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開封城依舊在下雪,而且很大。
趙煦穿著大襖,披著蓑衣,頭帶蓬帽,拿著自制的釣魚竿,興沖沖的出宮。
陳皮沒有跟來,是童貫帶著一隊便裝禁衛跟隨在側。
童貫現在是越發的陪著小心,以往那種巴結討好的心思完全熄滅了,正在用力讀書,做事,要給趙煦展現他的能力。
童貫在宮內宮外也是低調小心,生怕被人抓到把柄。
他身前這位年輕官家,城府太深,所謀太大,宮內宮外的眼線太多,想要糊弄他,后果太過可怕!
趙煦把玩著手里的魚竿,興致盎然的隨口道:“我們是坐船,在湖上釣?”
童貫連忙道:“是,都已經安排好了。”
趙煦點點頭,道:“文相公呢?”
童貫道:“已經在河邊候著了。”
趙煦頓時有些不滿,道:“文相公那么大歲數,怎么能讓他在那里候著,下次,直接接到宮里來,與朕同乘。”
“是,小人記住了。”童貫說道。
實則上,文彥博在河邊等,在趙煦的意思。
‘這大概是下馬威吧。’童貫心里想。
趙煦出了宮后才上馬車,馬車上有暖爐,燒了許久,坐上去就溫暖如春。
趙煦很滿意,坐在馬車,收攏著衣服,與外面的童貫道:“在樞密院好好干,多跟章相公等人學學怎么領兵,明年找機會,朕讓你出去。”
童貫慌忙側身,道:“小人一定用心學習,為官家分憂。”
趙煦倚靠著,心里在琢磨著朝局以及‘新法’進度。
過年沒幾天了,很多事情必須要定下來,定事先定人,他要擺平朝廷里這些刺頭。
最大的刺頭,最需要的,無疑是文彥博。
這個人,從真宗朝入仕到現在,熬過了真宗,仁宗,英宗,神宗四代皇帝,到了趙煦,五朝老臣!
九十多歲了,他的影響力,說服力,在‘舊黨’之中,活著的無人可比。
城南,護城河邊上。
文彥博站在雪地里,佝僂著身體,靜靜的看著河面。
河面已經被凍起來了,還是被鑿出了一條水路,一個圓形的水面,有幾只船來來去去,還在忙活。
河邊兩岸,立著便衣禁衛,還有黃門,宮女。
文彥博身旁的文峰成凍的有些臉色發白,看著神情不變的文彥博,瞥了眼四周,低聲道:“太爺爺,官家這是哪一出?”
天寒地凍,將一個九十多歲的老人家叫到河邊來釣魚,這是多不靠譜,甚至多離譜的事!
文彥博沒有拄拐,就那么站著,佝僂著腰,看著河面,淡淡道:“前日官家去蘇府,那是禮賢下士,挽留蘇子瞻。而我這,就是敲打。”
文峰成其實心里隱約明白,只是想知道,更深次的東西,又看了眼四周,道:“太爺爺,官家做的未免太過明顯了。”
文峰成對這位年輕官家提前親政,逼退高太后的前后仔細了解過。深知這位年輕官家心思縝密,行事滴水不漏,他想要拉攏或者敲打,有的是手段,對于這樣一位四朝老臣,不應該做的這般明顯。
太有失官家威儀與格調了。
文彥博揣著手,道:“不是明顯,是自然。官家這是告訴我,我只有老實聽話這一途可走,現在還能保留著這樣一個‘客氣’的程度,如若不然,就是大禍臨頭了。”
文峰成再次想到了皇家票號的事,頭皮有些發麻,道:“太爺爺,刑部那邊的動作越來越多了,介休那邊傳信說,刑部派了不少人。”
文彥博輕笑一聲,道:“如果要是官家,肯定不會這樣做。應該是那位大相公的手筆,這也是警告,不用擔心。”
文峰成轉瞬就會意,章惇真想要拿他們的把柄,不可能這樣大張旗鼓,多半還是想要拿捏他們,或者說他太爺爺。
文彥博看著河面上的人開始陸續上岸,道:“官家就快要來了,我待會兒會找機會讓你說些話,你好好說,然后進政事堂來幫我。”
文峰成心頭一驚,道:“官家,能同意嗎?”
文彥博忽然一笑,道:“會的。”
文峰成神色緊繃,他明白了,要是他爺爺讓的太多,官家沒道理一點小要求都不答應。
果然,兩人話音剛落,就看到一輛馬車不緊不慢的在雪地里行走,很快就來到了河邊。
文彥博在文峰成的攙扶下,向著馬車走去。
趙煦出了馬車,手里還拿著他自制的魚竿,看到文彥博要行禮,笑呵呵的道:“免禮了,咱們今天釣魚,不要那些虛禮了。”
文彥博顫巍巍的行禮,道:“老臣謝官家。”
趙煦興致很高,看著湖面,又看著零星不斷落下的雪,直接向前走,道:“咱們都是大忙人,別耽擱了,走,先釣魚去。”
“是。”文彥博聲音有些虛弱,跟著的腳步很慢,需要文峰成攙扶。
總共四個人上了船,來到船頭,趙煦與文彥博坐下,童貫,文峰成陪在身后。
小船來到鑿開的冰面中心,扔下魚鉤,就開始專心致志的釣魚。
誰都沒有說話。
魚似乎也冬眠了,沒有咬鉤,湖面除了落雪,其他的十分安靜。
文彥博手里握著魚竿,哪怕手上不斷落雪,依舊紋絲不動,臉上平靜如初,雙眼靜靜的看著魚標。
趙煦雙手帶著手套,整個包裹的很嚴實,面帶微笑。
他們兩人沒有聲音,童貫與文峰成更是如同兩塊石頭,一點反應都沒有。
雪花越來越多,兩人身上都落滿了雪,依舊沒人開口。
趙煦手里握著魚竿,倚靠在椅子上,雖然眼睛看著魚標,心里想的都是朝局里的事。
這些事十分的多,復雜,需要慢慢理清。
或許是換了環境,趙煦的思維很是清晰,很多事情被想透徹,而且越想越順,漸漸沉浸在里面,渾然忘記在釣魚,身旁還有一個文彥博。
文彥博人老成精,毅力更是不用說,哪怕他九十多了,這樣坐著,一般人絕對熬不過他。
文峰成有些撐不住了,他身上都是雪,瑟瑟發抖,卻強撐著,悄悄瞥向一旁的童貫。
只見他彎著腰,身上也都是雪,但絲毫不見寒冷,如同平日一樣,恭恭敬敬,不動如松。
文峰成暗暗咬牙,縮了縮脖子,立著。
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間,文彥博的魚標晃了下,水面上蕩起一點點水紋。
文彥博神情專注了幾分。
趙煦仍然沒有動作,還沉浸在思考中。
文彥博蒼老的臉上抽搐了下,稍稍閉眼,就繼續盯著水面。
雪不知道什么時候停了,天空中露出一絲陽光。
童貫抬頭看了眼,居然快中午了。
童貫看著趙煦的背影,又余光看向文彥博,耐著心,沒有出聲。
他很清楚,這兩人是在斗法,官家是在故意晾著文彥博,而文彥博也不肯先開口。他只要一開口,就喪失了主動,后面的事,轉圜的余地就大幅度減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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