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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兩百九十八章 以德導行

  蘇大娘子看著蘇李氏的背影,忽然神情動了動。

  蘇家不是小門小戶,蘇頌入仕近五十年,賞賜無數,不缺錢,但春衣就三百兩,現在看來,還著實夸張。

  想著李家的事,蘇大娘子輕嘆了口氣,自語的道:“希望老東西能全身而退…”

  自官家親政以來,倒下的相公不知道多少,蘇頌是唯一一個太皇太后時期的相公,蘇大娘子其實日夜擔心,擔心蘇家突然一天大禍臨頭。

  如果像呂大防一樣,那真是覆滅大禍!

  蘇頌坐在馬車上,馬車轉道御街,趕往貢院。

  馬車里的蘇頌,面沉如水,心頭不斷的轉著念頭。

  他不清楚他的姻親李家這件事是否與章惇有關,但不管是與不是,他都要阻止。

  一個小小開封府都能牽扯到他這個宰相,要是全國推行,能有幾個人跑的了?

  不說那些人,就是‘新黨’,章惇、蔡卞等人就干凈嗎?天下有幾個人干凈?!

  另外,宮里就干凈嗎?官家就干凈嗎?

  或許官家年輕,剛剛親政,還沒來得及做什么,但大宋歷代皇帝的事情,是不是要落在官家頭上?

  如果查出了皇家那些齷齪事,那些皇莊,那些永業田,那些采買,其中的種種骯臟,朝廷該怎么辦?

  朝野又有多少人對此心知肚明?

  他們在等嗎?在觀望嗎?

  蘇頌抱著枴,心里翻騰,一瞬萬千。

  他必須要阻止章惇了,沒有任何私心。他這個歲數,已經不求其他,只希望天下太平無事,朝野和氣,百姓安居樂業。

  “主君。”忽然間,前面駕車的管家停住馬車,拉開簾子低聲道。

  蘇頌看了他一眼,撩開窗簾,就看到不遠處,趙煦與李清臣,沈括已經出了貢院,正在沿著御街,由南向北,似要回宮。

  三人不知道在說什么,有說有笑,似君臣之間沒有任何隔閡,十分親近。

  蘇頌看著這一幕,不知道為什么,本來沉重的心里,忽然一松,仿佛巨石落地,面露笑容。

  管家一怔,剛才還見主君陰沉著臉,現在怎么又笑了?

  蘇頌想了想,拄著拐杖下了馬車,道:“回去吧。”

  管家很擔心,蘇頌的位置,其實比章惇危險,章惇縱然有再多的人彈劾,恨不得吃了他,但章惇有官家護著,沒人能把他怎么樣。

  他家這位主君則不同,蘇頌沒人護著,‘新黨’對蘇頌的攻訐從未停過,不知道多少人想送這位‘舊黨’魁首下獄,給章惇騰位置。

  “主君…小心。”管家猶豫再三,還是小心翼翼的說道。

  蘇頌擺了擺手,拄著拐杖,迎著趙煦走過去。

  這時,趙煦正回頭看向李清臣,笑著說道:“李卿家當年文采斐然,與東坡先生不遑多讓,而今被俗務纏身,不如東坡先生高產啊。”

  蘇軾的成就,幾乎是全方位的,詩詞歌賦,琴棋書畫,樣樣出眾。當年歐陽修若不是錯認蘇軾為他弟子曾鞏,蘇軾就是嘉佑二年的狀元了。

  當初,歐陽修為朝廷選材,不拘一格,曾經判斷,在文學成就上能與蘇軾相提并論的,只有李清臣了。

  但李清臣并不熱衷于琴棋書畫,詩詞這些,后世知道他的并不多,遠不如蘇軾。

  李清臣微微一笑,道:“臣不如東坡。”

  趙煦看著他,笑著點頭,道:“能坦然說出這樣的話來,卿家心胸,令朕佩服。”

  沈括比李清臣,蘇軾要大一些,才華或許稍遜,卻也是大才,聽著不自覺摸著胡須,道:“官家,臣認為,詩詞歌賦這些終究是小道,蘇東坡性格執拗,不撞南墻不回頭,怕是只能寄情于山水了。”

  蘇軾是當今文壇大家,在文道昌盛的大宋,自有無數人相望。偏偏他又不容于‘新舊’兩黨,誰執政都不會放過他。

  歷史上的蘇軾,被遠放到詹州,也就是后世的海南島,最偏遠之地,那是朝廷對朝臣最嚴厲的處罰了。

  很顯然,沈括也不大喜歡蘇軾。

  趙煦對蘇軾很欣賞,但就是在文學方面,放到朝廷,蘇軾還是‘舊黨’,是他變法的頑固阻礙。

  趙煦剛要再說,就看到蘇頌拄著拐走過來,頓時一怔,停住腳步。

  這位老大人,在大街上來堵他是為了什么?

  “臣見過官家。”蘇頌來到近前,躬身行禮。

  李清臣,沈括等人當即傾身,以示對宰相的尊重。

  趙煦擺了擺手,看著蘇頌笑道:“外面就無須多禮了,蘇卿家來這里找朕,是出了什么事情嗎?”

  蘇頌稍稍沉吟,看向李清臣與沈括。

  趙煦有些會意,頓了下,轉身與李清臣,沈括道:“該說的都說的差不多了,二位卿家先去,你們是大小主考,好好準備一番。”

  李清臣對蘇頌有些警惕,沈括倒是還好,兩人聽著趙煦的話,抬手道:“是,臣等告退。”

  等兩人走了,趙煦邁步向前,瞥著蘇頌,道:“蘇卿家,這是要說什么?”

  蘇頌拄著拐,見趙煦刻意放慢腳步,微笑著道:“還是開封府試點的事。”

  趙煦當即想到了蘇頌的姻親李家,不由笑著道:“李家那邊,開封府與蔡相公都與朕打過招呼,不是刻意針對卿家,是丈量土地時候發現的。那李家仗勢欺人,毆傷人命,侵占民田,不是一天兩天了…以往各級衙門置若罔聞,蘇卿家,這是找朕求情?”

  蘇頌跟在趙煦身側,慢慢走著,笑容緩緩收斂,道:“這些事情,蔡卞與臣說過,臣并不是來求情的,臣是擔心,這般下去,不止是臣,怕是章惇等人,也要被牽連進去。”

  趙煦唔了一聲,神情有些感慨。

  ‘開封府試點’,看似是只在開封府,但波及的范圍著實不小。

  如同蘇頌一樣,哪怕章惇持身守正,沒干那些事,那他的家族呢,門生故吏,師友親朋呢?

  官場最本質的還是關系網,大宋階層已基本固化,誰敢說章惇的身邊就是清清白白?

  李家這件事,如果章惇或者‘新黨’某些人刻意操弄,蘇頌以及蘇家能跑的了嗎?

  輿論一起,朝堂必然有所反應,作為‘舊黨’魁首,蘇頌能撐得住嗎?

  位置再換到章惇,章惇本就是眾矢之的,若是拿到了切實的把柄,鬧上朝堂,趙煦能不顧法度,不顧朝野反彈,強行庇護嗎?

  趙煦心底浮現了這個字,繼而又看向蘇頌,笑著道:“蘇卿家有什么可以教朕的?”

  蘇頌傾身,道:“臣不敢,只是有些話,想與官家說。”

  陳皮跟在另一側,悄悄看了眼蘇頌。

  這位老大人要說什么?

  現在朝野對這位老大人都很不滿,‘新黨’不滿,‘舊黨’更不滿,想送他走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蘇頌說完這一句,稍稍斟酌,道:“官家,關于治國,圣人多有論述,古往今來不乏諸多的經驗教訓。臣仕途輾轉數十年,也悟出了一些。”

  趙煦面露感興趣,道:“卿家說來聽聽。”

  蘇頌隨著趙煦慢慢踱著步子,道:“官家,人以德為本,以德導行,德不在,則人心不服。是以,人要有德,事才能成,無德不立。朝廷行事,首重以德,得不存,民心不附,社稷危矣。”

  趙煦靜靜聽著,面露思索,沒有說話。

  蘇頌見著,繼續說道:“具體到‘開封府試點’,為什么朝廷會遭遇如此大的反彈,德不存!縱然占據了理,但理不能服人,唯有德可以。”

  說到這,蘇頌沒有斷句,沒有藏著掖著,繼續說道:“朝廷在做對的事情,可卻先失了德,德行二字,少了德,故行不通。”

  趙煦看向蘇頌,神色不動,道:“卿家,還是反對新法,要朕廢除新法?”

  蘇頌沒有回避,直視趙煦的眼神,道:“事情到了現在,已經沒有回頭路。臣說這些,是覺得,朝廷要以‘德’先行,而不是一力的蠻橫推行,否則今日是李家,明日,可能就是官家。”

  ‘李家’與‘官家’自然不是一回事,蘇頌的話意思很明白,現在‘新法’推行采取的是徹底式的蠻橫政策,遲早會燒到趙煦自己頭上。

  變法變到自己頭上,那得多尷尬?

  可現實往往就是這么尷尬,趙煦對皇家的財產了解還不多,但其中的齷齪肯定不比外面這些官吏,士紳大戶少,必然有過之無不及!

  權力有多特殊,干出的事情就會有多奇葩!

  趙煦這次真的面露思索,他對蘇頌的話有些明悟。

  ‘德’,朝廷確實在這方面處于劣勢,這方面,司馬光等人做的最好。

  走了幾步,趙煦忽然再次看向蘇頌,道:“蘇相公覺得,朕以及朝廷,現在應該怎么辦?”

  蘇頌不再鋪墊,直接說道:“官家,臣認為,朝廷需立德,而后行事。臣建議,對‘新法’,尤其是‘方田均稅法’大幅度修改,不能逼得過甚,以緩和為要,徐徐圖之,否則天下,遲早群起而攻之。”

  陳皮瞥著蘇頌,心頭暗驚,沒想到這位蘇相公,今天還是來‘反對’的。

  陳皮又悄悄看向趙煦,或許,只有他才能明白,年輕的官家在變法一事態度上何等堅決。

  趙煦聽明白蘇頌的意思,語氣十分平靜的道:“不可。”

  趙煦沒有多說什么,平平淡淡的‘不可’兩個字,在蘇頌耳邊如同驚雷,伴隨著不可言說的堅定。

  蘇頌似乎不意外,沉吟著,道:“官家,今日臣去,明日韓宗道去,我們二人一去,接下來,就該是章惇,蔡卞了,他們二人一去,官家何以自處?”

  蘇頌的話說的直白,坦蕩。

  而今朝堂沒誰不知道,趙煦刻意留下蘇頌,韓宗道就是來擋槍,背鍋的,二人去是遲早的。

  如果‘舊黨’兩位大佬一去,朝野的所有攻擊矛頭必然指向章惇,蔡卞,這二人能抗多久?

  現在不是熙寧年間,卻比熙寧年間更為可怕,激起的是最深層次的矛盾。

  如果,蔡卞,章惇二人扛不住,那最后的矛頭就是趙煦了。

  趙煦這個皇帝,要怎么辦?能怎么辦?

  那是天下幾乎所有的士紳,官吏!沒有‘新黨’沖鋒陷陣,皇帝獨木難支!

  趙煦腳步平緩,神情沒有多少變化。

  蘇頌說的這些,他自然有考慮,卻不會任由蘇頌說的這般發展。

  蘇頌,韓宗道去留,由他決定。章惇,蔡卞更是如此。

  什么時候,輪到所謂朝野,天下士紳左右他了?

  趙煦背起手,笑了笑,道:“重病須猛藥,猛藥往往有副作用,撐不過去就是死,撐過去了就能長的更好,活的更久。這個過程,有去無回。卿家,這件事,無需再說了。”

  蘇頌來之前就有所預料,心里輕嘆,繼而道:“官家,世上的路,沒有筆直的康莊大道,該轉彎的時候,必須要轉彎,否則走了岔路,就無法回頭了。那樣的后果,官家比臣看的清楚。”

  趙煦忽然轉頭,看向蘇頌,道:“卿家,你覺得,李家的事,該怎么處理?朕聽說,那李家的家主是仁宗朝的侍郎,素有威望,現在嚷著要撞死在縣衙。”

  蘇頌驟然臉角繃直,沉色。

  李家的事,人證物證確鑿,鬧起來是沒有一點好處。偏偏朝野,士林間不看這里面的事情,只認為是朝廷‘新法’所致,或者是章惇惡意報復,加大了對‘新法’的抵制以及章惇的攻訐。

  蘇頌作為姻親,自是要避諱,默默再三,道:“官家,此事臣不做評論,希望大理寺據實判斷,勿枉勿縱。”

  趙煦笑了笑,道:“卿家,以往不知道李家的事情嗎?”

  蘇頌臉色微變,心頭沉重,停下腳步,躬著身,道:“臣知罪。”

  蘇頌不止知道李家的事情,朝野大部分人,基本都是如此,他以及朝野絕大部分人心知肚明。

  這是公開的秘密,朝廷里,又有幾個干凈的呢?

  趙煦背著手,看著宣德門近在咫尺,道:“卿家,這些事情,都是你這樣的態度縱容出來的,綿延了數十年,還要繼續縱容下去嗎?”

  蘇頌跟在趙煦邊上,沒辦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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