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蘇頌要不顧一切,政事堂陡然緊張無比。
來之邵作為刑部尚書,果斷站到了章惇身前,擋住了那些侍衛,抬手向蘇頌,沉色道:“蘇相公,本官是刑部尚書,本官反對!”
他說的是‘本官’,而不是下官。
李清臣臉上一片肅然,跟著道:“蘇相公,朝廷法度,尤其是‘祖法’,沒有宰執罷黜參知政事的規矩,以私衛扣押參知政事,形同謀逆!”
李清臣用‘祖法’二字,是直接當面嘲諷,儼然撕破臉了。
沈括在邊上看的是心驚肉跳,哪怕是熙寧年間,‘新舊’兩黨勢同水火,也不曾出現這般對峙決裂的情況。
這是不死不休嗎?
蘇頌要以私衛強行帶走章惇,這是一種表態——不計后果的保韓宗道!
章惇面色泰然,看著蘇頌,凜然不懼,喝道:“如果你失了分寸,我就將你一起送走!”
章惇脾氣向來寧折不彎,他語氣鏗鏘,夾帶著無窮憤怒。
眼見章惇要連著蘇頌一同出手,蔡卞情知章惇心中多年的怨恨已經涌起,再不想辦法就真要出事情了。
他對外面一個小吏示意,而后深吸一口氣,站到蘇頌與章惇中間,以平和的語氣說道:“不能再這樣下去了!讓外面的人知道,朝廷的臉都丟盡了!各退一步,韓相公告假。章相公就此罷手。”
“不可!”
不等蘇頌緩口氣,章惇斷然拒絕,道:“暴徒火燒翰林院,科考的考題被燒,這次會試作罷。”
章惇說的是‘作罷’,不是作廢,作廢還能重考,‘作罷’意味著這次會試就不再進行了!
蘇頌,韓宗道神色驚變,終于明白章惇要干什么了。
‘作罷這次會試’只是由頭,章惇是要借著這件事,推廣書院,為‘新法’培養人才,壟斷人才!
蘇頌目光冷碩與章惇對視,作為老對手,他心里隱約覺得,蔡京那道‘廢除科舉’的奏本,或許已在章惇心里生根!
他在試圖廢除科舉,這是第一步!
韓宗道沒有蘇頌想的那么多,怒視章惇道:“科舉是國朝第一等大事!考卷被燒,那就重考,豈能作罷!開封城里上萬士子,今天已經火燒了翰林院,你還想他們干出什么事情來?”
章惇劍眉凌厲,道:“他們已經火燒了翰林院,不嚴懲,他們就能殺入六部,殺入皇宮!”
“你!”
韓宗道被氣的臉角扭曲,一句話說不出來。
章惇抓著這件事不放,是決心要亂來了!
韓宗道知道他不是章惇的對手,轉頭看向蘇頌,道:“蘇相公,作罷這次科舉,我決然不同意!政事堂票決吧。”
政事堂票決的規矩,以多勝少,現在是蘇頌,韓宗道與章惇,蔡卞四人,二対二,但蘇頌是宰相,他有決定權!
蘇頌沒有回應韓宗道,猛的轉頭看向門口的禁衛,喝道:“還等著什么?”
蘇頌侍衛隊押班一臉肅容上前,向著章惇道:“章相公,不要為難下官,請。”
章惇臉色越發嚴厲,眸光決然,堅定的道:“你這樣做,無非是逼陛下表態,好!就去垂拱殿,今天,你我,必須有一個人離開政事堂!”
蘇頌雙眼怒睜,手里拐杖顫抖的握不住。
當前‘新法’推行的轟轟烈烈,‘開封府’已經取得很大進展,其他方面正在有序緩步推進,官家斷然不會允許章惇,蔡卞等人在這個時候離開,那等于是‘舊黨’等反對派勝利,是廢除‘新法’前奏!
所以,在章惇與蘇頌,‘舊黨’與‘新黨’的選擇上,幾乎不用思考就知道趙煦會選哪一方!
政事堂內,靜的落針可聞!
蔡卞神情凝重,他一直在極力避免這樣的情況發生,卻還是來了!
他知道,如果要官家選,那必然是選擇他們。但蘇頌,韓宗道在朝,不止是面子,還有就是緩和‘舊黨’對‘新法’反撲,平衡朝局。
蘇頌,韓宗道這一去,朝廷失衡,朝野動蕩,‘舊黨’固然在朝中無人,可阻礙,破壞同樣會再無所顧忌,著實得不償失!
李清臣,來之邵等人同樣明白,在這個時候,一下子去了兩個相公,會在朝野掀起多大的風波,對‘新法’造成怎么樣的破壞。
他們沉著臉,盯著已然決戰,要分出‘勝負’的兩位當朝大佬。
沈括越發心驚,這種情形,他做夢都想不到。
‘是熙寧年間的延續,雙方的仇怨有這般深了嗎?’沈括心里抑制不住的自語,同時還在擔憂。
這只是縮影,全國范圍內的‘新舊’兩黨同樣在爭斗,政事堂這里決出勝負,不代表全國就消停了,黨爭只會更加酷烈,陷入無止境的旋渦中。
‘新法’的推行,可以預見,必然將會引來瘋狂報復,舉步維艱!
就在這時,陳皮緩步出現在政事堂門口。
劍拔弩張的氣氛,沒有因為他的出現稍有緩解,反而越發緊張。
蘇頌,章惇猛的轉頭看向他,似乎等待著他的話,分出這場‘勝負’。
李清臣,來之邵等人更加忐忑不安,固然心里認為官家會站在他們這一邊,但是萬一呢?
陳皮看著他們這副情景,心里是一驚,本以為是如往常的爭執,但看這個架勢,似乎是要你死我活,這些大人物,表情一個比一個嚴肅,仿佛要吃人!
陳皮強自鎮定,抱著浮塵,淡淡道:“官家口諭。”
眾人即便再不情愿,還是互看看了一眼,神情越發不善,壓住內心情緒,轉過身,抬手道:“臣等領旨。”
陳皮抬起頭,模仿著趙煦的聲音,道:“你們是覺得朕太閑了?要給朕找點事情做?還是說我大宋已經清平無事,你們都閑的可以回家養老了?”
蘇頌,章惇等人聽著趙煦的斥責,神色動了動,躬著身,沒有說話。
陳皮瞥了他們一眼,繼續說道:“沖擊翰林院,火燒會試考卷,古來僅見!命刑部主理此案,查清奏稟,沒有查結案之前,此次科舉作罷。發生如此大事,宰相難辭其咎,罰俸半年。刑部尚書來之邵,御史中丞黃履臨事搪塞,罰俸半年。李清臣,沈括作為大小主考,護考卷不利,降級一等,革去主考之責,留職候命。數千人沖擊翰林院,火燒翰林院,前所未聞,開封府首罪,準予知府告歸。其他諸事不再追究,亦不得追究。欽此。”
眾人聽著這道口諭,蔡卞,李清臣等人是松口氣,有官家發話,總算是壓住了這件事,不會繼續壞下去,不可收拾。
同時他們也明白,這件事,只能到這里,章惇不得做更多。
簡而言之,章惇不能繼續對付蘇頌,要求將‘舊黨’大佬們一波送走。
李清臣,來之邵等人沒有在意口諭里的處罰,心里多少還有些可惜,縱然十分危險,他們隱隱也期待將這些反對派徹底掃除朝堂。
韓宗道則內心憤怒無比,在他看來,這道口諭,是完全站在了章惇等‘新黨’一邊!
他們這邊,蘇頌這個宰相被罰俸,一旦有事,必然群起而攻之!而他呢,居然準允告歸!
其實就是罷官!
這不就是章惇的目的,要他走人,給曹政騰位置嗎?
鬧了這么大一場,還是如了章惇所愿!
蘇頌閉著眼,深深吸了口氣,睜開眼,面上如夢初醒,等陳皮走了,這才緩慢轉向章惇,默默一陣,道:“你是怎么說服官家的?”
眾人一怔,蔡卞等人忽然間醒悟過來。
是啊,這么大的事情,送走一位參知政事,位置險要的開封府知府,章惇不可能不事先與官家溝通!
韓宗道本來怒氣勃發,聽著蘇頌的話,跟著清醒過來,不自禁的喃喃自語的道:“是官家的意思嗎?”
韓宗道并不傻,有些事情,未必是章惇的主意,垂拱殿那位官家,更有想法!
章惇感受著眾人的注視,淡淡道:“開封府試點已經到了關鍵時刻,韓相公未盡絲毫心力,反而一直在左支右擋,阻礙新法,本官是一忍再忍,三忍,而今已不能相容!我希望蘇相公慎言,陛下英明神武,睿智仁孝,豈可隨意言及。”
蘇頌明白了,眼皮抬了抬,抓著拐杖,慢慢離開。
他什么都沒說。
韓宗道沒了憤怒,沉默良久,長嘆一聲,看著章惇,蔡卞等人,神情落寞的道:“罷了,爭來爭去,終歸到頭一場空,我就看著你們怎么將大宋掀的天翻地覆…”
韓宗道說的‘一場空’,自然不會是說他們自己,而是章惇等人。
一如王安石當初,爭來斗去,最終還是一場空,滿世罵名,郁郁而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