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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親政

  蘇遲敲響登聞鼓,正是百官準備上朝的時刻!

  消息迅速傳遍大大小小的官員,不知道多少人心驚,腿被嚇軟。

  敢于暗害三司使,并且可能有利益關系的,滿朝也屈指可數,指向十分的明顯!

  太多人惶恐的預感到,今天的朝會,可能要發生大事件!

  呂大防聽到這個消息,正在婢女的服侍下,有些困難的穿著衣服。

  呂宏宥站在他身前,神情凝重。

  呂大防沒有說話,穿好衣服,就徑直向外面走去,踏出門后,他頓住腳步,默默一陣,道:“做好你的事情。”

  呂宏宥見著,連忙上前,道:“爹,這件事…”

  不等他說完,呂大防就已經邁開腳步。

  呂宏宥張著嘴,只能默送他父親離開府邸,去上朝。

  與此同時,蘇頌,范百祿等人相繼出了府邸,他們神情凝重,都知道,今天,真的會出大事情!

  登聞鼓的聲音已經消失了,按照他們的預估,此刻蘇遲應該已經在福寧殿了。

  也確實如他們所料。

  趙煦的書房里,蘇遲跪在地上,滿臉的悲憤。

  趙煦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道:“蘇轍的事已經過去好些天了,為什么這個時候才來?”

  這一句話令蘇遲臉色微變,二十多歲的他,還沒有多少城府,極力保持平靜,依舊難掩慌亂。

  眼見趙煦問,他索性就直接道:“是有人投書到蘇家,這才讓微臣知道家父之死,另有蹊蹺。”

  “什么人?”趙煦道。

  陳皮看向蘇遲,也在好奇。這件事,明擺著有人在背后推動,時間太短,他還查不到是什么人。

  蘇遲猶豫了下,道:“蔡京蔡學士。”

  陳皮微怔,有些不相信的看著蘇遲,又轉向趙煦。

  趙煦只是稍稍一想,就笑著搖頭,道:“這位蔡學士還真是用心良苦,投書還讓你知道,這是故意的向朕邀功來了。”

  蘇遲是聰明人,登時明白,他被蔡京利用了。卻暗暗咬牙,即便被利用,他也要給他父親討回個公道!

  趙煦思索片刻,看向陳皮道:“過來。”

  陳皮會意,走到趙煦身前,伸過頭。

  趙煦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道:“去吧。”

  陳皮則雙眼大睜,滿臉驚容。

  趙煦神色平靜的拿起茶杯,看向蘇遲,道:“待會兒朕給你進入紫宸殿的機會,當著滿朝文武的面,你再說一遍,記住你剛才說過的話!”

  蘇遲猛的一磕頭,道:“微臣謝陛下!”

  陳皮脖子發冷,忍不住的縮了下,目光卻是看向慈寧殿方向。

  趙煦也抬頭看了眼,抱著茶杯,心里不斷的轉著念頭。

  收拾呂大防,對現在的他來說,其實很簡單,最為關鍵的是,要找到合適,充足的理由,請高太后撤簾,她一日不撤簾,趙煦就無法真正的親政。

  到了這個關頭,趙煦必須請她撤簾!

  ‘也不知道,這個辦法夠不夠…’

  趙煦心里輕語,說的是剛才告訴陳皮的話。

  宮內宮外的人,此刻都不知道是什么心情,天色還是黑的,開封城不知道多少地方亮起了燈,聲音逐漸沸騰。

  隨著時間的推移,百官聚集,開始進宮,一些聲音終究是壓不住,三三兩兩的在竊竊私語,不知多少目光在呂大防等人身上徘徊。

  呂大防無動于衷,只是眉頭一直蹙在一起。

  蘇頌,范百祿幾人神情漠然,內心憂慮叢叢。

  呂大防等人虎視眈眈,想要逼迫官家放棄變法,官家反手一擊,就要將呂大防置于死地!

  雙方儼然不可調和,這場朝會,不止決定大宋朝廷未來施政路線,還有權力格局!

  他們,該是,待會兒該是什么立場?

  ‘官家,會趁機逼迫太皇太后撤簾嗎?’

  這是百官心頭最大的不安。

  從法理,情理,禮法上來說,只要高太后不愿意,不點頭,誰都不能把她怎么樣!只要她不松口,她就一直是受先帝臨終托孤,垂簾聽政的太皇太后!沒有她的璽印,皇帝的圣旨就是不合法理!

  宮里沉悶的鐘聲接二連三的響起,百官不斷的向著紫宸殿進發。

  隨著越來越靠近,氣氛是越來越壓抑。對于走了不知道多少遍的路,多少次進入的紫宸殿,這會兒變得十分的陌生,如同沉默的怪獸。

  福寧殿里的趙煦,慈寧殿的高太后,以及朱太妃,孟美人都按照鐘聲出了院子,開始亦步亦趨的向著紫宸殿走去。

  此時,蔡京沒能在府里待住,而是到了離皇宮最近的樊樓。

  他兒子蔡攸穿著黑靴,頭戴紫帽,手握佩刀,帶著數十人,站立在紫宸殿門外。

  辰時過去了一陣,趙煦等人來到后殿,高太后則也在偏殿歇腳,等候時間。

  “小娘,別緊張,你就坐著看著,什么話也不用說。”趙煦拉著朱太妃的手,笑著安撫她。

  朱太妃勉強一笑,她極少出現在重大的活動中,偶爾出現,也面臨著高太后的訓斥,所以很怕。

  倒是孟美人頗為鎮定,一只手拉著朱太妃,不時低聲交談幾句。

  不遠處,陳皮,劉橫以及蘇遲站著。

  趙煦環顧一圈,目光看向前面,心里依舊在斟酌。

  待會兒,他需要控制朝議方向以及節奏,不能失控,否則不但達不到目的,還可能被反噬!

  不知道過了多久,鐘聲再次響起,這時辰時過半,正式開朝的鐘聲。

  “沒事的。”

  趙煦笑著拍了拍朱太妃的手,拉著她一起走。

  朱太妃還是很不安,但似乎害怕給趙煦丟臉,強撐著一笑,連忙又整理了一下衣服,這才跟緊趙煦。

  趙煦走到側門的時候,就看到高太后恰好出現在對面側門。

  余光一掃,百官林立,舉著板笏沒有動作,靜等著他們入殿。

  趙煦暗吸一口氣,定了定神,在陳皮掀開簾子后,邁步走進去。

  高太后在簾后坐下,趙煦上前行禮,道:“見過祖母。”

  朱太妃,孟美人跟著見禮:“臣妾見過太皇太后。”

  不等高太后反應,殿中忽然有人出列,大聲道:“陛下,后宮太妃,美人臨朝于禮法不合,請陛下撤去,并保證守禮重法,日后不再犯。”

  不少朝臣心驚,忍不住回頭看去,見是中書省右正言譚歷,又紛紛轉向呂大防。

  更多的人是悄悄低頭,神情緊繃,內心忐忑。

  他們沒想到,呂大防的人會這么的等不及!

  呂大防率先發難,這是要控制朝局走向,牽著官家走嗎?

  不大的紫宸殿,沒人說話,靜的可怕。

  這個開場,超過了所有人的預料,措手不及!

  高太后坐在簾子后,看不到表情,沒有言語。

  朱太妃緊張的手心都是汗,不敢亂動,悄悄看向前面的趙煦。

  趙煦剛剛拜下去,眼見呂大防的人突然發難,雙眼微微瞇起,轉過身,微笑著道:“譚卿家為什么覺得是朕請太妃,孟美人臨朝的?你這是對朕有什么偏見嗎?”

  譚歷一怔,連忙又道:“太皇太后恪守祖法,不會做出這樣違背禮法的事情。”

  趙煦唔了一聲,余光掃過前面的呂大防,蘇頌,范純仁等人,又看向他,笑著道:“譚卿家問都沒問一句,就做出這樣的推斷了?朕聽說,外面盛傳太皇太后要行‘廢立之事’,譚卿家,你來推斷一下…”

  譚歷臉色微變,不等趙煦說完就急聲道:“此事是謠言,還請官家慎言!”

  趙煦打量著譚歷,淡淡道:“朕要問的是,卿家推斷一下,這散播謠言的幕后之人是誰,怎么就要朕慎言了?譚卿家,你這是,真的對朕有偏見啊。”

  譚歷似乎想起了什么,頭上滲出絲絲冷汗,悄悄瞥了眼前面的呂大防,抬著手,語氣明顯弱了,道:“臣不敢。”

  趙煦冷哼一聲,道:“你敢不敢話都說了,事都做了,將朕掛在一個不守禮法的位置上,讓朝臣,天下人看朕的笑話,這就是你為臣子的本分?這就是你們言官風聞奏事的權力嗎?誰給你的膽子!來人!”

  門外的蔡攸時刻在準備著,趙煦話語一落,當即帶人沖了進來。

  朝臣們臉色劇變,很多人身體忍不住的一顫,繼而就仿佛有聲音在紫宸殿上空回蕩,那是劉世安的死亡慘叫聲!

  滿殿的人不敢說,譚歷更是雙腿打顫,抱著板笏,頭上冷汗更多,目光焦急的看向前面的呂大防。

  蘇頌,范百祿等人沉著臉,沒有說話,抬著眼皮,看向簾子后的高太后。

  現在的官家,也只有太皇太后能鉗制一二了。

  蔡攸已經沖進來,將譚歷給圍住,就等趙煦下令如何處置了。紫宸殿外的大棒,刑具他準備的妥妥當當。

  高太后看著下面群臣的畏畏縮縮,臉色不滿,卻不能真的讓趙煦將譚歷像劉世安一樣打死在她面前,否則今天什么都不用干了,趙煦說什么是什么!

  “官家,譚卿家確實言語失當,交由政事堂處置吧,莫要失了風度。”高太后不得不開口了。

  趙煦瞥見高太后這么容易就下場了,眼神笑意一閃,看著譚歷,道:“看在祖母為你求情的份上,去,到偏殿反思,寫一份請罪書給朕看,當眾念給朕聽。”

  譚歷臉色頓時慘白,這要是在朝堂上讀認罪書,他還有什么臉繼續在朝廷立足?

  其他朝臣低著頭,不敢求情,生怕被一波帶走。

  呂大防依舊無動于衷,這一次的沉默不似以往那種智珠在握,反而像是在醞釀著什么。

  高太后則皺眉,因為趙煦用了‘求情’二字!

  趙煦見譚歷不動,頓時冷哼一聲,道:“祖母為你求情居然還不為所動,果然是無君無父,冥頑不靈!來人,拉出去,杖責六十,發大理寺治罪!”

  譚歷猛的驚醒,噗通一聲跪地,道:“臣知罪!”

  蔡攸可不管他知不知,趙煦不說話,蔡攸就要將譚歷徑直拖了下去。

  高太后自然不能允許,否則她就真的成了陪襯,威嚴開口道:“杖責就免了吧。官家,今天是要議事的,不要為了這點小事生氣。呂卿家,開始吧。”

  高太后話語未落就有人出列,抬手沉聲道:“啟奏陛下,臣彈劾元豐黨人蔡卞,曾布,章惇等一十八人,二十八條罪狀,請陛下嚴懲!”

  來了!

  這是朝臣們的共同心聲,惴惴不安的同時,悄悄抬眼向站在丹陛上的趙煦,又轉向簾后的高太后,然后是殿中最前面的呂大防,不少人心神顫栗,恨不得隱身。

  趙煦余光瞥了眼簾子后的高太后,對朱太妃,孟美人按了按手,示意她們坐下,等兩人坐下后,趙煦慢慢落座,微笑著道:“元豐黨人?這已經過去七年了,卿家是才發現的?”

  這個人抬著板笏,一臉決然,道:“啟稟陛下,這些人善于偽裝,太皇太后仁慈,寬宥,屢次給予機會,不曾想這些人毫不知收斂,肆意妄為,已到了不得不懲治的地步,請陛下明鑒。”

  “請陛下明鑒!”

  繼二連三,出來了有七八個人,在不大的紫宸殿里,很是扎眼!

  蘇頌回頭看了眼,老臉不動。

  二范抱著板笏,沒有立刻下場。。

  梁燾,曹政,沈琦等人對視,沈琦本來要出列,被梁燾搖頭給阻止了。

  馬嚴,黃鄯,韓宗道等人更不敢亂開口,余光四處瞄著,悄悄擦著頭上的冷汗,緊張的呼吸都快忘記了。

  朱太妃是第一次臨朝,睜大眼看著,聽著,神情逐漸不安,她即便再不懂朝局也看出來了,這些人在欺負官家!

  孟美人悄悄握著她的手,抿了抿嘴角。

  趙煦端坐不動,直面朝臣,看著殿中的人生百態,不動聲色的道:“卿家說說都有什么罪狀。”

  第一個說話的人,當即再次舉起板笏,朗聲道:“第一,結黨營私,蒙蔽圣聽。第二,閉塞言路,身干物議。第三,培植私人,任用奸黨。第三,行事于秘閣,無視朝廷規制。第四,倚恃黨惡、紊亂國政。第五,貪攬事權、延挨不請辭政。第六,不尊太皇太后…上違君父重托,下則殘害生民。逆惡種種、所犯重大。應將其黨羽革職、立斬,籍沒全族,革除一應供奉…”

  趙煦一直靜靜聽著,神情卻不由自主的古怪起來。

  ‘新黨’幾乎都被發配去了嶺南,這些罪名,怎么聽著都不像是‘新黨’,反而像眼前這些‘舊黨’的。

  眼見這位大義凜然,毫無所覺的說完,趙煦都替他覺得尷尬,咳嗽一聲,道:“卿家,說的都是你嘴里所謂的‘元豐黨人’所為?你覺得,現在的殿里,有沒有‘元豐黨人’,亦或者,‘元祐黨人’?”

  或許是趙煦的這一聲咳嗽,喚起了還舉著板笏躬著身的這位的一絲羞愧,令他沒法接話。

  殿中沉默了片刻,又一個出列道:“啟奏陛下,這些人所為惡行基本都在元豐年間,遺禍至今,請陛下嚴懲不貸,撥亂反正,以正天下視聽,安萬千黎民之憤!”

  “臣附議。”

  “臣附議。”

  “臣附議。”

  又是十多個人,接二連三的附議,聲浪極高。

  這時,范純粹出列,舉著一道奏本,朗聲道:“陛下,此是二百多位朝野官吏,王公勛貴的聯合奏本,請陛下御覽。”

  現在朝野沒人不知道這東西,趙煦神色不動,微微點頭。

  陳皮立刻上前,接過來,遞給趙煦。

  趙煦又看了眼范純粹,翻開看起來。

  下面的范純仁擰眉,范純粹是他四弟,呂大防拉上范純粹,將他也綁了過去!

  范百祿則看向還在被皇城司壓著的惶惶不安的譚歷,這是他的門生!

  蘇頌默默無語,現在局勢是一面倒,即便官家找到借口將呂大防等人下獄,又怎么能安撫朝野上下人心?在天下人皆反對變法的大勢下,即便是官家也不能硬來。

  那是螳臂當車!

  趙煦沒有看這道奏本的內容,直接看前面的署名。

  他看到很多熟悉的名字,有他叔伯,甚至爺爺輩分的王爺,有開國公國柱國的后代,有眾多頭銜是‘公伯’的人,有當朝文臣武將,幾乎都是五品以上,還有不少封疆大吏,以及手握重兵的邊帥!

  哪怕有些署名未必是真的,但呂大防敢添在上面,就足以說明了這些人的想法!

  趙煦神色極力保持不變,心里卻異常的凝肅。

  哪怕他早有預料,但這些保守派的勢力,還是超乎他的想象,這些,還只是呂大防倉促之下準備的,真正的數量,怕是十倍百倍!

  ‘果然,改革終究是少數的事情…’

  趙煦心里輕語,但眼神卻十分堅定,從未動搖!

  宋朝到了這種時候,從上到下處處是問題,必須要改,要大改!

  趙煦暗吸一口氣,余光瞥向呂大防,心里飛速計較。

  他這個時候拋出蔡京,楊畏的奏本,或者直接拉出蘇遲都顯得‘故意針對臣子’,有失作為皇帝的體面,還得另尋辦法。

  簾子后的高太后見趙煦沉默,神情微冷,眼神帶著一絲笑意。

  呂大防垂著眼簾,好像還沒睡醒。

  蘇頌,范百祿等人作沉思狀,仿佛在等著什么。

  梁燾想著之前陳皮的傳話,心里有些急,呂大防等人出手太快,令他找不到合適的機會出列支援官家。

  馬嚴,黃鄯等人口干舌燥,站立難安。他們太久沒有這樣緊張過了,即便是神宗年間也沒有發生這般嚴重的對峙!

  還有一些人在惴惴的祈禱,祈禱趙煦能后退一點,學學神宗皇帝,該退的時候,得退啊!

  朱太妃看著趙煦,急的六神無主,很想說話,卻又不知道說什么,只能看向身旁的孟美人求助。

  孟美人緊抿著嘴,再次用力握住她的雙手,安撫著她。

  趙煦看著手里這道聯名奏本,心里輕嘆:重于千斤啊。

  但旋即,他雙眼銳利,直接將這道奏本扔于腳下,端坐,神色威嚴,沉聲道:“今天,在紫宸殿,當著所有人的面,朕今天不諱言說幾件事。第一:朕要變法,我大宋面臨很多問題,這些問題病入骨髓,不可不改,唯一的路,就是改變!這一點,朕堅定不移!不可變,不可改,絕無退縮!第二,朕,厭煩黨爭!朕用人,不問出身,只要肯做事,能做事,做成事!第三,這天下是我趙家,也是天下萬民的,朕要你們拿出擔當來,拋棄門戶之見,個人恩怨以及心底那些見不得人的算盤,與朕一起,君臣同心,一起為我大宋掃除弊政,中興大宋,為我大宋江山萬年,億萬黎民福祉勇于向前!”

  朝臣們聽到趙煦不避諱的宣示,一個個心神大震,無以言語!

  呂大防緩緩睜開眼,看著趙煦,潔白的眉毛仿佛皺到一起。

  蘇頌則心驚,趙煦這樣簡單直白,是面對呂大防等人這樣的攻勢也不退縮嗎?傳出去,朝野必然震動空前,要出大亂子的!

  二范抱著板笏,直直盯著趙煦,臉角繃直。

  馬嚴,黃鄯等算是中立派,這會兒更是惶恐不安,低著頭,緊張,恐懼,心臟急速跳動如擂鼓。

  梁燾,曹政,沈琦等人此刻是興奮又忐忑,興奮在于趙煦毅然闡述了立場,忐忑則在于眼前的局勢似乎要失控。

  幾乎所有人的目光,慢慢的轉向呂大防。

  從司馬光,呂公著再到呂大防,都是堅定的保守派,對變法深惡痛絕,幾乎為了反對變法奮不顧身一輩子,這一刻,呂大防會怎么做?

  呂大防沉默了好一陣子,他對于趙煦擺明車馬也是心驚,沒想到,到了這種地步,趙煦還是半點都不肯退讓!

  呂大防緩緩抬起板笏,在眾目睽睽下就要說話。

  “陛下,當前法度乃是太皇太后依祖法而定,天下共尊。以孫改祖,乃是大不孝,違禮。”呂大防聲音沙啞,平靜,卻有殺傷力十足。

  世人崇孝,‘不孝’二字,足以抹殺一切!

  只要這一條過不去,所謂的‘變法’就行不通,頂著‘不孝’的帽子,即便趙煦強行硬來,朝臣們,哪怕是那些新黨也不能枉然不顧!

  簾子后的高太后靜靜看著趙煦,手里握著拐杖,只要趙煦一個解釋不好,她就會出簾子,斷然發難,逼趙煦當眾承諾,放棄變法之念!

  只要趙煦一說出口,她就能再次垂簾聽政,將趙煦打回原形!

  至于‘其他’的事情,就得看趙煦日后的表現了。

  朝臣們更是雙眸睜大,一瞬不瞬的盯著趙煦。單單是這一條,就足夠難住他了!

  陳皮站在一旁,一顆心提到嗓子眼,滿臉的忐忑恐懼。

  他很清楚,這個回答不上來,官家的一切努力都將白費!

  趙煦感覺到了所有的目光,抬頭看向眾人,又左右看了一眼,繼而沉吟起來。

  他必須要回答這個問題,改革不止是現實需要,還要有大義。表面上來說,就是要兼容法理與情理的口號。

  思想通暢才能做事,頂著‘不孝’的帽子,沒人跟著你干!

  好一陣子,趙煦緩緩抬起頭,看向呂大防,語氣平靜的道:“朕是繼承先皇遺志,以子繼父,何來不孝?”

  蘇頌神情微異,這個解釋,真的是好!

  二范與面露驚容,似乎是第一次見識到,這位年輕的官家,居然有這樣的敏捷思維。

  梁燾等人心底拍案叫絕,這個回答真的是太妙了!‘以子繼父’,有了這個合理合法的理由,官家推行變法,就沒有任何阻礙了。

  馬嚴,韓宗道等人悄悄擦了擦頭上冷汗,他們真怕趙煦回答不上來。至于趙煦回答不上來會怎么樣,他們不敢想!

  呂大防似乎沒想到趙煦能回答上來,剛要繼續,趙煦卻暗自冷哼,搶先開口道:“呂卿家,現在輪到你回答朕的問題了。剛才那位卿家彈劾了所謂的‘元豐黨人’十八條大罪,這些,在你身上有沒有?”

  來了!

  來了!

  眾人還沒有來得及平復呂大防的進攻,轉瞬間又輪到官家出手了。

  呂大防沉默不語,他知道蘇遲進宮了,不管蘇遲手里有沒有什么證據,眼前的官家都能攀扯到他身上,作為臣子,他辯駁不了,所以,沉默就是最大的反抗與蔑視!

  趙煦見他不說話,目光掃過剛才那些彈劾的人,淡淡道:“你們說說,‘元豐黨人’的事,在你們身上有沒有?有沒有欺上瞞下,堵塞言路,有沒有培植私人,結黨營私?有沒有任用奸邪,排斥異己?”

  這些人哪還敢說話,紛紛低頭。

  官家已經奪回了氣勢,占據主動,他們這些小蝦米,只能看向前面的呂大防。

  這時,高太后淡淡開口道:“官家慎言,朝中皆是我大宋忠臣,沒有證據,不能胡亂猜忌。”

  趙煦張嘴欲說,忽然間,外面一個禁衛急匆匆進來,道:“啟稟陛下,章相公在宮外求見。”

  朝中的大臣一怔,但轉瞬就想起了‘章相公’是誰——曾經的樞密知事,章惇!

  殿里的人紛紛對視,神情不安。

  章惇,這個時候到京了!

  趙煦雙眼微微瞇起,他倒是沒想到,這個章惇來的比他預想的要快。

  他看著呂大防,忽然想到了一些事情,嘴角笑意一閃,直接將蔡京,楊畏以及蘇遲給拋到一邊,沉聲道:“傳。”

  簾子后的高太后微微皺眉,這個章惇是她發配走的。原因就是:元祐初年,‘新舊’兩黨有一場關于新法的辯論,章惇言辭犀利,句句切中要害,將‘舊黨’駁的啞口無言,司馬光等人惱怒,朝野接連不斷的彈劾章惇,執意的將他發配去了嶺南。

  這樣一個人,在這個時候回京,有麻煩了!

  即便是呂大防也皺起眉頭,浮腫的雙眼睜開。

  蘇頌,范純仁等人對視一眼,又齊齊看向前面的呂大防。

  他們已經看出了一些,今天的事情,注定難以善了!

  朝中的大臣們是各有心思,抱著板笏,心里劇烈不安的等候著。

  沒有多久,在禁衛的引領下,一個高大,面容瘦削,雙眉如劍,目有嚴厲,身穿布衣的中年人,腳步平穩,步伐又大的來到殿中。

  眾人忍不住的側目,這一位‘火氣’極大,在元祐初就敢與司馬光對噴,單槍匹馬將一眾‘舊黨’大佬駁的啞口無言的人!

  要知道,司馬光,呂公著等人都是當世大儒,一般人豈能說的過他們?

  即便是高太后,也忍不住坐直身體。

  當初章惇破口大罵宰執司馬光,罵他是‘村夫子’,將朝廷里的相公們更是罵了個遍,是一個敢說敢作,無所顧忌的厲害人物。

  趙煦看著章惇,眼神有些意外。

  這章惇,不像一個曾經差點拜相的人,更像一個書塾里的嚴厲教書先生。

  章惇已經有七年沒有見過趙煦了,他來到近前,審視了一陣,又瞥了眼簾子后的高太后,抬手行禮,語氣平靜無波,道:“罪臣章惇,參見官家,參見太皇太后。”

  高太后神情漠然,沒有說話,實則萬分警惕。

  朝中的氣氛忽然間變得有些詭異,章惇話音落下,沒有半點動靜!

  趙煦微微歪頭,打量了章惇一陣,心里計較著,道:“章卿家,為什么自稱罪臣?”

  章惇抬起手,忽然朗聲道:“回陛下,其一,臣反對割地求和,與朝中滾滾諸公不合。其二,臣厲行肅貪,令當朝相公們不滿。其三,環慶路多有敗事,臣是罪魁禍首。請陛下下旨斬臣頭顱,以安朝中百官之心。”

  章惇話音一出,朝中不知道多少人心驚肉跳,頭皮發麻。

  這位還真敢說啊!

  同時,很多人又想到,章惇這么說,是掌握了什么嗎?

  不知道多少人在悄悄對視,大家同朝為官,誰不知道誰,真要是抖摟出來,按著法度,這紫宸殿里,有一半人得斬立決!

  不等趙煦說話,章惇直接轉向呂大防,冷聲道:“呂相公,三司衙門虧空三百萬,環慶路軍餉三百萬消失,你該當何罪?”

  呂大防眼皮抬起,看了他一眼,理都沒理。

  章惇見他還是這個德行,再次轉向趙煦,道:“陛下,朝中發生如此齷齪,依舊波瀾不驚,可見已病入膏肓,不可救藥!臣請陛下將罪臣與呂大防一同削首示眾,以儆效尤!”

  殿中有人聽著不像話,剛要踏腳出列,就被人悄悄攔住,那人暗暗搖頭,同時嘴唇蠕動,無聲道:別說話,小心被捎帶上去。

  要出列的人立馬退了回去,低著頭,再不敢亂動。

  陳皮倒是第一次見到章惇,驚的是目瞪口呆,這位章相公,還是真是…脾氣火爆!

  趙煦同樣面露異色,這位還真是什么都敢說。

  他瞥了眼高太后的簾子,連高太后都不說話了?

  難得有這么給力的臣子,趙煦自不會作壁上觀,微笑著道:“章相公莫要激動,虧空以及軍餉,都是三司衙門的事,怎么能怪到宰輔頭上呢?”

  章惇劍眉一翹,當即轉向呂大防,喝道:“敢問呂相公,三司衙門的虧空,你可知情?”

  章惇話音落下,趙煦就淡淡道:“呂相公,知不知情,要說清楚。”

  蘇頌瞥了眼趙煦,又看向章惇,哪里看不出來,這兩人已經一唱一和,聯手向呂大防發難了。

  二范對視一眼,齊齊擰眉。

  三司衙門的事,到底是一件大案,不可能三言兩語就推脫了。呂大防要是不解釋清楚,依照今天的情勢,怕絕難輕易脫身。

  殿里的眾臣更是清楚,目光都看向呂大防。

  高太后無聲坐起來,盯住呂大防。面對趙煦她已經要小心謹慎,又多了一個炮仗一樣的章惇,更令她警惕與不安。

  呂大防默默一陣,道:“不知。”

  章惇嗤笑一聲,道:“你倒是推脫的干凈。我再問你,環慶路軍餉的消失,你知不知情?”

  呂大防這次沒沉默,直接道:“不知。”

  章惇就是等他這句話,猛的轉向趙煦,抬著手,沉聲道:“陛下,三司衙門虧空三百萬不知,環慶路軍餉消失還是不知!這是宰執嗎?尸位素餐到這種地步,我大宋是無人了嗎?臣請罷黜呂大防,交由有司審訊問罪!”

  趙煦心里別提多舒爽了,有這樣的臣子分憂,哪還用得著他勞心勞力的步步算計。

  他保持神情不動,瞥了眼蔡攸,剛要開口,高太后忽然搶先,呵斥道:“放肆!呂卿家勞苦功高,又無實證,豈能輕易罷黜,更不能審訊!若再敢胡言,休怪老身不容情!”

  眼見高太后忍不住了,趙煦自然要保章惇,這樣可愛的臣子,怎么也得保住啊。

  趙煦咳嗽一聲,剛要說話,殿中忽然有人出列。

  楊畏一直在觀望,眼見呂大防就要撐不住,再等下去就沒機會了,十分果斷出列,抬著板笏,大聲道:“啟奏陛下,臣有呂大防與三司衙門,環慶路等串通一氣,克扣,倒賣軍餉的實證。”

  因為章惇的突然到來,趙煦都快忘了還有楊畏在殿中,見他出列,雙眼里笑意愈濃。

  這個楊畏與呂大防關系極其特殊,之前呂大防遭難,楊畏挺身而出,事后呂大防知恩圖報,大力提拔楊畏,不止是心腹,甚至是政治盟友。

  朝中不少人看到楊畏出列,公然舉告呂大防都是面色駭然,不可置信!

  如果楊畏指證呂大防,即便沒有實證,也不會有人懷疑,他們的關系太近了!

  呂大防眉頭皺起,緩緩轉頭看向楊畏,眼神厲芒跳動。

  高太后不曾想會有小人反叛,當即道:“哼,若無實證,便是構陷朝廷重臣,其罪不小,楊卿家想清楚了!”

  楊畏已經看明白局勢,哪里還在意高太后的警告,直接道:“臣手里有呂家與三司衙門兩個副使的親筆信,以及一些賬目出入。還有,據臣所知,呂家不止在開封城有院落,大小商鋪數十,在全國更有近百,家產折合,有數百萬貫!”

  證據確鑿!

  朝臣們忘記了呼吸,雙眼大睜。滿是震驚的看向前面的呂大防。

  他們心底都有一個聲音:呂大防,完了!

  不等眾人反應,章惇厲喝一聲,道:“如此大事,豈能一個呂大防就完了!”

  章惇這話的意思很簡單,在他心里,這些‘舊黨’沒一個干凈的!

  梁燾在一旁聽著,先是愣了愣,猛的福至心靈,突然出列,跪在地上,大聲道:“官家已成年,太皇太后不負先帝所托,請太皇太后撤簾還政!”

  章惇臉色微變,猛的看向身后的梁燾,他心里非常想說:我的話不是這個意思!

  梁燾這么一來,就像是章惇剛才的話,是要追究高太后的責任一樣!

  沒人管章惇這會兒想什么,曹政,沈琦等人驀然會意,紛紛跟進,出列跪地,大聲道:“請太皇太后撤簾還政!”

  這段時間,他們拉攏了些人,也有不少人識時務,紛紛跟著出列伏地:“請太皇太后撤簾還政!”

  陸陸續續,有十多人。

  殿中跪下了差不多有三分之一。

  章惇見著,目光厲色掃過一些人,跟著跪下,沉聲道:“請太皇太后撤簾還政!”

  不知道是章惇的眼神警告,還是見風使舵,不少人猶猶豫豫,跟著出列:“請太皇太后撤簾還政!”

  黃鄯這個時候不管馬嚴與韓宗道了,他是刑部尚書,三司衙門。蘇轍死的案子都在他手里,飛快的跟著跪下:“請太皇太后撤簾還政!”

  馬嚴,韓宗道對視一眼,悄悄看了眼簾子以及呂大防,硬著頭皮跟著跪地道:“請太皇太后撤簾還政!”

  馬嚴是御史臺御史中丞,朝廷之外的言官首腦;韓宗道是開封府知事,是儲相。兩人身份特別,他們一出列,就是一個風向標,更多的人跟上來。

  林林總總,地上已經跪滿了一半人!

  現在,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前面的蘇頌,范純仁,范百祿身上。

  除了呂大防一系,這三人,是最后沒有表態的大佬了。

  趙煦微微傾身,目光淡漠,平平靜靜的看向蘇頌。

  蘇頌眼見著,心里輕嘆一聲,不管是變法不變法,呂大防等人已經敗了,高太后撤簾,也就是早晚的事情。

  他緩慢出列,跪地道:“官家已成年,太皇太后不負先帝所托,請太皇太后撤簾還政!”

  蘇頌這個樞密使一出,又帶出了六七個人。

  甚至于,呂大防的人,因為楊畏的關系,悄悄的也伏地了四五個!

  殿中還站著的,已經不多了。

  范百祿,范純仁面沉如水,眼神還有掙扎。

  他們反對變法,可殿中一大半已經跪地,他們還能如何?

  ‘獨木難支。’

  范純仁,范百祿對視一眼,心頭沉重,只能跟著跪地:“請太皇太后撤簾還政!”

  這二人一跪,殿中還站著的,不足七八人!

  這些人對視一眼,心驚膽戰,抬頭看著趙煦的目光,連忙低頭,卻硬著頭皮不動。

  趙煦見他們冥頑不靈,懶得理會,起身,抬手向高太后的簾子,道:“請祖母斟酌。”

  高太后在簾子后,早就氣的臉色鐵青,怒不可遏。

  周和在一旁,嚇的面無人色,大氣不敢喘。

  “好好好!你們都很好!很好!”

  好半晌,高太后才咬牙切齒的出聲。

  群臣依舊跪著,趙煦也抬著手。

  紫宸殿里,安靜的落針可聞。

  高太后看到這般,氣的無處發泄,猛的站起來,大怒道:“好好好,真是我大宋的好臣子,是我的好孫子…”

  事到如今,她多說無益,撂下一句,轉身就要走。

  章惇聽著,抬頭看去,當即大聲道:“謝太皇太后撤簾還政,恭送太皇太后!”

  殿里的人迅速跟進,紛紛大喊:“謝太皇太后撤簾還政,恭送太皇太后!”

  高太后腳步一個踉蹌,頓了片刻,怒哼一聲,甩開周和扶著的手,大步離去。

  趙煦見著,心里長長吐了口氣。

  他轉過身,對著不少人微微點頭,最終,目光冷漠的落在木然而立的呂大防身上,沉聲道:“皇城司,將呂大防以及一干黨羽下獄,嚴厲查處!”

  “臣遵旨!”蔡攸高聲應道。

  門外的皇城司的人迅速沖進來,將呂大防以及還站著的幾個人,全部帶走!

夢想島中文    宋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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