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再學竟一時無語,他臉上還掛著淚,被李世民這般一說,整個人竟是懵住,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了。
于是張張口,憋了老半天,才道:“臣歷來知書達理,與人為善,自這揚州設了都督府,這都督府卻總是想方設法,想要盤剝民財。臣闔族上下,歷來遵紀守法,都是良人,可都督府,又設了稅營,一言不合,便沖入了臣的私邸,搜檢查抄,驚擾女眷,抄沒錢糧,臣…臣…”
說到這里,王再學又哭了,這一次是真哭,那一日所受的屈辱,恍如歷歷在目,可這樣的委屈,他是一輩子都沒有經受過啊。
他王再學是什么人,莫說是這輩子,就算是他的祖祖輩輩,誰敢對他姓王的這般無禮?
他捶打著心口,繼續哀嚎道:“臣年歲四十有三,卻不曾見過這般兇神惡煞的,他們毫不通情理,似酷吏一般,臣的幾個族人被他們拿住了,嚴刑拷打,遍體鱗傷,幾不能活。臣的妻子,被這亂兵嚇得迄今為止,還如驚弓之鳥,整日垂淚。臣乃積善之家,而都督府橫征暴斂,這真是千古奇冤哪。官府這樣對待百姓,而今揚州上下震恐,人人自危,臣等無所依,已至風聲鶴唳的境地。今日陛下圣駕來此,臣聞陛下乃是仁愛圣君,定會為臣等做主,懇請陛下,徹查此事,還臣一個公道。”
他說著,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隨即朝李世民叩首。
其余人見了,也紛紛叩首起來,這個道:“臣等沒法活了,這樣下去,滿門皆死。”
又有人道:“臣等有什么錯,何以被都督府這樣的盤剝?揚州苛政猛于虎也,臣等畏虎,更畏苛政,若這般隨意破門滅家,索拿族人,動輒搬空錢糧,可教臣等怎么活。”
眾人七嘴八舌,一個個悲痛欲絕的樣子,令人都深以為他們經歷了何等慘絕人寰之事。
那道旁的百姓們,見他們哭得傷心,也有不少人為之生出了惻隱之心。
尋常百姓就是如此,見了風便是雨,一看到有人嚎哭的厲害,就不免跟著難受,又聽都督府動輒拿人,嚴刑拷打,腦海里瞬間便想到了那皮開肉綻的景象,也不禁為之骨寒毛豎。
李世民回頭看了一眼陳正泰:“是這樣的嗎?”
陳正泰倒是依舊的一派泰然自若,毫不猶豫就道:“恩師,是非曲直,恩師不是已親眼所見了嗎?”
這話倒是簡潔明白,李世民心領神會,而后凝視著這王再學人等,道:“都督府只干了這個?這樣說來,你們遭了都督府這般的戕害,一定是已到了窮困潦倒的境地吧。”
王再學聽出李世民一點意思,似乎開始對他們這些人有些許的同情了,再加上道旁的百姓們,也紛紛露出惻隱的模樣,心里便曉得,自己等人在此攔駕,終是起了一些作用了。
大家也不都是不怕死的,來此之前,他們就打算好了,在他們看來,當著揚州百姓的面,李世民是決不能將他們如何的。
只怕現在陛下已騎虎難下,一面是都督府,一面是自己的圣名,這是兩難的選擇啊。
于是王再學毫不猶豫,現在自然是越慘越好的,便更悲戚戚地哭訴道:“臣等被都督府殘害,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
“陛下,臣等沒法活了,只請陛下能開恩,為百姓做主。”
“若是不給一個交代,何等是臣等寒心,便是這揚州百姓,也要跟著遭殃啊。”
眾人七嘴八舌,他們畢竟是世族,飽讀詩書,曉得這個時候該說什么,不該說什么。
某種程度而言,那些真正慘的百姓,就算是慘到了極點,也發不出聲音,便是能發出聲音,所說的也不過是粗鄙之詞,不會有人在乎。
可這些世族賣慘起來,卻是巧舌如簧,配合他們沙啞的聲音,令人感到真真切切。
于是道旁的百姓們,又都竊竊私語起來,顯然…同情心對于高貴的人而言,是奢侈的,因為同情心泛濫,又如何能有此家業,能夠子子孫孫永享富貴呢?
可對于這些尋常們百姓而言,他們窮得似乎也只剩下同情心而已。
人們見王再學這些人這般樣子,似乎有些不忍目睹。
李世民背著手,看著這眾多的百姓,眼眸里泛著意味不明的光芒,踱了兩步,便道:“爾等要狀告,那么…朕今日便來裁決,既然你們說,這都督府滅門破家,破的是誰家?”
“是臣家。”王再學聽了李世民這話,心里已燃起了希望,忙道:“那一日,乃是九月初三,帶頭的乃是…”
李世民卻是擺擺手:“很好,今日爾等在眾目睽睽,既要朕做主,朕當然要做主的,而今這么多百姓們都在此,就讓他們來看看,朕是否公允,如何?”
王再學真是求之不得呢,看看四周的人,都多是露出同情的表情呢,于是連忙叩首道:“圣皇愿意做主,實是臣等的福氣。”
李世民隨即道:“既然破了家,朕就要去親眼看看,你家如何了。來人,讓王再學領路,朕要親去王家看看。除此之外…”
他頓了頓,回首那些目露惻隱的百姓:“不要攔著百姓,朕既是圣裁,自要力求公允,先去你家勘察,若是百姓們要去看,可同去。”
眾人見李世民如此,紛紛歡呼。
王再學卻生出了疑竇,皺了皺眉道:“其實臣等已準備了訟狀,里頭都列舉了都督府…”
李世民一擺手:“朕不看這個,朕要眼見為實。”
王再學本是想借著這許多百姓都在的當口,將這陛下一軍呢。
誰曉得陛下比他還狠,像是巴不得百姓們來圍觀似的。
一時之間,和身側幾個世族子弟面面相覷,只是此時,話說到這個份上了,王再學也沒有反悔的余地了,便不敢說什么,只好連忙站了起來,在前引路。
李世民吩咐,讓官軍們不必阻攔百姓,隨即上了車輦,他倒不擔心這百姓之中出現什么刺客,哪怕真有,那也是他將刺客宰了。
不過陳正泰等人卻是不放心的,還是命了幾個禁衛隨身保護,免得有人沖撞了車駕。
這王家靠近別宮,本就是在揚州城里最熱鬧的地方。
烏壓壓的人跟在圣駕的后頭,沒多久就潮抵達了這里,先到家門口的王再學等人都在此恭候李世民大駕。
李世民穩步下了車輦,陳正泰忙跟著,其余杜如晦、王錦也都影從。
王再學連忙道:“陛下…這…”
“進去!”李世民當機立斷,隨即又回過頭:“不要阻攔百姓,想來看朕圣裁的百姓,都可進來,若是有人覺得朕不公允,也大可以來說。”
這下就更狠了。
王再學本以為自己裹挾著百姓,誰料到這李二郎,顯然更擅長裹挾百姓。
這些揚州的小民們,一聽陛下吩咐,其實到了這里,早就好奇起來了,這可是陛下親自審斷啊,而且告的還是都督府,此時看著真無人敢阻攔他們,于是許多人都跟了上來。
到了這王家的中門前,這王再學便道:“陛下且看…”
他手指著大門,大門顯然有撞擊和殘破的痕跡,王再學硬著頭皮道:“這便是都督府的人將門撞開的痕跡,迄今為止,雖是修葺,可這創痕尚在,當時…”
還不等他的話說到一半,李世民就打斷他道:“噢,知道了,進里說話。”
王再學心頭有些不明所以,看了一眼后頭那一眾人群,猶豫地道:“陛下,這些小民…”
李世民凝視了他一眼,高聲道:“怎么,你不是要真公斷嗎?現在朕讓百姓們做見證,他們來了,便是客,你也不允嗎?”
王再學一時無言,抬眼之間,卻見陳正泰笑容可掬地看著自己,王再學心里更警惕起來,可李世民發了話,此時卻只好硬著頭皮,繼續領著李世民和陳正泰等人進去。
一進了中門,眼前頓時開朗起來,這里是一座園林,幾乎是一步一景,繁花錦繡,看的人眼花繚亂,這座許多年歷史的老宅,外頭看上去雖是古樸,可到了里頭,卻是雕梁畫棟,通往正堂的中軸道路,竟也是青磚鋪就。
李世民看著經過的景致,倒不做聲,只催問道:“還毀壞了哪里?”
王再學卻是一時答不上來,他這個時候,已經覺得有些不妙了,回頭一看,卻見許多百姓們都涌入來了。
一進來,這本來對王再學抱有同情的百姓們,個個都激動了。
揚州城里的百姓,多少還是見過一些世面的,和那偏鄉里的百姓不一樣,可到了這里,大家還是忍不住的露出了瞠目結舌的表情,有人道:“快看,這地上竟還鋪磚的。”
要知道,尋常百姓,便是屋子,都舍不得用磚瓦的,畢竟…這東西費錢,在他們看來,地上都鋪磚,而且這磚,顯然比之尋常的磚石相比,不知好了多少。
一時之間,眾人就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一般,個個發出嘖嘖的聲音,驚奇又驚嘆!
“你瞧這樹,這樹怎的修剪得這樣的好啊。”
“呀,看那燈,大白日的,燈籠里的燭火還在燒呢,嘖嘖…”
此時許多人進來,這里本是有許多的女婢,一見到如此,都嚇著了,紛紛花容失色,不得不退避。
可有人看得清楚,這些女婢,個個都穿著綢緞,雖只是粗使的丫頭,卻個個膚色白皙,生的也不錯,分明是精挑細選過的。
這些人,顯然一輩子也沒見過這樣的景象,只覺得自己少了幾雙眼睛,發現這里的東西,怎么看都看不夠。
王再學看著那些百姓,只覺得個個粗俗無比,很是擔心有人壞了自家的財物,急得想要跺腳,可當著陛下的面,又不敢如何。
可涌入的百姓是越來越多,甚至還有人大膽的翻墻進來了。
李世民只背著手,不置可否。
此時,倒是陳正泰道:“還毀壞了什么,快說吧,都督府到底做了什么惡事,我這做都督的,也很想知道。”
王再學一聽到陳正泰在此說這番風涼話,一時暴怒,眼睛都幾乎要冒火了,咬牙切齒都道:“還有前堂,去前堂看,前堂的門檻都被亂兵踏破了。”
于是眾人又呼啦啦地跟在王再學的后頭繼續往前走。可到了前堂的外頭,王再學卻是想到了什么,突然緩下了腳步。
他為難了,因為這前堂里可有許多的好東西,不知有多少傳世的古玩,這若是自己帶著人進去,那些小民也跟著進來放肆,若是毀壞了任何一件東西,他也得心疼啊。
可李世民和陳正泰卻是當先進去了,李世民低頭看著門檻,嗯,果然…有損壞的痕跡,頷首道:“正泰,你看,這里確實是壞了,你怎么看?”
“恩師。”陳正泰一臉慚愧的樣子道:“看來是稅營的人太魯莽了,不過恩師也是知道的,學生顧的地方多,這是越王師弟帶著人來的…”
李世民噢了一聲,就道:“看來辦事還是不太牢靠,弄破了人家的門檻,回頭收拾他。”
陳正泰贊許地道:“恩師教子有方,怎的令學生佩服。”
說話間,二人已進入了正堂。
后頭的百姓便也一窩蜂地跟著進來,一見這開闊的大堂,再一次驚住了。
“呀,這大堂,比我家還大幾倍啊。”
“嘖嘖,你看著梁柱,這木頭可是少見的,一個這樣粗的柱子,可費錢了。”
小民們似乎都比較直觀,只對肉眼可見的值錢玩意感興趣。
可李世民所感興趣的,卻是裝裱在此的書畫。
只見在這大堂的上方,懸掛了一個牌匾,牌匾上蒼勁有力的行書寫著‘積善之家’四字。
這積善之家,出自《易傳·文言傳·坤文言》,原句是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積不善之家,必有余殃。指修善積德的個人和家庭,必然有更多的吉慶,作惡壞德的,必有更多的禍殃。
陳正泰也隨著李世民的目光往上看,看著這字,不斷點頭:“這匾額上的字寫得好,真的好極了。”
說罷,他回頭尋覓杜如晦:“杜公是有眼力的,覺得如何?”
李世民不禁瞪了陳正泰一眼,顯然覺得,陳正泰這句話不對,因為朕也深諳行書之道,正泰顯然對自己這恩師沒有多少信心,有些吃里扒外了。
杜如晦進了這王府,自是早就看出了點什么來,他忍不住苦笑,他也算是服氣了,這師生二人,生生將一個攔駕喊冤,變成了鬧劇。
王再學則是在旁急了,不禁呵斥著一個進來的小民,不要碰著那瓷瓶,此乃長安的青花瓷,你賠……”
哐當…
只聽一聲清脆的聲響,瓷瓶落下,碎了一地。
一旁的百姓紛紛躲避,王再學看著一地的花瓶碎片,只感覺心在淌血,忍不住捂著自己的眼睛,悲劇啊。
誰曉得這許多人嚇了一跳,在這紛紛躲避間,這正堂里,便又有一些混亂了,嚇得王再學真恨不得將這些刁民立即趕走。
李世民卻不知何時到了他的面前,似笑非笑地道:“朕聽說揚州這里有個風氣,就是愛掛圣像,怎的朕在這堂中,卻只見字畫,不見圣像?”
“這…這…”王再學說話巴結起來。
心里則在想,我王家若是掛你李二郎的像,那才是見鬼了,要掛,也是掛列祖列宗們的畫像。
只是現在李世民居然問起,令他一時答不上來,老半天才道:“陛下,臣過幾日…”
李世民皮笑肉不笑地道:“不必過幾日啦,朕不過是言笑而已,如何能較真呢?”
王再學便索性不吭聲了,他倒是知道說多容易錯多。
李世民而后道:“只毀壞了這些嗎?”
王再學就道:“還有…庫房和賬房,還有…后庭…只是…只是…”他看了一眼四周的人群,期期艾艾地道:“只是陛下,這…許多百姓進來,只怕多有不便。問題的關鍵還是在于都督府橫征暴斂啊。”
“朕還得去一個地方。”李世民正色道:“去看過之后,方才可以圣裁。”
王再學不解地道:“不知是何處?”
“你們這后廚在何處?”
“這…”王再學更納悶了。
后廚能看出個什么?
李世民卻已道:“來人,引路。”
李世民根本不給王再學反駁的機會,率先朝著大門方向去,所有人敬畏的讓出一條道路。
李世民和陳正泰則魚貫出了正堂,沒多久便到了王家的后廚。
這后廚是在王家偏僻的角落里,可即便如此,卻也有三四間的廚房相連,足足有十幾個灶臺。
這里的伙夫和廚子十數人,還有一些幫閑,此時此刻,幾頭剛剛殺好的羊正由幫廚拿著刀正在刮毛。
這羊的內臟,隨意丟棄到一邊。
還有一個幫廚正在宰大鵝,這大鵝發出鳴叫,被幫廚抓著雙翅,掙脫不開。
又有幾人,拿著幾個籮筐,只見那些籮筐里頭是各色的蔬果。
顯然這些蔬果是用心挑選過的,因為遠處,則是一個盛放廚余的桶子,桶里都是那些挑出的爛菜葉子堆積起來。
圍看來的人一看,真是再一次給驚得瞠目結舌了。
他們算是開了眼界了,第一次看見,吃個飯,就如同過年一般。不,這何止是過年,這隨意一頓,只怕也夠他們吃一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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