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周對于陳正泰的夸獎沒有放在心上。
反正被夸慣了。
寫好了文章,陳正泰還不解恨,難得馬周來一趟,也免得他麻煩,又讓他直接連寫幾篇關于抨擊當下怪狀的文章。
其中有一篇,就是破口大罵虎瓶近來價格拍賣水漲船高,據聞最新的虎瓶已賣到了六千二百貫。
陳正泰痛心疾首的罵一通,說如此好奢熱潮,實乃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當今天下,勞動方有產出,產出才可致富,但以虎瓶而言,于那兔瓶、雞瓶又有什么分別,何以價格可有百倍之差?
說起來,陳正泰一面咬牙且齒的罵人推高了虎瓶的價格,心里卻想,好像當初拍賣會上拍得第一個虎瓶的人就是我陳某本尊。
不過不要緊,不妨礙我陳某人雙標。
我罵我自己可還行?
連寫了幾篇文章,有罵當下瓶子交易的,也有罵那學習報的,說他們妖言惑眾,說什么厚顏無恥,只知一味迎合人心,卻失去了辦報之人的操守。
而后文章整理好,直接轉交給了一旁瞠目結舌的陳愛芝:“愛芝啊,拿去,明天開始,每日一篇,給我火力全開,我要罵死那王朗,不,罵死那學習報。”
陳愛芝臉色發白,雙手顫抖著,他如晴天霹靂一般,此時已萬念俱灰,他心里知道,新聞報…要完了。
固然有許多的優勢,可…現在,殿下這是生生培養出了一個競爭對手啊。
果然,在次日,陳正泰的文章閃亮地登上了頭版。
像吃了槍藥一般,矛頭直指學習報。
這一下子…不但讓新聞報得來了罵聲一片,而且還讓更多人開始關注起了學習報來。
堂堂新聞報這樣的大報,居然跑去罵一個本是沒多少影響力的小報?
何況新聞報的報道,很是不得人心。
對于尋常百姓而言,他們有了一個跑去精瓷店排隊賺錢的機會,已經有不少人專門以此為營生了,你新聞報對精瓷大加撻伐,這難道不是故意砸人飯碗嗎?
而對于那些家底殷實的人家而言,家里或多或少,都有一兩個瓷瓶,這是他們的根哪,想一想家里這精瓷價格日益高漲,他們便心里美滋滋,在這個時候,陳正泰跑來砸人飯碗,換做是誰可以接受?奪人錢財如殺人父母,大家還想繼續躺著掙錢呢。
而對于那些世家大族而言,陳正泰的行為就更加不可原諒了,這到底幾個意思,你陳正泰肯定是沒安好心,看著大家一起賺錢了,卻只能在精瓷店里七貫售賣精瓷,一定心里很難受吧!難道非要將這精瓷打到七貫的價值,才讓你姓陳的心里舒坦一點?
這狗東西真是沒有天良,見不得別人好。
許多人看了新聞報,便開始生出厭惡之心,自然而然,更多人開始關注學習報了,買來一看,呀,這位叫朱文燁的相公說的真是好,深得人心啊。
學習報聲名鵲起,地位水漲船高,到了第五日,在和陳家的罵戰之中,銷量竟直接破了五萬。
好在此時新聞報的銷量倒還算穩定,維持在八九萬之間,這也沒辦法,新聞報的訊息快,不是學習報那種純靠文章來排版的,畢竟許多人還需接觸天下各地的消息。再者說了,就算你再厭惡陳正泰,也想知道他今日又發什么瘋。
只是…對于新聞報而言,這卻是極難受的事。
在從前,新聞報是沒有對手的,其他的報紙幾乎不成氣候,憑借著價格低廉以及訊息快捷的優勢,幾乎獨占了壟斷的地位。
可現在…一個新的對手冉冉而起,對方的價格是新聞報的一倍,竟依舊銷量節節攀高,一旦等它們的實力越來越強,也開始營建訊息系統,利用數額的優勢降低價格,那么幾年之后,新聞報就可能遭到滅頂之災了。
陳愛芝欲哭無淚,已覺得要瘋了。
辦了幾年的報,他本已有了許多心得了,自然知道殿下送來的一份份文章,每一個,對于新聞報而言,都有著巨大的傷害,可沒辦法,殿下非要罵,他攔不住。
可這越罵,人家更找到了攻擊的點,群起而攻之啊。
現如今市面上所有的報紙,都好像尋到了增加銷量的秘籍,不只一個學習報,其他的報紙都在有樣學樣,幾乎等于是將陳正泰拎起來,而后一窩蜂的人左右開弓,堂堂一個大唐的郡望、駙馬都尉,還是天策軍的大將軍,就這么被打的渾身冒血,可就這…陳正泰還自娛自樂,自以為自己出了氣呢。
丟人哪。
可時局,已經不再是陳愛芝所能左右得了的了。
學習報的戰斗力,一下子開始爆表,論起罵人,論起講道理,論起引經據典,十個陳正泰都不夠朱文燁打的。
朱文燁如有神助,一下子意志激昂起來,連日發文,罵得陳正泰狗血淋頭。
陳正泰生氣了,當日發文,責成雍州牧府派差役索拿朱文燁,說這朱文燁乃妖言惑眾,壞人心術,禍亂天下,這是置萬千百姓于不顧,將天下人推入刀山火海之中。
雍州牧府這邊的人,都是一臉懵逼,朔方郡王急了,他急了。
罵人罵不過,就想動手掀桌子。
這實屬沒有武德的行為。
雍州牧府這邊,其實也為難,一邊是郡王殿下的怒不可遏,另一邊,大家也曉得,這等因言治罪,是會惹來大麻煩的,于是只好一面答應陳正泰,一面提早去給朱文燁透露消息。
朱文燁聽了,直接勃然大怒道:“這厚顏無恥的小人,老夫就知道他會這樣干,他想來拿人,好的很,老夫正想被拿。”
等到雍州牧的人慢悠悠的趕到的時候,卻發現這學習報外頭,已是人山人海,不少人聞風而來。朔方郡王不要臉了啊,他要捉朱相公。
不少人義憤填膺,將這里圍的水泄不通。
而在報館里頭。
崔志正和韋玄貞等人也都來了,大家各自落座,臉色鐵青。
崔志正氣得破口大罵:“他陳正泰沒有這個膽,就是陛下,也不敢如此,即便為郡王,竟是猖獗如此,要拿,就將老夫也一并拿走吧,看他陳正泰能如何。”
韋玄貞則是和和氣氣的道:“哎呀,這事就過了,太過了,口舌之爭嘛,怎么就鬧到了這個地步呢?朱兄,不必畏懼,那陳正泰是利令智昏,一時腦袋發了熱,人,是肯定不能拿走的,若如此,豈不是斯文掃地?雍州牧的長史,乃我韋家故舊,他不敢在老夫的面前動手。”
其實朱文燁真的是求之不得呢!
那陳正泰真的傻了,氣急敗壞之下,居然這樣干!
他做出一副義士的樣子,道:“陳正泰狗賊,老夫便是百死,也絕不和他妥協!他想嚇一嚇老夫,可只要這報館還有一人在,便要揭穿此賊子的面目到底。”
眾人被朱文燁的氣勢所感動,紛紛頷首。
過一會兒,便有人道:“虞大學士到。”
眾人一聽,頓時肅然起敬。
虞學士,不就是大唐十八學士之一,長安大學堂的開創者,當今皇帝的半個老師,位列宰輔之位的虞世南大學士嗎?
沒想到,他竟也親來了。
沒多久,便見虞世南入了報館,于是眾人紛紛見禮。
虞世南落座,微笑,也不說陳正泰的事,只是道:“朱賢弟真的是大忙人,大學堂請了朱賢弟許多次,左請右請也請不來。今日老夫,只好親自登門拜訪了。”
朱文燁便受寵若驚地道:“虞公,這幾日實在抽不開身。”
虞世南呷了口茶,微笑道:“這也無礙,讀書人嘛,專心治學,亦無不可。”
正說笑間,卻見幾個差役進來了,手里還拿著拘牌,一見到里頭的架勢,已是瑟瑟發抖。
不等朱文燁開口,虞世南便先微笑道:“此報館重地,爾等來做甚?”
差役見他穿著紫服,其他人也都懸著魚袋,便連頭都抬不起來了,聲音略帶顫抖地道:“我等奉…”
“奉了朔方郡王之命?”
“不不不,乃長史之命。”
虞世南便微笑:“你家長史,論起來也是老夫的學生,他要拿人,為何不親來?只委你們這些魚蝦過來,是不敢來見人吧。回去告訴他,再這樣莽撞,和人沆瀣一氣,陷害忠良,這官他便不必做了,回家耕讀吧。”
此話說的不帶一點火氣,可差役們再不敢多嘴了,雖然他們也不曉得虞世南是誰,卻只有點頭的份,隨即如蒙大赦般,狼狽地跑了出去。
這事又是鬧得驚天動地,房玄齡看著奏報,只覺得自己的腦殼疼。
直到現在,他都鬧不明白到底咋回事!
這陳正泰,不是左右橫跳嗎?賣精瓷的是他,罵精瓷的又是他,罵完了被人回擊,他居然還不服氣,惱羞成怒居然干出去拿人這等丟人現眼的事。
結果是全長安震動,無數人憤慨,甚至驚動了幾個朝中的耆老。
如今滿朝文武,罵聲一片,那雍州牧長史起初還架不住他的壓力,轉過頭也覺得事情不對味,又跑去和陳正泰扯皮了,說不合規矩,直接打回。
陳正泰氣的不得了,說要彈劾長史,這位長史回過味來,敢情這位殿下是打王八拳啊,于是憤而反擊,先行將陳正泰彈劾了一本。
看著這無數飄來中書省的奏疏,房玄齡只皺著眉頭,不忍卒讀!
這真是悲劇啊,好端端一個郡王,凈干這丟人現眼的事,當初真是瞎了狗眼,怎么和這小子廝混一起了呢?
顯然此舉是惹怒了許多人,本來大家對陳家就頗有怨言,現在直接鬧得怒不可遏了。
杜如晦尋了上來,率先就道:“此事如今已震動天下了,再不久還要上達天聽,現在天下人都是怒火中燒,房公意欲如何?”
“還能如何?”房玄齡無奈地苦笑道:“申飭一下吧,讓門下下一道旨意,讓陳正泰規矩一些,不要再鬧了,他鬧不贏的!他一個郡王,與一庶民跳腳大罵,罵不贏還要索人,此等事,古今未有。老夫是看的腦袋痛啊!成了這個樣子,是要載入史冊的啊。”
其實杜如晦也是懵逼,忍不住道:“是啊,老夫思來想去,也沒想到陳正泰會干此等下三濫的事。”
房玄齡嘆了口氣,道:“許是救駕有功,異姓封王,志得意滿了?”
杜如晦感慨道:“果然人需謙遜謹慎哪,如若不然,便如陳正泰這般。”
房玄齡突然又想到什么,臉色一正,道:“話說回來,這精瓷之事,到底是那學習報說的對,還是陳正泰說的對?”
杜如晦又是一臉懵逼,嘆氣道:“說實話,其實老夫也沒看明白,一直暈乎乎的,如今個個都說要漲,朱文燁寫的文章,也極有道理。可迄今為止,老夫也沒看明白個所以然來。”
坐在這里的,可都是大唐最頂尖的人,即便此時理智無比,居然也沒看穿精瓷的原理,一時之間,二人大眼瞪小眼。
老半天,房玄齡才苦笑道:“罷罷罷,該怎樣,怎樣的吧,到時一看便知了,總會有個結果的。不過這樣說來,你也同意門下制旨申飭了?”
杜如晦認真地道:“這是自然的,不能放任下去了,不好好敲打一下,說不定下一次,這家伙,怕又跑去尋天策軍,去拆了那學習報了。”
“有理。”聽到杜如晦的話,房玄齡亦不禁謹慎起來,道:“那陳正泰還真有可能干得出來這樣的事來。事不宜遲,立即命門下制詔吧。”
頓了一下,他接著道:“此外,告知陛下,就說這是三省的意思。”
杜如晦明白了。
基本上,三省這邊一致同意,陛下一般是不會回絕的。
而且這也只是申飭,陛下也絕不會有太多的牢騷。
于是很快,一封門下的旨,在大家的矚目下,給送到了陳家。
陳家沒來由的又挨了一頓罵,此時陳正泰倒是頗為開心的,興沖沖的接了旨,看上頭門下制曰的字樣,愉快的讓陳福將這旨意收藏起來,以后傳給子孫,也是一筆財富啊!
他心情格外的愉快,雖然出了門,便是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每天要做的事,就是搜腸刮肚的跑去罵朱文燁那個狗東西,現在覺得自己功力大漲。
果然,有了壓力就有動力。
清早的時候,便有學習報送到陳正泰的府上,這陳正泰現在可是學習報的忠實讀者,看了朱文燁的文章,便開始苦死著罵他回去。
不過自從發生了拿人的事后,學習報可謂是火力全開,一丁點客氣都沒有了,以前還只是諷刺,現在呢,則是指名道姓,就差手指著陳正泰的鼻子了。
陳正泰偶爾在書齋喝茶,或是吃飯時,突然魔怔一般大叫一聲:“有了。”
而后在許多人無法理解的目光之中,提起了筆,記個筆記,將自己想到的只言片語記錄下來,待會兒寫文章用。
大家伙兒…都覺得郡王殿下有點魔怔了。
甚至坊間流傳,說陳正泰發了瘋。
這令不少人不禁嘆息,好好的一個孩子,怎么就成了這么個樣子!
可誰也想不到,將自己關在了書齋,陳正泰又是另一個樣子,只是罵的再不是朱文燁了,而是痛罵浮梁縣那些匠人:“不是說了擴產了嗎?怎么這個月的產量還是這樣少?”
“已經月產六萬了。”武珝倒是能體諒人的,嘆息道:“這已是極限了,這個月又打算開兩個窯,可是培訓的匠人,還需要一點時間才能熟練。”
陳正泰就不由嘆息道:“哎…說也奇怪,我這一罵,居然起了反效果,精瓷的價格反而又暴增了,現在都到了三十五貫了,真是匪夷所思啊,看來我威信終究不足啊,大家都不聽我的。”
武珝抿嘴,嫣然一笑,接著道:“恩師,這可怪不得人,你這一罵,坊間都說陳家在精瓷上肯定獲利不多,所以心里憤慨呢。大家都認為,精瓷的產量肯定沒有想象中高,且成本也是極高,這才導致陳家的獲利有限。如若不然,這精瓷是恩師賣的,恩師怎么會氣急敗壞呢?因而大家對精瓷就更有信心了!甚至聽聞江南那邊,已派了專門的人來,指明精瓷,有多少收多少,還有山東、河北之地,還有隴右,天下但凡是有余錢的人家,都聞風而動了。這些大多都是世族,他們消息靈通…尤其是這朱文燁這么一鬧,朱文燁乃是江左世族,世代清貴,在世族之中,他的影響力極大,經他這么一鼓吹,大家就都曉得精瓷的好處了。學生現在也是為難,一月的產量才六萬,投入市場的太少,已經控制不住價了,這個月月末,極有可能要漲到四十貫了。”
“哎…”陳正泰嘆了口氣道:“終究是我們陳家不爭氣,產出還是太少了,繼續催促吧,盡量多培訓一些工人。下個月沒有八萬產量,我要翻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