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聽消息是很費錢的。
不過但凡是有錢,這世上便沒有任何的秘密了。
陳正泰很快就去而復返,見李世民還負手站在河堤上,便上前道:“恩師,已經查到了,此處運河,前幾年的時候下了暴雨,以至河堤垮了,因為此處地勢低洼,一到了河水泛濫時,便容易成災,所以這一片…屬無主之地,因而有大量的百姓在此住著。”
“原來是無主之地。”李世民頓時明白了。
他對張千道:“將這些蒸餅,送給這人家吧。”
張千會意,便提著蒸餅到了那茅棚里去,和那男孩說了什么。
男孩一臉的不可置信,不敢去接蒸餅。
張千索性將這蒸餅放在地上,便又回來。
等那男孩確信之后,便吃力地提著蒸餅進了茅棚,于是那抱著孩子的婦人便追了出來,可哪里還看得到送蒸餅的人。
男孩已咽著口水,眼珠子不停去看那蒸餅了。
李世民回到了長街,這里還是陰暗潮濕,人們熱心地叫賣。
尋了一個街邊攤一般的茶坊,李世民坐下,陳正泰則坐在他的對面。
李世民的心情顯得有些低沉,瞥了陳正泰一眼:“物價上漲之害,竟猛如虎,哎…這都是朕的過失啊。”
李承乾不由道:“父皇,難道這不是那戴胄的過失嗎?”
陳正泰卻在旁笑。
李承乾瞪他:“你笑什么?”
李世民也意味深長地凝視著陳正泰。
陳正泰道:“太子認為這是戴胄的過失,這話說對,也不對。戴胄乃是民部尚書,辦事不利,這是肯定的。可換一個角度,戴胄錯了嗎?”
李承乾不禁惱怒道:“怎么沒有錯了,他胡亂辦事…”
陳正泰便道:“他沒有辦錯。陛下要平抑物價,戴胄能怎么辦呢?他又能拿出什么舉措?至少…他是兩袖清風,對吧,至少…他辦事雷厲風行吧?這難道也是錯?設置市長和交易丞,抑制物價,這種種舉措,其實是自古皆然的事,戴胄也不過是效仿了古人的老辦法而已,難道…這也是錯了?”
李承乾萬萬想不到,陳正泰這個家伙,轉手就將自己賣了,分明大家是站在一起的,和那戴胄站在對立面的。
你現在居然幫對立面的人說話?你是幾個意思?
李承乾還想說點什么,李世民則鼓勵陳正泰道:“你繼續說下去。”
“只是…可怕之處就在于此啊。”陳正泰繼續道:“最可怕的就是,分明民部沒有錯,戴胄沒有錯,這戴胄已算是當今世上,為數不多的名臣了,他不貪圖錢財,沒有借此機會去貪贓枉法,他辦事不可謂不得力,可偏偏…他還是壞事了,不但壞了事,恰恰將這物價上漲,變得更加嚴重。”
陳正泰在此頓了頓,小心翼翼敵看了李世民一眼,鼓起勇氣道:“所以…恩師才說這是恩師錯了。因為…今日釀成這樣的結果,已經不是戴胄的問題,恩師就算換了一個李胄,換了張胄來,依舊還是要壞事的。而這恰恰才是問題的所在啊。”
李世民聽到此處,不禁頹然,他曾意氣風發,其實他心里也隱隱想到的是這個問題,而如今卻被陳正泰一下子戳破了。
他倒沒有遮遮掩掩,道:“正泰所言,正是朕所想的。”
李承乾皺眉,他不禁道:“這樣說來,豈不是人人都沒有錯?”他臉色一變:“這不是我們錯了吧,我們挖了這樣多的銅,這才導致了物價上漲。”
陳正泰心里鄙視這個家伙。
他慨然道:“挖出更多的銅礦,增加了貨幣的供給,又如何錯了呢?其實…物價上漲,是好事啊。”
陳正泰的目光落在李世民的身上,表情認真:“恩師想想看,自秦漢以來到了如今,這天下何曾有變過呢?哪怕是那隋文帝,人們都說開皇盛世,便連恩師都緬懷那時候。可是…隋文帝的治下,難道就沒有餓殍,難道就沒有似今日這男孩那樣的人?學生敢擔保,開皇盛世之下,這樣的人多如牛毛,數之不盡,恩師所緬懷的,其實不過是開皇盛世的表象之下的繁華長安和洛陽而已!”
“似那男孩這樣的人,自秦漢而至現在,他們的生活方式和命運,從未改變過,最可怖的是,即便是恩師將來開創了盛世,也不過是開墾的糧田變多一些,府庫中的錢糧再多一些,這天下…依舊還是赤貧者多如牛毛,數之不盡。”
李世民聽到此,心已涼了,眸光一下子的暗淡下來。
因為他知道,陳正泰說的是對的。
今日他所見的,還是太平時節啊,大唐迎來了久違的和平,天下幾乎已經沒有了戰亂,可今日所見…已是聳人聽聞了。
倘若是其他時候呢?
又或者…當真開創了如開皇盛世一般的景象呢?
這顯然和自己所想象中的盛世,全然不同。
此時,陳正泰又道:“從前的時候,銅錢一直都處于緊縮狀態。天下豪富們紛紛將錢藏起來,這些錢…藏著還有用處嗎?藏著是沒有用的,這是死錢,除了富裕了一家一姓之外,不斷地增加了他們的財富,毫無任何的用處。”
陳正泰一直看著李世民,他很擔心…為了平抑物價,李世民喪心病狂到直接將那鄠縣的銅礦給封禁了。
他相信李世民做得出這樣的事。
陳正泰繼續道:“錢只有流動起來,才能有利于國計民生,而只要它流動,流動得越多,就難免會造成物價的上漲。若不是因為錢多了,誰愿將手中的錢拿出來消費?所以現在問題的根本就在于,這些市面上流動的錢,朝廷該怎么樣去引導它們,而不是斷絕錢財的流動。”
事實上,李世民從前對這一套,并不太熱心。
說實話,要不是從前陳正泰天天在自己耳邊瞎比比,這樣的話,他連聽都不想聽。
可今日…他竟聽得極認真:“流動起來,有利有害,是嗎?”
陳正泰道:“是的,有利有害,你看,恩師…這天下假若有一尺布,可市面上流動的錢財有一貫,人們極需這一尺布,那么這一尺布就值一貫。若是流動的錢財是五百文,人們依舊急需這一尺布,這一尺布便值五百文。”
李世民聽了頷首點頭:“這樣說來,流動的越多,這布的價值就越貴,若是流動得少,則此布的價值也就少了。”
陳正泰道:“正是如此,以往的方法,是銅錢不愿意流動,所以市場上的銅錢供應極少,所以布價一直維持在一個極低的水平。可現在因為銅錢的貶值,市面上的錢泛濫,布價便瘋狂上漲,這才是問題的根本啊。”
李世民皺眉,一臉糾結的樣子道:“如此說來…這個問題…無論朕和朝廷永遠都無法解決?”
“誰說不能?”陳正泰正色道:“大家只想著錢變多變少的問題。難道恩師就沒有想過…增加布匹的產量嗎?錢變多了,若是增加布匹的供應呢?原來市場上只有一尺布,那么加大生產,市面上的布變成了三尺,變成了五尺甚至十尺呢?”
李世民一愣,頓時眼前一亮。
真是一言驚醒,他感覺自己方才差點鉆進一個死胡同里了。
對啊…所有人只想著錢的問題,卻幾乎沒有人想到…從布的問題去入手。
陳正泰看李世民聽的入心,再接再厲道:“恩師,學生一再說,通貨膨脹是好事,錢變多了,也是好事。可問題就在于,如何去引導這些錢,朝著一個更有利的方向去。這些錢,現在都在市場上空轉,什么是空轉?空轉便是雖然錢泛濫了,可布依舊還是原來的產量,于是一尺布,價格攀高。可若是引導這些錢…去生產布匹呢?一旦大量生產,那么有了足夠的布匹供應,錢再多…價格也可以維持。除此之外,生產需要大量的勞力,這些勞力,可以給這些赤貧的百姓,多一個謀生的地方。除此之外…朝廷在這個過程中收取稅負,如此…布匹的供應增大,可使更多的人有布可用。大量的勞力得了工錢,使他們可以養活自己,不必在街上乞食,官府的稅負增加,這…豈不是一舉三得?”
“所以,學生才認為…錢變多了,是好事,錢越多越好。若是沒有市面上銅錢變多的刺激,這天下只怕就是再有一千年,也不過還是老樣子而已。可是要解決今日的問題…靠的不是戴胄,也不是從前的老辦法,而必須使用一個新的辦法,這個辦法…學生稱之為革新,自秦漢以來,天下所沿用的都是舊法,而今非用新法,才能解決當下的問題啊。”
倘若沒有在這崇義寺附近,李世民是永遠無法去認真思考陳正泰提出的問題的。
可現在…李世民不得不順著陳正泰的方向去思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