人議論著什么。
帳篷外頭,昨天夜里下了小雨,雨水將這干燥的高昌之地,多了一些清新。
曹陽便踩著泥濘,繼續前行,可越往前,卻發現人們聚的越來越多,許多人低聲說著什么,臉色十分凝重。
“快看。”有人手指著遠處。
遠處,是轅門,而高大的轅門上,卻見幾個尸首懸掛著,在半空中晃蕩。
那幾個尸首,顯然已是死透了,掛在轅門,給人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曹陽有些奇怪。
他想湊近一些。
可耳邊,卻突然有人低聲道:“是劉毅…是…劉毅…”
劉毅…
曹陽身軀一震,臉色像是一下子凝固了。
他覺得自己的腦海突的一片空白了。
竟是暈乎乎的,他努力的辨認著其中一具尸首,那尸首,個頭矮小,僅有車輪高一些,遠遠看上去,那還是一個半大的孩子。
耳邊,有人低聲道:“聽聞昨夜曹司馬帶著人,連夜拿住了劉毅他們幾個,拷打了一晚上,而后將人打死了,掛在這里。聽親兵們說,劉毅的罪名乃是通唐,這是十惡不赦的大罪。”
“不是說已經議和了嗎?”
“哪里知道,聽說要打到底。”
“為什么還要打?我聽說…”
“說是唐人野心勃勃,想要侵占我們的土地…”
這樣的理由,是無法讓人信服的。
他們雖然沒有見過大唐的人,可是至少見過突厥的騎奴,那些突厥的騎奴,尚且安居樂業,大唐為何要將同文同種的高昌人置之死地?
而對于曹陽而言,他只是不可置信的看著轅門上懸掛的尸首,心痛如刀絞一般。
他和劉毅其實不算真正的親密,只是偶爾在營中遇上,彼此打趣而已。
可是他喜歡這個總是咧嘴笑的半大孩子。
他和劉毅開過許多的玩笑。
可現在…這個人再沒有笑了,以后也再無法煥發笑容。
或許,曹陽真正痛心的,并不是劉毅,似劉毅這樣的袍澤,有很多很多。
曹陽心痛的是自己。
原以為一切都結束了,戰事結束,人們可以返鄉,可以安安心心的勞作,他從沒奢望過自己什么,不曾想過自己能得到巨大的財富,也不敢去奢求自己能謀取到什么高官厚祿。他的希望是卑微的,可即便是如此卑微的愿望,這一切…也已粉碎。
什么都沒有剩下了。
戰爭繼續。
母親和妻兒還要繼續受苦。
自己將死戰,不知能不能活下來。
來年…
沒有來年了。
戰爭一定曠日持久,怎么還會有來年呢?
此時,他身軀顫抖著,眼里迸出了熱淚來。
可此時…他又恐懼了,他不敢哭,至少不敢放聲嚎哭,他害怕被人察覺,被曹司馬認為他是在為劉毅這樣的人哭,害怕自己也背上一個通唐大罪。
可是他的淚水,卻還是不可遏制的如雨簾一般的垂下!
什么都沒有了,什么都不會剩下,一切的一切…連想要安安分分的好好活著,也成了奢侈。
他漫無目的,隨著人流走著。
身邊的人,沒有比他好得了多少。
從義軍在此刻,再無希望。
與昨日的歡笑相比,今日的從義軍大營,只剩下了絕望。
倘若是更久之前,他們依舊還是帶著憤怒的,他們要保衛高昌,保衛自己的鄉土,這是高昌人與生俱來便銘刻的理念。
他們總是對自己頗有信心,他們認為,壯士慷慨殺賊,即便是血染在這天山的腳下,他們依舊也是堂堂正正的漢家男兒,他們是為保護身后的婦孺,保護漢家高昌的存續去死。
這一切…都很值得。
可現在…一切都幻滅了。
因為他們嘗到了希望的滋味,這希望來的太快,給人一種不真切的感覺,等到他們回過神來時,卻又發現,這本以為觸手可及的希望,現在已是煙消云散。
劉毅就是證明。
劉毅就是他們的未來。
那隨風在半空搖曳的尸首,已讓人記不起這尸首的主人,曾是多么的樂觀,多么的愛笑,又多么的對于自己的未來充滿了希望。
而如今,卻因這希望,惹來了殺身之禍。
所有人聚在了校臺。
曹陽淚眼模糊,他依舊還在低聲抽泣,他置身在人群之中,猶如一葉無措的扁舟,在驚濤駭浪里,漫無目的。
而此時,曹端已按刀,一臉肅殺之色,帶著一干校尉走上了高臺,朗聲大喝道:“唐人狡詐,以議和為借口,擾亂我高昌軍心,而如今,大王已下詔,要與唐賊死戰,爾等都是我高昌的將士,自當從你們的父祖一樣,隨大王一道殺賊,這金城固若金湯,唐軍轉眼也即將到來,我等自當誓死抵抗。今日起,要重修軍備,做好死戰的準備,所有人都要聽從號令,切切不可散漫…”
他開始訓話。
甚至故意激動地講了一些大義的話語。
可此時,曹陽像是一句也聽不見。
過了片刻,親兵們抬來了幾個大箱子來。
“這是府庫來的錢財,為了教將士們能夠奮勇殺敵,大王體恤大家,今日在此,就讓大家大塊分金…爾等還不謝王恩?”
幾個校尉一齊大喝:“王恩浩蕩,卑下人等銘記在心!”
可回應著寥寥。
司馬曹端便有些不喜,該說的也說了,該賞賜的也賞了,這些將士,卻還無動于衷,看來那該死的劉毅人等,實在是蠱惑了人心啊。
于是他氣沖沖的下了高臺,帶著一隊人馬,匆匆而去。
沒有人去熱切的分金,而所謂的金,其實不過是銅錢而已,不是沒有吸引力,只是此刻,似乎任何人站出來,抓走一把銅錢,似乎便會被人瞧不起一般。
這校尉已是急了,再三喝令,大多數人只是垂頭站著,一聲不吭。
校場上,旄旗依舊還招展。
人心卻已大變。
是夜。
死一般沉寂的大營之中,突然傳出了嘈雜的聲音。
曹陽被驚醒了。
他心里一臣,隨即驚慌失措的在黑暗中摸索著自己的佩刀。
“噓…”突然一個黑影在他耳邊低聲道:“曹三郎,待會兒跟著我。”
“怎么了?”曹陽心慌地道:“是唐來了嗎?”
黑影的聲音,很熟悉,是曹陽同帳里的袍澤,這是一個黑粗的漢子,漢子壓抑著自己的情緒,小聲地道:“未至。”
曹陽松了口氣,而接下來,他的心情復雜,他一直好奇,唐軍該是什么樣子。
可黑影隨即道:“殺司馬去。”
曹陽驟然之間,瞳孔收縮,打了個冷顫。
只聽這黑影繼續道:“各營已動了,趙二郎打頭,咱們怕什么?”
曹陽驚異地道了兩個字:“叛亂?”
“叛亂!”
“這豈不是不忠不孝?”
黑影居然聲音坦然:“對,就是不忠不孝!”
曹陽默然了一下,卻是抓緊了腰間的佩刀,而后豁然而起,剎那之間,無數的念頭在他的腦海里劃過。
而后,他長身而起,像是下定決心般,道:“那…算我一個。”
黑影只道:“來。”
曹陽已披上了甲。
做了這個可怕的決定之后,他卻是覺得從未有今日這樣的輕松。
于是,他昂首闊步的佩刀而出。
營帳之外,已是火光沖天,喊殺四起。
“莫走了曹端!”有人歇斯底里的大喊。
人影重重。
黑暗中,憤怒的喧囂刺破了夜空。
伍長迎面而來,一把將曹陽在帳篷門口攔住,他瞪大眼睛大喝:“曹陽,哪里去?”
曹陽道:“殺司馬!”
“為何?”
“為劉毅報仇!”
伍長凝視曹陽:“隨我來,先取馬。”
“喏!”
數不清的人流,沖出了大營。
人們已經將劉毅的尸首解了下來。
每一個人都要為劉毅報仇。
只是捫心自問,真的是為了劉毅嗎?
是為了他們自己!
是為了向曹端所殺死的,每一個人內心的希望,報仇雪恥!
此去,再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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