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驍,你派遣幾個機警精細的密諜,就按著轉運使的行程去走一遭。朕這個長子察視各地受災情況,進購糧秣,雖然由得他做主。然而他非要尋張家那兄弟三個跟隨,明面上的事,你們不必去管。
可是朝廷外派官員至地方,行一時權責,也總有一些事,能夠暗做手腳,偽報向朝廷隱瞞...你調遣人手,仍是暗中監察,如果轉運使與其隨從幕僚,真有任何意圖廝瞞過朝廷的舉動,則立刻收集齊證據,再向朕稟奏。”
聽李天衢沉聲說罷,張驍雖然仍有些不明白,自家主公為何一聽大皇子與那張家三兄弟相處的更為密切,便如此的重視...可他還是干脆的領命,便立刻著手去辦,而并沒有提出任何質疑。
畢竟張漢杰、張漢融、張漢倫三人的父親張歸霸,以及叔父張歸厚、張歸弁都是魏朝功勛宿臣,然而卻是父輩英雄子嗣狗熊。張驍也不知曉這兄弟三個都是最善于奉承諂媚,而進讒言蒙蔽帝君的佞臣苗子...若是按他們兄弟原本的軌跡,做為梁末帝身邊的近臣,外戚趙巖、奸臣段凝之流以下,就屬他們幾個媚上欺下、禍亂朝綱的最為歡實。
巡院侍衛司做為魏朝直接受皇帝調度的秘密情報機構,人力資源有限,所以也不可能每日十二時辰輪番盯梢監察本朝的衙內子弟...據張驍對那兄弟三人的了解,他們顯然是要巴結大皇子,而張家哥仨日常的做派,也的確有些功勛富家子弟的紈绔做派...可是也尚還沒有到需要緝捕下獄的程度。
而陛下得知大皇子上桿子去找張家兄弟陪同幫襯,便立刻又要動用巡院侍衛司的密諜前去監察,這是不是...有些小題大做了?
可是什么話該問,什么話不該問,張驍這個密諜總管拿捏得十分清楚。畢竟魏朝巡院侍衛司,不同于明代錦衣衛,不可私自緝拿大臣,關于詔獄嚴刑拷打,再向皇帝做個交代...帝君命你安插密諜潛伏進哪個國家,亦或指名派人要查哪個大臣,巡院侍衛司方可行動,絕對不能自作主張。
然而當初肅清李振、高郁一派的黨羽;未卜先知一般,先行派遣密諜安插進淄青軍中,后來劉知俊果然謀反;還有當年那徐州蕭縣的大戶劉崇,安排些人手在他身邊,結果還真就順利的打入梁國內部...每次巡院侍衛司奉李天衢旨意行動,基本都是一抓一個準。
而最讓張驍想不明白的是,早年自家主公下令尋訪、栽培具備歌舞唱戲天賦的密諜人選,巡院侍衛司遂培養李君惜多多,再安排潛入晉地。直到本朝的勁敵后唐帝君李存勖揚名天下...他還真就是個寵信伶人的戲迷,而且還是極度癡迷的那類。
思細級恐,張驍往深了想,便有一種脊背發涼的感覺。畢竟張驍回憶起當年李天衢將計就計,連同張虎、夏侯晏、杜標等叛臣與敵軍大將朱瑾一網打盡,而授意讓他做雙面間諜將敵軍引入埋伏圈開始...自己主公要查什么人,又算準了可以往哪些敵對勢力安插密諜,也只有他這個執掌巡院侍衛司的近臣最為清楚...這也讓張驍不由得生出一個念頭。
陛下識人斷事,已經不可以常理度之,莫非他當真有什么未卜先知的神通?
如今雖然不知底細,可陛下既然要監察張漢杰、張漢融、張漢倫這三人,那么他們十有七八會有問題...張驍行出內朝,心中仍不住嘀咕著:
還好我為陛下忠謹辦事,自問向來勤勉...而如若我心懷鬼胎,陛下想必也會立刻察覺吧......
鄧州南陽治下的一處鎮坊,先前洪水來得十分兇猛,便如同一條興風作浪的惡龍,吞食掉一個個鎮坊村莊。
然而遭災過后,當地官署還要立刻發付大批民役施工,畢竟洪水漫卷來時,原本潛藏在暗處成群的老鼠都要往無水高地奔逃,會感染的疾病也將隨之擴散...而多處積水坑洼,遭受洪災喪生的尸體也會招來蚊蠅,同樣會滋生疾患,如若處置不當,也有可能造成大規模的疫病傳染。
所以眾多鄉勇民夫唉聲嘆氣著,在遭受水災的廢墟中奔走勞作,他們卷起褲腳、赤著雙腿,在泥濘中將滿車滿筐的淤泥、碎石往外搬。更為慘不忍睹的是,隨著大片被洪水沖垮的倒塌房屋被挖開,還有一具具渾身泡得發白,已腫脹得不成人形的尸首這才重見天日。
用麻布掩住口鼻的役工立刻大聲招呼起來,招呼人手再將那些尸體搬走,需要盡快進行處理。然而幫工的鄉民,以及再旁觀望的婦孺老幼瞧見那些被搬出的尸首當中,還包括遭水災時失散失蹤的親屬、摯友...很多人哀嚎著撲了上去,絲毫不避諱那些尸體可怖的死狀,便跪倒在前面,悲天愴地的大聲哭喊起來......
周圍的鄉親立刻上前,連說帶勸的拉開那些嚎哭的百姓,很快還有人上前用竹簾,乃至一些沖毀的酒家飯館本來在門前挑起的布旆,蓋在那些尸體的臉上;
還有不少房屋家當都被洪水沖垮的百姓失魂落魄的躺在一旁,滿臉的苦戚之色...雖然朝廷與本州衙署已經有官員前來視察災情,他們這些衣食無著落的災民想盡快去求詢何時能發放賑濟糧食、安頓家小,可是幾隊公人、軍健立刻呵斥下民不得沖撞貴人,爾等就乖乖的候著,轉運使相公與州府刺史自有定奪......
而與此處受災的鎮坊還相隔一段距離,李繼志在一眾官吏的擁簇下,離著老遠觀望災情。他眉頭微蹙,攥在掌中的金紋絲綢手帕,就一直掩著口鼻,從來沒有放下來過...而且還是可以擇選了相對干燥的站腳處,也生怕有半點洪水過后稀濘的淤泥臟了自己身上的錦衣玉袍......
由鄧州府衙調派來的衙役公人、官兵軍健,也排成幾列,將李繼志等一眾官吏,與遠處那些百姓隔離開來,提防另有災民會沖來哭嚎哀求,而要冒犯了達官貴人...剛眺望見遠處似乎有不少尸體,又被從廢墟中挖了出來,李繼志的情緒當真是復雜至極...他也有些惻隱之心,固然會為那些喪生的災民感到哀傷,可是與此同時,他卻又感到惡心的想吐。
按李天衢的教誨,李繼志還記得自己的父親對他說要體察民間疾苦,你必須親眼去看,親自去體會...所以他即便仍有幾分不情不愿,卻也硬著頭皮親自前來察視,可是眼見面前那破敗景象,被一股悲愴壓抑的氛圍所包括,還身處于這片骯臟泥濘的環境中,李繼志現在便想逃,逃得越遠越好......
又過了片刻功夫,有個胥吏匆匆奔至李繼志身后的一個官員旁邊。聽過耳語,那官員頓時面露難色,他躊躇了良久,也只得踱步上前,又向李繼志恭聲稟說。
“什么?”
李繼志聞言,卻登時面露慍色,他立刻轉過身來,面色鐵青的對那官員呵斥道:
“王刺史,就算南陽、內鄉等地遭災,可好歹治下還有穰縣、順陽等地未被受洪水侵害。你卻跟我說整個鄧州只能購得糧秣一萬兩千斛,這到底是何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