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陽州,曜日山,鎮撫司。
山頂正殿,鎮撫使跌坐云榻,看著面前的五岳真形圖。
青陽十九州,其余各處只是大致掃了一眼,重點還是看的陳塘郡身為神體,還是五百多年以來,青陽州第一個留在地方的神體,鎮撫使當然要重點關注些。
通過五岳真形圖觀察,卻見整個郡內平靜如水,只有丁點漣漪,略微掐指一算,頓時便察覺到陳塘郡發生了何時。
“初到郡內,第一件事便是著重治理一縣水患?”
鎮撫使有些不解。
要知在此方世界,有著妖魔鬼怪,大妖作亂掀起風云,再正常不過。
而大燕朝廷治理水患已經都快成為日常了,若是常人做這些,鎮撫使還能理解,可身為神體,且在千戶考驗中,有著這么出色表現,眼下竟表現的如此稀松平常,這著實有些不正常。
更重要的是,旁人不清楚,但他很明白神體,之所以這么被重視,不僅僅是因為神體斗戰之能強勁,更因為其他原因。
氣運!
“神體本是應天命而降,無論出身武圣家還是草莽,都免不了爭斗廝殺,這關乎氣運之爭…武道逆水行舟,氣運多寡更決定未來此方天地主角角逐,不廝殺,怎是神體?”
想到這里,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于是手掌在五岳真形圖上一抹,當下青陽州的各郡地形上空,都浮現出團團光芒,分化五色,不一而足。
有的郡內上空呈現白光,一片祥和,有的呈現黃氣,蒸蒸日上,而有的則是表露出灰氣這種或是破敗衰落,或是一團死寂。
鎮撫使著重關注的自然是陳塘郡。
卻見陳塘郡上空,本也是白色光芒,看上去溫潤祥和,只是當鎮撫使再次手掌一抹時,將這白光驅散,露出里面的情形 一團黑色劫云縈繞整個陳塘郡,并且越聚越多,而且最核心出還有著血紅色的氣息,一股濃郁的殺伐之氣將出未出,好似在醞釀中。
見到這,鎮撫使先是一愣,隨后露出笑容:“這才是神體的正確打開方式!”
看吧,大袖一甩,便將五岳真形圖收了,就要閉目打坐,可仔細想了想,還是敲擊了一下大殿屋檐下懸掛的金鐘。
“咚”
鐘聲響徹一聲,不到片刻,一名校尉走了進來,見禮道:“鎮撫使有何吩咐?”
“傳我諭令,知會松平郡千戶耿文光,密切關注陳塘郡形勢,若有必要,當可出手助顧長安一臂之力。”
鎮撫使淡聲說道。
“是!”校尉應下,隨后見鎮撫使閉目不言,便行了一禮,緩緩退下。
片刻后,一道金符從曜日山升起,在半空中認清方向后,便倏忽鉆入云層,朝著松平郡方向而去,轉瞬便消失不見。
陳塘郡,煙波縣。
大雨消停,陽光灑落。
只是地面上仍舊還有水跡和水洼,陽光反射上去,遠遠望去,好似魚的鱗片,有著詭異的光。
一群農夫在地面上走著,道路因為被水浸透,一腳下去,都能踩出一個凹坑。
整個煙波縣因為發了大水,全縣房屋倒塌大半,連道路大都毀壞,縣衙、鄉紳、懸鏡司雖都開設粥棚,但也并不是讓百姓免費吃。
以工代賑!
每日給他們定量的吃食和銀錢,然后縣衙組織,著急百姓重建房屋、修筑損壞的道路。
眼下這一隊農夫,便是在縣衙組織下,修筑官道沙子碎石都已經被牛車拉來,只不過人還沒有到齊罷了。
不過也沒等多久,片刻后,一隊隊的農夫便成群結隊過來了。
因為人多,以至于道路變得更加泥濘。
上百人聚集在這里,各個都穿著短打棉襖,或蹲或站,和周圍人閑聊。
這時,一個看面相三十許歲,穿著略微體面些的中年人掃視了一眼全場,隨后說道:“人都到齊了嗎?”
“劉頭,人都來齊了。”
“劉爺,您放心吧,都來著呢。”
“剛發了大水,家里斷了收成,都想混口飯吃,誰不來啊!”
“是極是極!”
聽著中年人的話,不少農夫都開口說道,一時間吵雜了起來。
這中年人姓劉,具體叫什么名字,不記得了這時代有名字的、認字的不多,一般都是按照姓什么,家里排行第幾稱呼,姓張排行老三,便被人稱之為張三,若是這張三混的好,一般都被尊稱為張三爺。
而這中年人,因為是個包工頭,手下管著百十號人,便被稱之為劉頭,也有喊劉爺的。
畢竟眼下雖然發了大水,各地重建都需要人,但能夠承接官道修筑的,也必然和縣衙有點關系,雖這關系在真正的人物面前一文不值,但在普通人眼里,已經是了不得的大人物了。
“既然來齊了,那就開工吧!咱們盡快干完!”
劉頭又掃視了一眼,說道:“縣里說了,若是提前三天干完,多額外多給一些錢糧補助,到時每人都能分到不少,說不定還能割一斤半斤肉帶回去。”
聽到能割肉,百十個人頓時各個吞咽著口水雖此世有城隍水神治理風雨,除了妖魔作亂外,基本上都是風調雨順,在加上賦稅也低,百姓都能留有余糧,可肉終究還是奢侈的食物,尋常百姓一年能吃上幾頓,已經算好了。
當下所有人都是干勁十足,紛紛應喝一聲,隨后便開始熱火朝天的干活。
這些農夫常年種地,都有著力氣,當下把一袋袋沙子堆上去,在推著石碾來回的壓,將泥濘和沙子壓的緊實,在撒上碎石,繼續用石碾壓,如此循環。
此處并非只有這個百十號人在干活,在這條官道上,不過二三十里的道路上,有著上千人正在開弓,沙子碎石需求量很大,以至于拉車的牛都喘著白氣了。
可終究還是抵不過消耗。
聽說提前修完可以額外拿到錢糧,大家都干勁十足,原本堆積如小山的沙子碎石,肉眼可見的消減著。
很快,一個上午便已經過去了。
中午時分,一輛牛車行駛過來,跟著的卻是幾個人,另外還有一個穿著懸鏡司玄甲的力士跟隨。
到了之后,這幾個人將牛車停下,當著所有人的面開工做飯,將混合著粗糧的面團搟成面條,當場就下鍋。
除此之外,還有著用肉丁做成的醬,一時間肉香味撲鼻,讓不少干活的農夫都肚子咕咕叫。
玄鏡司的力士自然是來監督,這飯食里有沒有偷工減料。
見到粗糧和白面各占一半,肉的份量也足,頓時滿意的點點頭。
這時,炸醬面已經做好,一個人高聲喊道:“開飯了!”
農夫們頓時歡呼,這面條一半是粗糧另一半卻是白面,還有著肉丁做的醬,攪和拌勻后,真是香味撲鼻,勾人食欲,當下所有人都狼吞虎咽,各個吃了個飽肚。
一刻鐘后,劉頭見大家都吃完,又休息了一陣,便喊道:“開工開工!”
一眾人都站起來,繼續開工。
陽光照在地上,反射著詭異白光,顯得冷清,在加上此時已經是深秋,風一吹便有寒氣涌來,樹上的葉子都掉的差不多了,乍一看好似萬物肅殺。
可這根本就阻擋不了農夫的熱情。
吃了飯,干活的勁頭比上午還足,還沒到黃昏,便已經將所有的沙子碎石給弄完,后又用石碾多次碾壓,將道路壓平,這才算結束。
“大家都收拾一下工具,等會跟著我去領工錢!”
劉頭看了一下道路修筑的長度,心里松了一口氣今天的修筑算是超過了語氣,按照這進度,他們必然可以提前修完,到時自己這路段完工,不但能額外多領一份,說不準還能趁此機會,再包下一段路。
若是這樣的話,那今年雖說沒收成,也能將家里過的好點。
想到這里,劉頭心里生出一些欣喜。
他雖然是工頭,但掌握不了錢糧,這是縣里重點關照的事情,又是郡里大人物親自督促的,據說縣君都親自抵達一線督促,誰敢亂伸手,直接砍了。
這樣下來,為了某種考慮,他這樣的工頭也只能領取自己的一分錢,防止出亂子要是真鬧出亂子,不說郡里的大人物,單說縣君這關就過不了。
可即便是這樣,他也比尋常百姓多了不少利潤。
其他農夫不知劉頭的想法,可心里也是開始發工錢時總是值得期待,一輩子忙著種地,為的便是求溫飽和希望未來更好,當下有著這希望,所有人都倍感滿足。
收拾完東西,上百人便隨著劉頭去領錢了。
官道中途,一處臨時搭建的棚子里。
雖然是臨時搭建,但四面都有著帷幕,里面也有爐火生著,外面雖然有寒氣,可里面卻很溫暖,爐子上還溫著酒,又有幾個小菜。
里面坐著幾個人,其中三人穿著官吏服,這是縣中吏員,而旁邊一處,單獨坐著一人,卻是盤膝而坐,眼神微瞇,似在閉目養神,身上的衣服則是玄鏡司錦衣玄甲卻是一名校尉。
幾個吏員正在喝酒,喝到半途,一個年歲最大,也看起來最有威望的,放下酒杯,看了一眼坐在不遠處的懸鏡司校尉,隨即低下頭,低聲說道:“這次大家都不要動手了!”
聽到這話,另外兩人都是一愣,但隨即就反應過來:“王頭說的是,這次是郡里大人物親自督促,縣君也動了真格,咱們莫要犯了忌諱。”
兩人都是點頭。
大燕鬼神顯跡,雖然治理更容易,可真正管理百姓的,乃是尋常的小吏,貪污克扣這是難免的,無論怎樣都禁絕不了。
不過以往只要能辦成事,辦好事,這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屬于潛規則之內。
只是這卻有個前提,不能壞事!
壞了事,死也不虧!
而這一次,是郡里大人物初次到來辦的第一件事,縣君都不敢有任何怠慢。
畢竟上任第一件事,要是出了岔子,天知道郡里那位大人物會怎樣動怒?到時候就算殺個人頭滾滾都不是稀奇事。
“就這么定了,大家手腳都干凈些,不要亂伸手…丑化說在前頭,誰要亂伸手,為防止牽連到其他人,到時別怪我翻臉不認人,不等縣君動手,我第一個把他綁了!”第一個開口的吏員說道。
“王頭放心!”
“我們明白,絕不會在這個時候搞事情。”
另外兩人都是紛紛表態。
聽到這話,王姓吏員這才臉色緩和了些,道:“好了,我們去分發銀錢,完事后都各自回家。”
說完,他便將杯中酒喝完,站起身來朝著外面走去。
他們這番話說的聲音低,可卻不知道懸鏡司的校尉身懷法力,莫說如此近的情況下,就算方圓數百米內的風吹曹動都能聽到。
聽著這三個吏員的談話,這校尉不由灑然一笑。
他想起自己還未入懸鏡司前,父親也是某縣的微末小吏,也曾審時度勢為生活掙扎,只是這些都已經成了過去式。
隨著他加入懸鏡司,家里頓時改換了天地。
“人道渺渺,仙道莽莽,鬼道樂兮。當人生門,仙道貴生,鬼道貴終。”
腦海中閃過這個念頭,不由便有一些新的感悟。
“仙道貴生,鬼道貴終,無量度人。如我這般氣道修行者,所求的是生命長存,自然吉利,鬼道看重的是如何終了,而人道卻只是為了平安健康,活在這世上。”
“眼界不同,追求不同,地位不同…所有的不同,都只是因為根源的差異所產生。”
想到這里,心下不由曬然。
可轉眼一想,人為了生存而掙扎,而如他這般氣道修行者,不也是為了大道而掙扎?
看似優越一線,實則誰知禍福?
棚子外。
王頭和另外倆吏員剛出去,就見著外面已經排好隊列,近千人都在默默等著。
“大人出來了!”
“看來是要發工錢了!”
“終于來了,等那么久了!”
此起彼伏的議論聲不斷響起。
“肅靜!”
王頭朗聲說了一句,場下頓時便安靜了起來。
見狀,滿意的點點頭,隨后坐在椅子上,手邊便是幾個大筐和箱子,里面裝滿了錢糧。
翻來賬本,看著面前憨厚緊張的農夫,不由問道:“姓名?”
“趙…趙鐵柱!”
王頭記下這名字,隨后道:“趙鐵柱的工頭是誰?上來給他數三十枚工錢,二斗米。”
“我我我!”
劉頭連忙上來,走到大筐前,數出來三十文,稱量了二斗米,遞交到趙鐵柱手上。
雖這并不屬于自己,可看著自己親手送出去,心里還是有些不舍。
不說劉頭,卻說那近千農夫,見著白花花的大米和銅錢,頓時就炸開鍋了。
“我的天,這還真是大米啊!”
“你看這錢,一個個分量十足!”
“這樣的銅錢,三十個頂市面上三十五個!”
“乖乖,我滴老天爺啊!”
議論之中,開始有條不紊的分發了起來,拿到錢的喜笑顏開,等待領取的翹首以盼。
等到夕陽垂落,所有人都分到了錢糧,頓時各個笑容滿臉。
錢糧落袋,終于算是安心了。
眼下快過年了,本來發了大水,所有人都心生絕望,可此刻有著這銀錢,頓時便有了希望,要是能在多干幾天,到了年底也能過個好年。
說不準今年還能給家里小子和老娘妻子扯上幾尺布,換身新衣服呢!
如此想著,所有人臉上都帶著希望。
此處天空上,一片云層中。
兩個身穿道袍的身影舉目向下望去,見著下方民眾都是喜笑顏開,頓時冷笑出聲。
“這新來的懸鏡司千戶,還真是有些手段,區區一個小事,就被他給定了人心!”一個高冠博帶的道人,見狀不由說道,看起來有些不快。
而另外一人,同樣如此穿著,只是腰間掛著一塊黃玉,上有紋路和流光輪轉,顯然是見法器,見狀卻是冷笑道:“如今武道、術法顯圣,就算得了尋常百姓的民望又能如何?武者和修士才是根本!”
“這倒也是。”
兩人再度看下去,卻是都沒說話,一時無言。
這兩人,是離火谷的長老。
煙波縣出了這么大的事情,他們離火谷就位于煙波湖旁邊,雖然大妖作亂時袖手旁觀,可又怎能沒有半點動作?
本離火谷還想著大妖作亂之后,等官府手忙腳亂收拾殘局時,他們再出來施展術法神通,救治百姓,到時好賺取一波民望,同時若有好苗子也能引進宗門,誰曾想…
那新上任的懸鏡司千戶竟然率先做了!
而且還做的如此周到,讓他們毫無插手的機會!
“這懸鏡司,當真可惡!”
念及此處,高冠博帶的道人不由恨聲說道:“真懷念五百年前…若是那位武圣并不存在,這天下雖然亂了點,可對于我們修士宗門而言,卻是逍遙自在,朝廷根本管不到、也不敢管道我們頭上,可懸鏡司成立后,先是打殺了大半宗門,收攏天下武學道術,只余下一些頂尖宗門,這也被削弱不少,底蘊大減!”
“而如我們離火谷這樣的宗門,要么是自五百年前茍延殘喘掙扎生存下來,要么是這五百年間才創立,底蘊都遠遠不如,卻是坐看這懸鏡司做大,將我們管束!”
“可恨如今那么多人都加入懸鏡司,甘做朝廷鷹犬…怎么就沒有半點修士逍遙自在的性子!”
聽著這話,腰配黃玉的道人雖并未言語,但看其臉色顯然也并不是很好。
他這位師弟秉性有些傲氣,自踏上氣道之路后,更覺與俗世分割,想來視凡俗之人為螻蟻這也正常。
只是這位師弟受了門中老長老的想法,頗為追崇以往,對于懸鏡司是怎么看都不順眼,雖然他也是這樣的想法。
值得一提的是,當初與懸鏡司起矛盾的,便是這位師弟,以至于離火谷本來只是對懸鏡司冷淡,現在卻變得有些矛盾和摩擦。
腦海中閃過這些念頭,他又忽然想到了什么,不由對著師弟同虛道人說道:“對了,這懸鏡司新千戶到任,我聽說青羅門和飛燕劍派都已經派人去送上賀禮,不知我們離火谷如何處置?”
“宗主的意思是不用接觸!”
同虛道人冷聲說道。
佩戴黃玉的道人一愣:“可這么一來…卻不怕與懸鏡司的關系繼續惡化?”
“關系惡化了又能怎樣?這新任千戶還敢與我們離火谷起爭執不成?”
同虛道人嗤之以鼻道:“懸鏡司各郡千戶所頗為自主,若非大事,州里一般并不過問,倘若他與我們起爭執,且不說這區區一個千戶所能不能對付了我們離火谷,到時候整個郡都要因此而鬧得天翻地覆。”
“等鬧到不可收拾,就算州里派人來收拾殘局,事后清算起來,他也定然難辭其咎…聽說他是州里重點培養的種子,未來前途不小,真敢冒著前途斷絕的風險和我們起爭執?!”
聞聽這話,帶著黃玉的道人點點頭。
“這倒也是。”
話雖這么說,但佩著黃玉的道人還是有些擔憂。
可轉念一想,離火谷不去送上賀禮,頂多讓這千戶心里不舒服。
只要但凡聰明點,知道審時度勢的都應該明白,這點不快和不舒服算不上什么真要將這矛盾激化,到時候懸鏡司和離火谷兩方起爭執,損失最大的還是他自己!
他相信這位千戶為了前途未來,為了大局,絕不會做出這樣不智的事情!
而且說不準,為了穩定局勢,不耽誤前途,這個新任千戶還要主動親近他們,以表示示好!
如此想著,他也就放下心來。
“走吧,既然這事咱們插不上手,那就回去跟宗主復命!”
再度看了一眼下方,帶著黃玉的道人開口說道。
“也好,凡塵俗世待久了,總感覺人間煙火污染了我的法力,連運轉都似乎起了一些滯礙,還是早些回去為好。”同虛道人點點頭,說道。
說完,同虛道人使了個法咒,但見一股無形之風忽然生出,將這云吹開,倏忽之間,便消失在此處。
朝著宗門的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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