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大家知道陳正泰是不會想自殺的。
而陳正泰其實也知道大家知道自己不會想死。
大家更知道,陳正泰知道他們知道這家伙不會想死。
陳正泰當然也清楚,他們知道自己知道他們知道自己不會真要自盡。
可是…
誰也不敢保證,這個狗東西在高臺上會不會玩脫了,一不小心摔下來。
若是稍有一丁點閃失,這家伙死了便死了,可想一想他們的家里那厚厚的一沓欠條,這日子還用得著過嘛?
這可是用祖宗的地換來的白條啊。
若是這債主死了,那以后日子還怎么過,又怎么對得起列祖列宗?
于是大家都急了,人家陳正泰還是個孩子,你韋玄貞去刺激人家干嘛?
這狗東西性子就是如此,成日一驚一乍的,他缺德已經缺德慣了,大家都已習以為常,看在陛下的面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你韋玄貞骨頭硬是不是,多事。
韋玄貞萬萬沒想到,大家都是一副你這老東西不懂事的眼神看著自己。
然后,他也想到了家里那些數不清的白條,他看著高臺上的陳正泰,其實這個時候,他心里已慫了!
不能死啊,哪怕是自己的親爹死了,陳正泰也不能死!噢,好像忘了,自己親爹已死了,列祖列宗在上,萬萬不要責怪我這不肖子孫。
只是…他面子上還是有些掛不住,讓他這個時候說軟話,他說不出口。
而這時候,陳正泰在上頭大叫:“我欲乘風歸去,我要飛啦。”
韋玄貞的心猛地一跳,嚇著了,頓時面如土色,突然發出大吼:“陳郡公,你有話好好說,你下來,老夫知錯啦,有什么話,我們不可以好好商量的,我們是世交啊,哎呀,我錯啦,我錯啦,我悔不當初,你下來吧。”
陳正泰自也不是那種不懂見好就收的人,他也是要臉的。
而在這高臺的下頭,也就只有李義府、郝處俊幾人的心情是平靜的。
或許…這么多人里,真正不害怕陳正泰摔下來的,只怕就他們幾個了,畢竟他們幾個手里沒有陳正泰的白條。
陳正泰這才悠哉悠哉的下了高臺,剛剛下來,程咬金生恐他摔了,一個熊抱將陳正泰抱住!
而后,程咬金便沖著陳正泰面貼著面,咆哮怒罵:“少年人不知珍惜自己的性命,你以為這很有趣嘛?”
陳正泰幾乎可以感受到程咬金口里的氣息撲面而來,幾乎要窒息。
等他站穩了,到底心滿意足了,見大家看自己的目光都很復雜。
前些日子,他還害怕被人剁了呢,可今天,陳正泰覺得自己很安心,很舒爽!
他心情大好,朝韋玄貞道:“韋公既知錯,那么…我就原諒你了,以后不可如此啦,你再罵我,我生氣的。”
韋玄貞臉色極難看,大家都看著他,用各種眼神暗示他趕緊點頭說是!
偏偏這話,他還是開不了口,大家都急了,恨不得按著他的腦袋朝陳正泰說一聲對不起。
韋玄貞咬著牙關,依舊不吭聲。
陳正泰便道:“好啦,好啦,剛才和你玩笑而已,韋公,我們是世交,這點小玩意,不會開不起吧,咱們是朋友,想當初,二皮溝那邊的地,還是你廉價賣我的呢,我記著你的恩情。”
這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其實韋玄貞已經打算服軟了,一聽這個,頓時腦門嗡嗡的響!
因為在此之前,他得了一個消息,聽說自己賣給這陳家的城西的地,其他地方的土地都降了,唯獨這城西那兒在漲,畢竟那兒有很多作坊,還有大學堂!
你提這個,不是故意侮辱老夫嗎?
韋玄貞忍不住了。
鏗鏘一聲,居然要抽自己腰間的寶劍。
這個時代,無論是文官還是武將,都喜歡隨身佩戴寶劍的,畢竟…亂世殘余的生氣還在。
他一拔劍,立即大呼:“今日有老夫沒你陳正泰,老夫和你拼啦。”
他畢竟是要臉的人,韋家的臉不值錢嗎?
可他的劍剛拔出來。
陳正泰居然也不跑。
可身邊的人卻已嚇死了。
這個來拽他的胳膊,那個來抱他的腿,也有人勒著他的脖子!
很快韋玄貞就發現,他渾身上下,除了一根手指頭能動彈之外,竟是動彈不得。
大家又急了:“韋公,你這是要做什么,你還要殺人?你太放肆了,今日是什么日子?”
“你和一個少年人置氣,這就是你們韋家的家風嗎?”
“你再對陳郡公無禮,我可不客氣了,我最見不得以大欺小。”
“將劍收起來,好歹是衣冠禮樂傳世的人家,你再欺陳正泰試試看。”
這邊鬧得不可開交,另一邊李承乾看得目瞪口呆,不禁喃喃道:“不知孤要去死的時候,有沒有這樣大的排場。”
一旁的李泰一聽到李承乾說到了死字,便用一種異樣的眼神瞥了李承乾一眼。
陳正泰其實只是想試探一下自己的人緣罷了。
可這一次試探之后,頓時很滿意!
果然…陳家距離那一等世族已經不遠了啊,你看,這么多人站在自己一邊的!
既然得到了滿意的答案,于是他便又見好就收,很認真的朝韋玄貞行禮:“韋公,我錯啦,我錯啦,以后再不敢沖撞你啦,韋公不要生氣,晚輩向你賠罪了。”
韋玄貞只能怒瞪著陳正泰,覺得自己這樣下去,絕對活不過三年,一定要被氣死的。
他覺得自己的胸口悶得很,像是憋了氣一般,哐當一下,將手中的劍跌落在地,大家還不放心他,依舊輕輕拽著,隨時要將他按倒在地的樣子。
于是韋玄貞紅著眼睛道:“事情怎么會到這一步啊。”
陳正泰倒沒有再胡攪蠻纏的再次刺激他,只不做聲,躲一邊去了!
程咬金等人則紛紛圍攏了來,噓寒問暖道:“賢侄近來身子可好?”
“以后不要動輒登高了,這樣不好,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們陳家就你這么一個有出息的。”
“年輕人做事,凡事要謹慎啊。所謂三思而后行。”
“你別理姓韋的,他們韋家總是自以為自己是京兆世族,其實早就不得人心了。”
陳正泰覺得自己的心,頓時得到了治愈,一一朝他們道:“是是是,都是小子一時糊涂,以后一定愛惜自己。”
當日禮了佛,大家各自散去。
李承乾分明臉色不好看,拉了陳正泰到一旁,神神秘秘的道:“外頭有流言,你聽說了嗎?”
“什么流言?”陳正泰詫異道。
李承乾咬牙切齒地道:“他們都說李泰賢明,可以做太子。”
“呀。”陳正泰驚訝的道:“還有這樣的事?也不知是誰亂嚼舌根,不過太子殿下,你放心,我是永遠站在你這邊的。”
李承乾頓時心里暖和了一些,拍拍陳正泰的肩,感動地道:“人人都說李泰最賢,只有你最不嫌孤,真是好兄弟,我只擔心,若是父皇當真聽信了讒言,哎…”
陳正泰道:“師弟不必憂愁,無論事情到了什么地步,我都和你走到底,天底下沒有過不去的坎,你看我們陳家現在欠了兩千多萬貫的賬,我不也這樣過來了嗎?”
李承乾看了陳正泰一眼,覺得他的話很有道理,好像陳正泰比孤更慘啊!
于是心便放寬了,轉而道:“你也要仔細,別給那李泰給害了。”
接著等了一會兒,見陳正泰沒有邀請自己去二皮溝吃雞烤鴨的意思,便略帶失望地帶著扈從,怏怏回東宮去了。
而另一頭,韋玄貞怒氣沖沖的回了韋家。
他氣啊!
而這時候,那黃成功急匆匆的迎面而來,口里道:“不妙啦,不妙啦。”
韋玄貞正煩躁非常的時候,怒從心起,沒多想就揚手給了黃成功一個耳光,怒吼道:“喊什么喪,胡叫什么?”
韋玄貞往日對黃成功還算禮遇,而這一巴掌,卻打得黃成功始料未及,他覺得很是委屈,忙揉著火辣辣的臉。
韋玄貞很快意識到,眼前這個人,乃是黃先生,不但是自己的心腹,且還是自己的入幕之賓,自己還需依靠他的智慧!
他便語氣溫和下來,略帶歉意地道:“黃先生,是我無禮了。”
黃成功很快就原諒了他,而后道:“不得了,不得了啊,東主,那韋節義瘋了,他們四房,現在都在府上散播流言,說是東主你昏了頭,竟是三貫的錢賤賣土地,那韋節義說,陳正泰是了不起的人,他絕不會吃虧的,他既三貫收地,肯定不會虧,說他英明神武,什么奮斗和努力之類,韋家這個時候賣出了這么多祖宗的土地,簡直就是糟踐祖產,他還鼓動人這個時候用三貫的錢也去買地,前一些日子,他們四房不是賣了許多私地,得了不少錢嗎,現在要統統低價購地。”
韋玄貞一聽,頓時氣得直哆嗦,怒罵道:“老夫治家,也需這小兒多嘴嗎?老夫難道還沒有這小兒懂?此小兒定是受他父親慫恿,故意想給老夫難堪的,他們四房,難道還想掌家不成?”
黃成功亦是氣呼呼的道:“東主,學生也是這樣想的,現在地價跌成這個樣子,這韋節義還在此胡言亂語,他們借此機會買賣土地是假,想要借故給東主難堪是真,太可怕了,區區一個小兒,竟有如此的心思,這樣的人將來再大一些還了得?”
韋玄貞就冷著臉道:“過幾日,等老夫閑下來,再行家法,非要狠狠治一治四房不可。”
“對,到時挑他一點錯,還怕治不服他?此事,就交由學生來辦,總能找到一個由頭。”
韋玄貞欣賞的看了黃成功一眼,這黃先生,果然是自己肚子里的蛔蟲啊:“先生大才,這家中的事,倒是勞你操心了。”
黃成功一副風輕云淡的樣子,只高深莫測地道:“哪里,不過彈指之間的小事爾。”
不管這世間發生的事情是好還是壞的,時間依舊轉眼而過!
眼看過了一個月,第一批的白條也到期了。
一大清早,就來了許多人,大家都很急,生怕這陳家出現什么變故。
可在此時,陳家卻早已做好了萬全的準備,竟早已預備了無數的銅錢和金銀,一副等待多時的樣子。
大家蜂擁而來,開始兌付。
為了取錢,有人甚至連車馬都趕了來。
一吊吊的銅錢,開始直接的裝箱,而后放上馬車。
為了防止陳家人有鬼,大家是有充分準備的,譬如他們要查驗這銅錢的成色,以防陳家拿劣錢來濫竽充數,這金銀,自然也要嚴防缺斤少兩。
不過很快…大家卻發現…陳家的錢,竟都是最上等的黃銅,幾乎沒有絲毫的雜質,每一枚錢,比市面上的錢更加精細,這一下子…大家放心了。
用欠條,居然可以兌換如此優質的銅錢?
這倒是讓不少人覺得驚喜起來。
要知道…市面上的銅錢其實質量是不一的,這其中涉及到了含銅量的問題!
人們若是收到了優質的銅錢,往往會將這銅錢儲存起來,而若是劣質的銅錢,則盡力將這錢花出去,因而…市面上流通的錢,大多都是劣錢。
事實上,這次就算陳家兌付的是劣錢,大家也沒什么可說的。
可現如今…他們發現陳家竟如此的厚道。
一時之間,二皮溝里數不清的人在忙碌著。
而陳家的庫房里,這錢就像數不盡一般。
這一下子,卻令對陳家白條有疑慮的人,也開始放寬了心。
他們起初不敢將土地賣太多,倒不是他們舍不得賣地,現在行情到了這個地步,還有什么舍不舍不得的?
只是他們對于白條始終懷有一些疑慮,現如今放寬了心,膽子也大起來了,又有人開始陸續來拿地換白條了。
陳家借此機會,繼續推薦了不同時期的白條,大家得了白條,倒也安心的各自去了。
當然,現在更多人看陳正泰,卻像看傻子一般。
這個白癡,地價到了這個地步,他竟肯收地。
收地也就算了,還拿出這么好的銅錢來收。
此前看他還算聰明,現在看來,分明是敗家子啊。
現在越王李泰的府邸,其實已是車馬如龍了。
來拜訪李泰的人如過江之鯽。
許多人似乎覺得李泰成了他們的希望。
尤其是這一次遭遇了如此危機,是李泰挺身而出,為大家解決了眼前的疑難。
而李泰對待每一個賓客,都是彬彬有禮,無一不周到,這也令各家心里似乎有了答案。
坊間流傳著李泰將要做太子的傳言,這倒極符合許多人的預期,因而這個流言根本不必刻意去傳播,其實人們已經樂意為之鼓吹了。
而李泰面對這些流言,總是表現出謙虛的樣子,一再稱頌自己的皇兄乃是賢太子。
李泰對于這樣的局面,其實是極高興的,因為陳正泰和太子走得近,而陳正泰這個家伙…鼓搗出了馬鈴薯之后,惹得許多人損失慘重!
大家將賬算在了陳正泰身上,可背地里,又何嘗沒有人暗中責怪太子對他們的忽視呢?
他的挺身而出,恰恰讓溺水的人看到了希望。
沒有陳正泰,只怕還真不會有這樣大好的局面。
只是這坊間的流言蜚語,已越發的厲害了,以至于街頭巷尾,都在傳遞著此事!
太子乃是國家的儲君,代表了未來,更是無數黎民百姓寄托的希望,人們樂于對此津津樂道。
而此時…該收的地已收得差不多了。
陳家收到了土地足足有七百九十五萬畝。
這是一個天文數目,幾乎可以達到整個天下土地的一成了。
而這…也讓陳家背上了一個幾乎讓人不敢想象的巨額債務。
陳正泰卻照樣該吃吃,該喝喝,一副沒事人的模樣。
只是…也有人對陳家未來的命運感到了擔憂!
正泰和太子走得太近了,可未來…依著太子這般下去,只怕…這天下…到底是誰還不好說,一旦李泰成為太子,陳家遲早要惹來大禍。
這地收得差不多了,陳正泰在將無數的土地造冊,并且讓人繼續清丈之后,便將一本簿冊送入了宮中,說好了四六分賬的,陳正泰向來還是說話算數的。
看著這個數目,李世民目瞪口呆。
這么多的土地…這花了多少錢,又到底欠債了多少…
這是四六分賬啊,意味著,收來的這些土地,有六成是該皇家出的,這一點…李世民不可能假裝不知情,該出的錢,還是得一文不少。
而現在地價如此低廉,若是維持這個地價,不只是陳家,便連宮中,只怕也要被這巨額的債務給壓垮。
陳正泰這是給了朕一個天大的麻煩啊。
不過…賬簿送來的同時,陳正泰還送來了一份奏疏,懇請陛下巡視鄠縣。
鄠縣?
李世民心里思量著。
這鄠縣,卻不知有什么名堂?
似乎…陳正泰早已胸有成竹,朕…該去看看?
李世民幾乎不假思索,便將這奏疏恩準下來。
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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