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昌國的反應,顯然引起了朝野的震怒。
叫你來不來。
不來居然還敢備戰!
這是啥意思,這是挑釁哪。
每個時代的挑釁都是不一樣的。
若是在漢武帝的時候,你瞎咧咧兩句就是挑釁。
倘若到了南宋,可能你兵臨城下了才能作數。
可在大唐,顯然這種備戰的行為,和挑釁已經沒有什么區分了。
一時之間,群情激憤,當日便有吏部尚書侯君集和兵部尚書李靖請求出兵征討。
而此時的李世民,錢糧充足,兵多將廣,自然而然在這求戰心切的氣氛之下,也有了征伐高昌國的打算。
于是李世民連日召文臣武將入文樓商討軍機。
過了幾日,又召陳正泰覲見。
見了陳正泰,李世民卻是道:“正泰的氣色很好,顯然是心寬得很。”
話里隱隱有陳正泰這幾日又不知去哪里躲懶的意思。
陳正泰倒是坦然地道:“兒臣在太平盛世之中,又有圣君在朝,天下大定,心寬是免不了的。”
言外之意卻是…這不怪我啊,誰讓皇帝這么圣明呢,大家都沒事可干。
站在一旁的有房玄齡、杜如晦、長孫無忌和李秀榮數人,又有李靖和侯君集在側。
諸人聽罷,為之莞爾。
李世民方才本有些許的責備之意,可隨即煙消云散,卻顯得頗有幾分尷尬:“你是上卿,也不可成日游手好閑,該為君分憂。”
草草的說完了這番話,便算是圓了場。
陳正泰心里卻想,話是這樣說,皇帝看著他懶惰,固然有恨鐵不成鋼的意思。
可換個角度來看,若是他每天勤勉,朝中的事什么都來插一腳,這豈不就成了喧賓奪主了?
李世民對陳正泰可以說是十分的放心,哪怕陳正泰總能化腐朽為神奇,門生故吏開始遍布朝野,他也依舊不覺得陳正泰有什么企圖。也正是因為李世民看穿了陳正泰的性子!
這種人,送他皇帝寶座,只怕他也要躲起來呢!
李世民隨即微笑道:“諸卿已經議定,預備征伐高昌。你們陳家,乃是河西之主…”
陳正泰就立即打斷道:“陛下…不是我們陳家是河西之主,陛下具有四海,率土之濱莫非王土,這河西,乃陛下的疆土,陳家不過是世代替陛下藩守河西之地而已。”
李世民心里忍不住地說,這家伙,怎么說話就是這么讓人舒服呢。
雖然這一切只是理論上,事實上,那河西之地,包括了朔方,朝廷都沒有染指半分,從未真正進行管轄,甚至連官吏都沒有委派一個。一切都憑陳家做主,可至少名義上,陳正泰還是很給李世民面子的。
李世民頷首道:“卿家不必細究這些。”
陳正泰則是無比認真地正色道:“這是大義,所謂名正才能言順,可不是旁枝末節。”
李世民嘆了口氣,隨即道:“好吧,朕讓你們陳家,世代藩屏河西之地,這河西之地與高昌國為鄰,朕打算用兵高昌,不知你有什么建言?”
陳正泰便道:“陛下可還記得當初的許諾?當初陛下說過,這關外之地,統統讓兒臣來拿主意。兒臣掌朔方、河西的征伐、邦交事宜。”
李世民道:“這些,朕當然記得。只是此次,高昌欺朕太甚,朕不打算輕饒他們。且諸卿群情激憤,紛紛請戰,朕以為,士氣可用。”
陳正泰瞥了一眼李靖和侯君集。
這兩位將軍,都已成為了尚書了,一個掌兵部,一個掌吏部。
顯然這個時候,都不甘寂寞。
不過大唐的臣子們,沒有太多的文武界限,在朝做尚書,出關做將軍的大有人在。
李靖自不必說,早就磨刀霍霍了。
而侯君集顯然這一次更為熱衷,以內對他而言,現在皇帝對他已經開始漸漸的疏遠,雖然還沒有撤掉他的吏部尚書,可無論他身居什么樣的高位,倘若失去了皇帝的信任,身敗名裂,也只是遲早的事。
此次,他顯然是想立下攻滅高昌國的功勞,利用這大功,換取李世民對他的刮目相看。
因此,這一次他請戰的態度最是強烈。
因而,大家都盯著陳正泰,陳正泰畢竟是實際上的河西主人,一旦用兵,大軍肯定要途徑河西之地,到時少不得也需河西之地來供應糧草。
陳正泰見眾人都盯著自己,卻是一字一句道:“兒臣以為,不必用戰爭去攻滅高昌,只需略施小計,保管這高昌拱手來降。”
“什么?”李世民驚異地看著陳正泰:“什么小計?”
“荒謬。”侯君集有些急眼了。
對侯君集來說,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是他能在陛下面前表現自己忠誠的最好時機,一旦錯失,不知還要多久才能等到了。
于是他毫不猶豫地道:“國家大事,豈能兒戲?用區區的略施小計,就可以屈服高昌國嗎?高昌的君臣,個個桀驁不馴,他們世代在西域之地,以剛強而著稱,朔方郡王此言,是不是有些兒戲了?”
侯君集的理由很簡單。
高昌國不是這么容易屈服的,當然…這也是實話。
這些漢朝時的遺民,駐守在西域,中原大亂之后,他們猶如沙漠中的綠洲一般,在四面都是胡人的險惡環境,沒有中原王朝的支持下,依舊堅守!
雖然高昌國已經歷經了數個王朝,分別被不同姓氏的人所統治,可大漢的國體以及語言,還有漢人們的血脈卻是一直都留存了下來,這可是足足的堅持了數百年,數百年來,從不曾被胡人所攻滅。哪怕在最險惡的環境之下,也依舊深深扎在西域之中。
但凡他們的性情,有一丁點的軟弱,如何能堅持到現在?
侯君集認為,對付高昌國,單憑招撫,是絕對沒有效果的。
陳正泰則瞥了侯君集一眼。
他很清楚,若如歷史上的侯君集發兵高昌,會發生什么。這侯君集可不是什么好東西,大軍過處,四處劫掠,殺戮百姓,對于高昌而言,就是一場十室九空的兵災!
到時就算是拿下了高昌,得到的也不過是一座座空城而已。
遺留下來的高昌百姓,本是和大家同一血脈,可經過了這樣的征戰之后,只怕也對大唐恨之入骨了!
在這綿綿恨意之下,這些本是一直堅守漢人道統的遺民,會迅速的進行胡化,自此之后,大唐得到的不過是一個都護府的空殼,卻再沒有人自稱自己是漢人了。等到大唐開始收縮,西域之內,便再看不到漢人的蹤跡。
陳正泰倒沒有動怒,而是淡定地看著他道:“那么侯將軍意欲何為呢?”
侯君集則是看向李世民道:“陛下給臣三萬精兵,半年之內,必破高昌。陛下,高昌侮辱大唐過甚,當初便勾結過突厥人,而今陛下召其國主不至,桀驁不馴至此,若是朝廷不立即發兵,只怕要為天下人所笑。”
李世民頗有些猶豫,想了想,看著陳正泰道:“你這略施小計,需要多久時日?”
“三個月。”陳正泰正色道。
“三個月…”李世民一時恍惚。
他背著手,來回踱步,而后道:“不妨就如此吧,朕命侯君集為招討高昌大總管。朕給你三個月的時間,若是三個月之內,你一事無成,侯君集將軍便立即進兵,如此,也好讓侯君集有三個月時間準備,你看如何?”
陳正泰心里想,我是說三個月,可我特么的說三個月,是因為侯君集說只需半年啊!
特么的…
可是話都說出來了,他還能怎樣,此時也只好硬著頭皮接下了,陳正泰道:“那么兒臣即刻趕往新寧,只是…能否請陛下…恩準天策軍隨兒臣一道去?兒臣倒是不打算用兵,就是想要…想讓天策軍出關去見識見識,留在這長安,操練的久了,他們也煩悶得很。”
李世民笑了:“原來你是想要討要天策軍的,這天策軍是你的寶貝,也是朕的寶貝,朕還靠他們做儀仗呢。”
說實話,讓天策軍做儀仗真的很好用。
這些家伙們隊列整齊,個個虎背熊腰,氣勢如虹,皇帝出行在外,單看著儀仗,便能讓人產生敬畏之心。
李世民隨即道:“不過你開了口,朕能不允嗎?就隨你去吧。”而后,李世民突然拉著臉,帶著肅然道:“只是…你記住一句話,天策軍,不容敗!”
這是一個警告。
朕不管你想做什么。
但是天策軍絕不容許打任何敗仗,這不是軍事問題,是政治問題!
陳正泰心里想,想當初皇帝賜新軍為天策,他還以為得了便宜,現在看來…反而成了累贅了。
他心里唏噓著,卻還是乖乖的應下來了。
不管如何…自己只有三個月,必須要拿下高昌。
那高昌國…據聞現在征發了十五歲以上的男丁,招募了六七萬軍馬,可謂是磨刀霍霍,就等大唐出兵了。
顯然…高昌國這等喪心病狂的戰時體制,還是很令人敬畏的,當然…其實也可理解,處在西域,四面都是仇敵,想要保存,只怕這數百年來,實行的都是這等耕戰體制。
既然事情有了決議,陳正泰領命而去。
那侯君集倒也心滿意足。
畢竟皇帝也只給了陳正泰三個月的時間,這三個月時間,也足以他奉旨召集軍隊,開赴河西,做好征伐高昌的準備了。
就看那陳正泰能否三月之內拿下高昌了。
侯君集也領了命,前去準備了。
李世民看著余下的眾臣,若有所思地道:“三個月…三個月的期限,朕是不是有些苛刻了?”
房玄齡在一旁微笑道:“陛下…既然這是朔方郡王自己主動請纓,便談不上苛刻了。”
這時間可是陳正泰自己訂的,怨得了誰?
李世民頷首,目光則是留在了李秀榮的身上,忍不住道:“正泰是該找點事做了!男兒大丈夫,哪有家中婦人尚且為君分憂,自己卻躲在家中游手好閑的?朕看著就生厭,送去河西…好好磨礪去吧。”
天策軍上下,已是歡呼一片。
每日在這宮中衛戍和操練,早讓他們受不了了,因而等旨意下來,在歡呼雀躍之后,隨即便準備開拔。
浩浩蕩蕩的軍馬,帶著無數的軍資,當日出發。
眾人至車站,在車站里,早就調配了幾輛蒸汽火車,預備運送他們。
現在鐵路線瘋狂的鋪建,前往朔方的鐵路線已大致貫通。
而朔方和西寧的鐵路,則兩頭并進,正在修建路基。
朔方和二皮溝之間,畢竟當初鋪設木軌的時候,早已修了路基,唯一做的,就是將木軌替換成鋼軌罷了。
因而,進程很快。
反觀這朔方和西寧,難度就大了許多,工期的難度也是極大。
這天策軍需先抵達朔方,在那里,一路朝西進發。
當然…好處就在于,因為沿途都有大量的工地,提前讓人在沿線儲存一些糧食,足以讓這天策軍上下,可以就地進行補給,不必擔心需要大量民夫攜帶補給的問題。
除此之外,隨軍的馬匹也是足夠,可以確保快速行軍。
反正這些皮糙肉厚的家伙們,苦頭吃慣了,不至有人掉鏈子。
而陳正泰則帶著護軍營,次日出發了。
他決定帶著武詡同往,關于這一點,李秀榮是支持的,李秀榮知道此次夫君難得出一趟遠門,難免還是有些擔心。而武詡的能力,李秀榮已有見識了,讓武詡跟著他的身邊,偶爾出謀劃策,夫君可以早一些回來。
因而李秀榮直接給武詡準了三月的假。
到了二十日之后,陳正泰便已抵西寧。
他這算是第一次出關,眼看著這關外廣袤的土地,也不禁為之震驚。
其實在上一世,陳正泰是去過蒙古的,在后世,蒙古更多的是荒漠為主,雖然一直都在治沙,可那種荒涼,卻依舊讓人觸目驚心。
可是在這個時代,草原卻是另一番景象,無數的青草茂盛,那南北朝時期的詩文里,曾有: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的句子,說的便碧綠的原野茫茫不盡,那風吹到草的低處,有一群群的牛羊若隱若現。
其實這詩句,講的就是朔方一帶的風情。
后世的朔方,砂石和黃土裸露,可在這個時代,雨水充沛,草地茂密的生長,這草原壯麗富饒,與后世相比,可以說是完全的兩個世界。
陳正泰雖也知道唐朝時候的草原和后世的草原不同,可真正見到這樣的景象,卻還是震驚了。
等到了河西之地時,沿途所見,也不似后世的甘肅一般荒蕪,依舊是四處青草,雖無高大的樹木,水土卻是豐美,甚是壯闊。
快抵達西寧的時候,需途徑崔家的一大片土地,在這里…崔家已經開始建起了高大的塢堡。
在這一片坦途之中,巨大的漢家形制的堡樓讓人遠遠望去,不禁心曠神怡。
塢堡之外,是開辟出來的無數良田,他們挖了許多的溝渠,將水引至土地上進行灌溉,而后開荒,耕耘,隨處可見的是風車,大量的牛馬,被馴養成耕畜。部曲的房子,則以村落的形制,圍繞著那巨大的塢堡四散開來。
而在這里,陳正泰受到了殷勤的款待。
那崔志正居然帶著一行族人,在途中等待陳正泰的車駕,來和陳正泰見禮。
陳正泰驚詫的看著崔志正:“崔公不是在長安嗎?”
崔志正笑道:“當初讓人去上書請高昌國國主來朝,我就曉得戰事要起了,所以率先出發,到了關外來,就等著我大唐的軍馬從這里走過去,殺入高昌國呢。只是萬萬想不到,殿下居然親自來了,你我能在此相見。”
陳正泰看著這老狐貍,心里不免的想,只怕這個時候,這老狐貍正準備卷起袖子來,協助出征的大軍呢,到時候,等大軍攻入高昌,崔家也跟著分一杯羹。
要不要這么激動?
陳正泰便道:“陛下準我來應付高昌國的事,我一路過來,這沿途都是崔家的土地,見許多麥子都要熟了,還有大量的土豆地,似乎也要收獲,看來…你們崔家今年要大豐收了。”
“哪里的話,現在糧食不值錢。”崔志正笑了笑道:“只是靠這些糧,勉強養活族人和部曲糊口罷了,那棉花才值錢。殿下,既途經了崔家,怎么有過門不入的道理呢?就請殿下至寒舍來,喝一杯水酒吧。”
陳正泰心里想,這家伙真是三句不離開棉花啊!
想那高昌人也是可憐,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
陳正泰倒沒有拒絕,道:“也好,正好去你家的塢堡里見識見識。”
崔志正滿面紅光,其實…他也是第一次來河西,起初的時候,以為這里很荒涼,可真正到了,卻發現這里在崔家的經營之下,已不亞于關中了。
他完全可以想象到,假以時日,在這一片新的土地上,崔家將煥發新生,西寧崔氏,依舊將延續百年、千年、萬萬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