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師的眼睛是我見過最澄凈的。”
出去的時候,新城低聲道。
“因為法師沒有那些蠅營狗茍的心思,一心侍佛。”
“可他這般度日有趣嗎?”
新城的生活堪稱是富貴,若是她愿意,長安城中的名媛圈子翹首以盼,從此不再寂寞。
賈平安說道:“活的越單純,越簡單,就越快活!”
新城一怔。
“相信我,越簡單越快活。”
新城搖頭,“可我也活的簡單,為何不快活?”
因為你枕邊差個人。
賈平安說道:“只因你想的太多。”
新城怒,“我何時想的多了?”
“許多時候。”
賈平安笑道:“人有錢就會想著用,想著用錢財來獲取各種舒適,各種享受。可人的快樂是有限度的,當你覺著人世間能用權錢買到的快樂讓你乏味時,這個世間就再也尋不到能令你快樂之事,這便是限度到了。”
后世說的是閾值。
一個東西能帶給你的各種感官刺激到了閾值,你自然會覺得無趣。
但人世間能帶給你快樂的事兒就那么多,你享受過了最頂級的,自然再也尋不到快樂了。
新城一怔,“那百姓呢?”
“百姓啊!”賈平安想了想,“百姓在底層,他們知曉自己的限度何在,他們的期待也就那么多,溫飽而已。期望低了,生活中才會處處都有驚喜和快樂。而貴人的期待高了,生活回饋他們的多半是失望。”
新城側身看著他,“小賈你這話…像是智者。不,智者也說不出這番話來。”
賈平安笑道:“只是一些生活閱歷罷了。”
前世他深陷焦慮癥中無法自拔,各種糾結苦思,只是想擺脫這種痛苦,在這個過程中琢磨了許多人生的問題,說不上高人,但好歹知曉癥結所在。
“那該如何?”
“簡單,知足常樂。”
新城默默低頭,“知足常樂嗎?”
“貪如火,不遏則燎原;欲如水,不遏則滔天。”
賈平安說完就往前走,走了一段發現身后沒動靜,回頭看去,新城正呆呆的看著他。
這話竟然讓新城震動了。
原來,你對這個世間的認知是這般深刻嗎?
不,是人性!
賈平安詫異,微笑,“怎么了?”
新城搖頭,“沒事。”
二人出了寺廟,新城說道:“春光明媚,我想踏春。”
春天不是踏出來的。
賈平安無所謂。
新城說道:“馬車先回去,侍衛太多,回去。”
今日的天氣…真的不錯。
天空中微微蒙上了一層薄霧,看著朦朦朧朧的。伸手出去就能感受到水汽。
但中原的煙雨不同于中原的細絲,而是…
“下雨了!”
小雨稀稀拉拉的,讓賈平安想到了電線桿上的廣告。
“可有雨傘?”
眾人搖頭。
雨傘在馬車里,如今馬車走了。
新城秀發微濕,臉上多了水光,看著白嫩無比。
賈平安脫掉外袍給她披上,“天氣冷,別著涼了。”
他是習慣性的動作,可卻沒看到新城眸子中的水汽。
一行人進城,賈平安把新城送到府外,剛想走,新城說道:“你身上都濕透了,進去換身衣裳再走。”
黃淑:“…”
公主,你邀請趙國公進家換衣裳?
新城話已出口才覺得不對,她微微垂眸,“從這里回家不近,你若是病了我心中不安。”
也行吧。
賈平安不覺得有什么。
進去之后,他問道:“家中仆役侍衛的衣裳尋一件干凈的就是。”
新城搖頭,“無需如此,黃淑,令他們去東西市采買衣裳。”
東西市都有做成衣的商人,各種尺寸都有。
也行吧。
新城先進去更衣,出來后一身輕薄的衣裳,看著多了幾分嬌俏。
“啊嘁!”
天氣還有些冷,淋雨之后賈平安覺得渾身發冷。
娘的,小伙子火力壯,我年紀不大啊!
三十歲的賈師傅覺得自己依舊火力壯。
新城急匆匆的道:“你這可是受涼了,快去請了醫者來。”
“沒必要!”
賈平安覺得不至于此,“讓廚房熬煮一碗姜湯就是了。”
后世他在冷天淋雨后就是這么處置的,效果賊好。
新城趕緊吩咐人去做。
身上濕冷的感覺太難受了,賈平安坐立不安。
新城心中焦慮,“當年我初夏淋了一次雨,當夜就發熱,昏昏沉沉的數日,差點就過不去了。小賈,你覺著如何?”
“我還好。”
賈平安就是覺著有些瞌睡來。皇帝病倒后,他看似平靜,可這幾日都沒睡好,在盤算各種可能。
迷迷糊糊的,他想到了許多。
近似于半睡半醒。
——媚娘,此后你在前朝,每日之事稟告給朕就是了。
——是。
隨后阿姐成為了朝堂的主宰,帝王就隱藏在她的身后,作為一個幕后者。
夫妻二人都想著這樣也不錯,可萬萬沒想到的是,李治先走了。失去了皇帝之后,長期執掌朝政的阿姐一下就懵了。
“我該如何?”
一邊是權力的誘惑,一邊是傳統的父死子繼。
“日月凌空,曌,我乃武曌!”
女帝站在高臺上,臣子們紛紛跪下。
“見過陛下!”
一群男人跪在了阿姐的身前。
這個龐大的帝國迎來了女帝。
阿姐,這樣不妥…
賈平安昏昏沉沉的想阻攔阿姐登基。
見他昏沉,新城起身過來。
“小賈。”
她伸手去摸賈平安的額頭。
微冷的手觸碰到賈平安的額頭,隨即就被抓住了。
新城一驚,就見賈平安抬頭,兇狠的盯住了她。
隨即他用力一拉,新城就身不由己的倒在了他的懷里。
她坐在了賈平安的雙腿之上,下意識的摟住了他的脖頸。
“小賈,是我!”
新城被這兇狠的眼神嚇到了。
賈平安的眼中密布血絲,新城發誓,剛才她看到了殺機。
小賈竟然想殺了我?
新城突然覺得很悲傷。
賈平安的眸色呆了一瞬,然后緩緩柔和,“新城…”
原來小賈是糊涂了?
新城心中莫名一喜。
隨即她就覺得不對。
賈平安竟然摟住了她的腰肢。
二人幾乎是耳鬢廝磨。
面面相覷。
新城紅唇微啟,貝齒閃現。
那長長的眼睫毛惶然眨動著。
眼中多了水波,看著柔弱,讓人想到了一朵小白花。
賈平安的手突然一緊。
新城輕呼一聲,整個人貼在了賈平安的身上,頭部比賈平安略微高一些。她低頭看著賈平安,面色緋紅。
二人的呼吸就撲打在對方的臉上,微微灼熱。
賈平安手一滑,就輕輕觸碰到了新城的臀。
新城如同觸電般的挺直了身體,唇兒觸碰到了賈平安的額頭。
她心中一急,就坐了下去。
這一坐下去,二人就是面對面,雙目相對,唇兒幾乎觸及到了對方的唇。
賈平安的眼神突然多了侵略性。
新城手腳發軟,想說不能,但張開口卻發不出聲。
小賈…
她看著那逼近的臉,心跳快的分不清點。
“公主!”
外面有人來了。
新城瞬間就像是一只受驚的小鹿,松手,猛地蹦了起來,回到了自己的地方坐下。
“何事?”
那個尊貴的公主又回來了,除去面色還殘留著緋紅之外,尋不到一點不妥的痕跡。
黃淑進來了,“公主,衣裳買來了。”
你就不會晚點再來?
賈平安覺得黃淑真心不會看人眼色,不禁覺得該慎重考慮徐小魚和她的問題。
新城起身,“熱水準備好了,小賈去沐浴吧。”
黃淑訝然,“公主…”
留男人在此換衣裳已經很了不得了,再留他沐浴…
這是什么節奏?
黃淑不敢想。
賈平安點頭,“也好。”
新城微微垂眸,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錯身而過時,新城的手被握了一下,頓時就跺腳。
黃淑:“…”
公主何時這般少女了?
沐浴的房間很雅致。
賈家現在的家具多是名貴木材,把賈平安也熏陶成了半個木材專家,只是看了一眼就知曉這里的木材價值不菲。
浴桶同樣是名貴木材打造。
里面熱氣蒸騰,邊上還掛著一張浴巾。
下面竟然還有凳子。
賈平安站上去,發現自己的高度太高了些,浴桶適合比自己矮一些的人。
水汽蒸騰,里面竟然撒了些干花。
我去,還玩花浴?
賈平安進了浴桶,吸吸鼻子,覺得味道有些熟悉。
怎地有些像是新城身上的幽香呢?
這不會就是新城的浴桶吧?
賈平安身體一震。
“公主。”
黃淑有些不安,特別是在看到新城神思恍惚后更是如此。
“何事?”
新城隨口問道。
她的腦海里全是先前那雙帶著侵略性的眼睛。
還有…小賈真的大膽,竟敢摸我的…
黃淑說道:“公主,她們帶著趙國公去了你的浴室。”
“嗯!”
新城柳眉倒豎,瞬間威嚴降臨。
那兩個侍女要倒霉了。
黃淑解釋道:“她們本以為是公主要沐浴。”
新城板著臉。
“呵斥!”
什么?
黃淑愣住了。
呵斥…這不是罰酒三杯嗎?
“公主,那…浴桶可要換了?”
那可是新城專用的浴桶,別說是男人,就算是女人也不能進去。
黃淑覺得該換。
宮中就有打造浴桶的好手,憑著新城受寵愛的程度,隨便開口就能弄到一個更好的。
新城微微蹙眉,“浴桶打造不易,皇帝這般節省,我卻不好靡費。”
一個浴桶談不上靡費吧?
黃淑低眉順眼的,“是。”
晚些她去了浴室外等候。
“趙國公還沒出來?”
外面的侍女搖頭。
黃淑突然醒悟,“沒人伺候呢!”
貴人沐浴都要人伺候,而且必須是女人。
黃淑指著一個侍女說道:“你進去伺候趙國公。”
侍女臉紅了,眼中閃過興奮之色。
“誰?”
正在泡澡的賈平安見侍女進來,下意識的縮進了浴桶里。
侍女嬌羞的道:“國公,奴來伺候你沐浴。”
真特娘的太那個啥了!
賈平安指指外面,“我沐浴從不需人伺候,出去。”
侍女以為他是做樣子,就走了過來。
“出去!”
賈平安聲色俱厲。
侍女這才知曉是真的。
她悻悻的出去,黃淑已經聽到了動靜,于是回去稟告。
“趙國公不肯要人伺候,說從來都是自己沐浴。”
小賈竟然這般潔身自好?
若是用后世人的眼光來評判,這個時代的貴人堪稱是生活混亂,譬如說起床穿衣是侍女伺候,洗漱也是,吃飯也是…甚至是去方便沐浴同樣如此。
在這些過程中,男人一旦發情就會拉住侍女嘿嘿嘿。
這等事兒司空見慣,大伙兒都習以為常,你不如此反而是異類。
所以賈平安的表現讓新城都為之一震。
原來小賈是這等人?
賈平安正在琢磨這個時代的貴族待遇。
洗個澡還得女人伺候,這怎么感覺像是去大寶劍。
但大寶劍是生意,這個卻是家常。
沐浴完畢,換上衣裳,賈平安覺得渾身精力充沛。
“餓了!”
見到新城后,賈平安徑直要吃的。
“擺宴。”
新城吩咐道。
“擺什么宴?”賈平安隨意坐下,“讓他們弄一碗馎饦就好,也可弄了羊湯,再加一張餅。”
他有些懶洋洋的,等發現新城目光閃爍,在躲避自己的視線后,不禁就樂了。
“新城。”
新城嗯了一聲。
賈平安說道:“陛下那邊你無需擔心,休養一陣自然就好轉了。”
“嗯!”
“那個…春季到了,你這邊怎地不見花草?”
花草在后院啊!
新城不語。
賈平安也覺得自己失言了。
“天氣好了,回頭也該出門走走,莫要在家中。”
宅男宅女在這個時代不是貶義詞,有本事你宅到地老天荒,周圍的鄰居親人眼皮子都不會多眨一下。
但賈平安知曉這樣憋悶,“可出去轉轉。”
“嗯!”
新城突然覺得不對。
我老是應聲,怎地像是新娘子一般?
“出門轉轉好處多,心情好,身體好。在家中也無礙,可多走動。”
新城本不想應的,可鬼使神差的又嗯了一聲。
賈平安走后,新城就坐在那里,秀美的容顏近乎于完美。她不知在想些什么,眼中多了羞澀,臉上多了紅暈,恍如一幅畫。
細雨一直在下,抬頭看到的室外全是水汽,鼻端全是木材潮濕后的氣息,耳邊聽到的是幾乎微不可查的沙沙聲。
整個世間仿佛都停頓了下來。
黃淑來到了門外,抬眸,就看到了一幅畫。
皇帝躺下了,但皇后卻接過了權杖,迅速穩住了朝堂。
朝堂一穩,天下就穩。
“這是個機會,按理賈平安該上躥下跳的,可他竟然…今日又跑了?”
崔晨問道。
盧順載點頭,“從前日開始他便和往常一般,每日去兵部照個面,隨后尋個編書的借口就走了。今日按理該進宮,可他也沒去。”
“皇后執掌朝堂,這是他的好機會,可勾結一群臣子靠攏皇后,漸漸龐大。”
“這人,難道是欲擒故縱?”
“多半是,誰有這等機會錯失?”
“啥?說我該結黨?”
面對許敬宗送來的消息,賈平安不禁捧腹大笑。
許敬宗沒好氣的道:“老夫說你這人興許會弄別的,就是不喜歡麻煩事。結黨之事千頭萬緒,你每日得和那些臣子飲酒,勾搭他們入伙…別人有火氣你還不能發作…這等事誰都愿意干,就你不肯!”
“許公果然知我!”
阿姐執掌朝政,多少人在觀望,想看看這位皇后是什么風格,什么節奏。
不同于以往皇帝還能聽政,此次皇帝啥都沒法管了,所以大伙兒都覺得皇后會慌,至少會心虛。
吐蕃使者就是這般想的,隨后被皇后一番話說的垂首而去。
這個皇后不簡單。
“李義府最近很是得意,帶著麾下一幫子狼狽弄的朝堂上烏煙瘴氣。”
許敬宗氣了,“那個賤狗奴,今日竟敢和老夫嘚瑟…晚些等老夫去收拾他。”
“許公,無需管,看他折騰。”
“無需管?”許敬宗覺得賈平安喝多了,“皇后是你阿姐,李義府這般上躥下跳的,你以為是好事?他這是在給皇后帶來仇人。”
看看,李義府的錯都是皇后指使的。
一切都是皇后的錯,皇帝完美無瑕。
李治把平衡術玩的爐火純青,先帝都比不了。
阿姐現在變成了排頭兵,李治變成了幕后者。
這個局面會如何發展?
“李義府得意,老夫就失意。”
許敬宗失口說出了自己的沮喪。
“看他起高樓,看他宴賓客。”
賈平安說道:“明日我去朝中一趟。”
第二日,朝中正在議事。
“皇后,趙國公求見。”
正在口沫橫飛的李義府楞了一下。
皇后也楞了一下。
從皇帝倒下后,賈平安就沒進過朝堂。最初幾日他在兵部蹲守,等皇帝病情穩定后,這廝又開始了每日修書。
這樣的賈平安讓眾人都忘卻了他的彪悍戰績。
李勣看了李義府的臉頰一眼,讓李義府大恨。
劉仁軌想到的是和賈平安在倭國征戰的歲月,那個殺氣騰騰的趙國公啊!令人心悸。
但回到長安的賈平安卻顯得無害,直至他一笏板把李義府抽的臉頰高腫,眾人這才想起…
竇德玄幽幽的道:“趙國公當年可是在皇城外殺過人。”
許敬宗補刀,“還是下衙時,眾目睽睽之下。”
“皇后,趙國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