蝗蟲烹飪指南,不只是要張貼,還要讓人口耳相傳。
畢竟,這個時代能識字的人鳳毛麟角。
這令陳正泰想起了三叔公,三叔公的童謠還是很有用處的,通俗易懂,傳播能力強,于是讓人編了童謠,叫太子吃蝗蟲歌。
吃蝗蟲…是當下百姓們喜聞樂見的娛樂活動。
前頭加一個太子的冠名,是陳正泰用三只雞換來的,畢竟在這個時代太子就是天下最有影響力的網紅之一,一經推出,勢必轟動。
治蝗的根本在于斷絕蝗蟲的繁衍,麻鴨在這方面,堪稱為除卵高手,它們總能從龜裂的土縫里尋覓到蟲卵的蹤跡。
關中的蝗災,和其他地方不同,其他地方…飛蝗肆虐,十幾天時間,可以奔襲數百上千里,流動性極大,而關中歷來的蝗災,往往都只限于關中區域,因為四面都有巨大的山脈阻隔,因而蝗蟲對整個關中的破壞極為嚴重,好的方面,則是不必擔心蝗災繼續蔓延。
此時…那些已發青的麥田轉瞬之間,失去了綠色,一年的生計,驟然間化為烏有。
到處都是絕望的百姓,他們拼了命的試圖驅逐蝗蟲,可這漫天的飛蝗,讓人無計可施。
糧食…暫時還是夠的,可失去了新糧,就意味著未來一年的生計都已失去了。
絕望的驅逐蝗蟲的災民,衣衫襤褸,蓬頭垢面,上百年的戰亂,整個關中一次次遭遇了屠戮,好不容易才十數年的安穩,在此刻打破。
放聲悲哭的聲音不絕于道,唯有那些瘦骨嶙嶙的孩子,方才不知生活的艱辛,興奮的追逐著飛蝗,發出笑語。
長安城里的牙行,據聞已經充斥了無數即將發賣的孩童和婦人,在即將到來的饑餓面前,已經開始有人未雨綢繆。
這關中的百姓們,似乎只剩下了一個念頭,要活下去,無論用任何的方法。
可怖的還是大量糧食的囤貨居奇,在價格高漲了七倍之后,陳家想盡辦法放糧,雖然勉強止住了漲勢,可那些擁有大量糧食的人家,依舊沒有愿意賤賣糧食的愿望。
而此時…地價已開始暴跌了,尋常的百姓,根本無法抵御這樣的災害,他們必須得趕在地價跌落到谷底時,趕緊將土地賤賣出去,只有如此…才可以換來一年的口糧。
一場巨大的災難,打破了所有人對來年生活的幻想,年底給孩子添置的一件新衣,給新婦預備的嫁衣…一切的一切,都化為烏有,來年如何,已經沒有人再關心了。
大量的流民,開始意識到,二皮溝可能會有糧,許多衣衫襤褸之人,帶著最后一絲的期望,朝著二皮溝進發。
而在這里…陳正泰終于意識到…自己此前的準備,在這巨大的災難面前,簡直是杯水車薪,對于災難的認知…依舊還是不足。
遂安公主見陳正泰愁眉不展,當日便回了宮,到了正午氣喘吁吁的回來,背后的宦官,提著幾個箱子。
箱子放在地上,揭開,里頭是各種珍寶。
陳正泰看著箱子:“師妹,你這是做什么?”
“這是我母親給我留著的嫁妝,我統統帶來了,師兄,你不要總是愁眉不展才好。”
陳正泰深吸一口氣:“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師妹送我情。”
當然…這個時候珠寶并沒有什么用,盛世古董亂世金,其實這話陳正泰覺得不對,因為這句話,是對大戶人家而言的,對于尋常百姓而言,到了亂世,只有糧食才能活命。
李承乾看著這么多的雞鴨,不禁手癢了。
他如往常一樣,抓了一只肥雞,口水就下意識的流了下來。
前些日子,二皮溝舍不得給雞鴨多吃谷子,這些雞鴨一個個骨瘦如柴,看著像一群難民一般,如今…到處都是它們的食糧,可怕的是,蝗蟲的營養成分,比之尋常的谷物要豐富的多,雞鴨們身上的肉以可見的速度在增長,一群孵化出來的小雞小鴨,也發揮了初生牛犢不怕虎的精神,跟著母鴨和母雞身后,撕咬著蝗蟲的尸首。
李承乾愉快地哼著曲兒,熟念的放血、拔毛,隨從宦官的身上專門背了一個包囊,包囊里有蔥姜姜醋,還有李承乾最愛的花椒,白鹽自然也是有的,材料預備好了,于是生火,黃泥一裹,便開始燒起來。
黃泥里的雞散發著幽香,李承乾很喜歡這種等待的感覺,從記事起,身邊總有一群很‘優秀’的人,今日告訴他,他應該做什么,又告訴他,什么事不能做。唯有燒雞,才讓他有一種別樣的期待。
肉香開始四溢。
李承乾高興的手舞足蹈,等烹熟了,取了雞出來,依舊還是猴急的樣子,顧不得燙,撲哧撲哧的先撕下一個雞腿,放入口里…
“香!”
地上已有宦官鋪了一個蒲團,所以李承乾席地坐在了蒲團上,一口香嫩可口的雞…入口,李承乾覺得暢快淋漓。
“不過…今日鹽好像放多了一些,火候還欠缺幾分,肉質有些塞牙,下一次…當仔細火候才好,噢,還有,花椒的滋味差了一些,莫非是孤口味重了,嗯,下次要多放。”他手抓著油膩的雞腿骨,依然還是覺得很有滋味。
只是…等他抬頭。
卻發現…遠處,許多聞到了香味,衣衫襤褸的人竟是悄然無聲的出現。
這些人一個個蓬頭垢面,面上帶著幾分畏懼,他們不敢過份靠近,而是遠遠的在十幾丈外駐足停下,接著蹲在地上,一雙雙眼睛,似乎沒有在意李承乾這位太子殿下,滿是污垢和菜色的臉,帶著麻木,只有那一雙雙眼睛,綠油油的,齊刷刷的看著雞腿,他們喉結滾動著,沒有發出任何的聲息,只有極偶爾的時候,他們能感受到了自己微不可聞的口水吞咽之聲。
李承乾一愣。
聚來的人越來越多,烏壓壓的。
以至于李承乾身后的護衛緊張起來,忙是按緊了腰間的刀柄。
李承乾突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以往的時候,他不會在乎身邊人的看法。
在他看來,圍繞在他身邊的人,都穿著體面的衣衫,哪怕是最卑微的宦官,在自己進膳的時候,也絕不會露出這樣的表情,因為…這些該死的狗東西早被東宮喂飽了。
可眼前的一群人,那一張張帶著菜色的臉,還有那一雙雙帶著欲望的眼睛,有一種說不出的味道。
尤其是一些膽子較大一些的孩子,他們甚至下頭沒有穿褲,就光著***,離的李承乾更近一些,他們蹲在地上,吸著鼻涕,流著口水,脹大的肚子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李承乾對此…不在乎。
他是太子之尊,自覺的這都是應當的,雖然覺得這感覺有些奇怪,可自幼的宮廷教育里,他已將自己置身于人上之人的地位了。
于是,他繼續啃著雞腿,等這雞腿變成了骨架,隨手一拋。
骨架在半空劃過了一個完美的弧線。
遠處的人群竟有些聳動,好在,許多人還是有所克制。
可孩子們卻不一樣了,一群衣衫襤褸的孩子,竟好似是打搶一般,朝著骨架的落地點蜂擁而去。
最后一個大孩子拿到了骨架,如得勝的將軍一般,趾高氣昂的忙將骨架往口里塞,他拼命的吮舔著,口里發出吧唧吧唧的聲音,這一刻…他仿佛面上帶著光,人生已抵達了巔峰。
而這一幕…恰好被李承乾看中。
本要繼續去撕下雞翅的手,猛地頓下。
就在這一刻,李承乾突然發現…好像這個世界…并不是自己所認知的那個樣子,這個世界的人,也并非和自己想象中一樣。
他沉默了片刻,對身邊的宦官道:“去問問他們,想吃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