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侍郎。”
去打聽消息的小吏回來了。
程遠澤看了一眼坐在邊上看書的外甥,皺眉道:“說來。”
小吏說道:“外面如今有傳言,說那一夜賈郡公私下去了大慈恩寺,與法師一番談話后,第二日法師就出面說了那番話。”
程遠澤一怔,擺擺手。
“舅父以為如何?”
郭昕笑嘻嘻的問道。
程遠澤嘆道:“此人…高風亮節,老夫不如也!”
消息傳的很快。
李治和武媚正在處置政事,消息就傳到了王忠良這里。
“陛下!”
王忠良小心翼翼的說道:“有事。”
“說。”
李治隨口道。
“陛下,那一夜…在陛下和皇宮去大慈恩寺之前,賈郡公就去了。”
李治抬頭。
武媚抬頭。
“平安和玄奘頗有些惺惺相惜,我就說他知曉了五郎的危機怎會坐視…”
武媚笑靨如花,“陛下當時還說方外勢大,沒人敢惹,平安這不就去了。難怪那一夜玄奘這般好說話,原來是平安先給他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了。”
李治喟嘆道:“他有心了。不過他說了什么?”
賈平安那一夜說了些什么外面傳的有些含糊。
“說是方外本是清修地,為何變了富貴天。當方外尾大不掉時,法難就在所難免…”
李治默然。
“若非迫在眉睫,誰會去限制方外?那些人眼中只有錢糧田地人口,哪里看得到這些。說一百次他們也不會動容,歸根結底還是不舍富貴罷了。”武媚笑道:“玄奘以振興佛門為己任,平安這話他自然能聽進去。”
我的阿弟如此,你就沒點表示?武媚看著皇帝,“陛下,平安為了太子,為了大唐甘冒風險…”
這個女人!李治皺眉,“難道要封賞國公?”
這個…也行啊!
但武媚知曉若是封為國公的麻煩,所以她正色道:“平安淡泊名利…”
這個悍婦難得的通情達理,朕心甚慰。
“不過…”武媚笑吟吟的道:“平安家中卻多了兩個孩子。”
“還小。”
賈洪和賈東還不足兩歲,怎么封賞?
“陛下此言差矣。”
武媚覺得皇帝就是摳,“陛下對那些權貴的子孫封賞慷慨,為何不肯對自己人如此?難道襄助皇室的是那些權貴?我知陛下是在用爵祿來籠絡和安撫那些權貴,可那些權貴在遇到大事時站在了哪一邊?”
此次太子責難方外事件中,大部分權貴都在裝死狗,哪邊都不沾。
“咱們有了麻煩,出手襄助的置之不問,那些裝模作樣,什么事都不干的反而得了好處。陛下,這可是賞罰分明?這般下去只會讓忠心耿耿臣子們寒心。”
這事兒皇后沒說錯…歷朝歷代都有這個毛病。
——屁事不干的人美其名曰‘老成謀國’,兢兢業業的人被捉住錯處喊打喊殺…最后屁事不干,甚至是拖后腿的人得了封賞,升官發財,真正做事的人下場慘淡…
由此就引出了許多官場文化,譬如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多做多錯,不如不做不錯…穩坐釣魚臺…最后國家垂暮,什么盛世都是黃粱一夢。
“朕知曉了。”
李治覺得頭痛。
“陛下若是知曉,就該幡然醒悟…”
“朕…知曉了。”
李治覺得頭痛欲裂。
原來女人的嘮叨是這般的煩人嗎?
以往誰敢和他嘮叨?武媚也是個殺伐果斷的人,可一旦嘮叨起來,連李治都招架不住。
李治干咳一聲,“賈家的老大是要承襲爵位的,老二老三都小…朕倒是忘記了…”
李治眼前一亮,“那個賈兜兜據聞媚娘頗為疼愛?”
武媚笑道:“兜兜率真可愛,臣妾很是喜愛。”
“如此,讓朕想想哪個地方可為封號。”
李治看了皇后一眼,發現她有些惱火,就趕緊說道:“臨淄縣君吧,王忠良。”
帝后之間有些火藥味,王忠良小心翼翼的出來。
“朕記得臨淄縣并未有封號吧?”
咱哪知道啊!
但皇帝顯然是急眼了,王忠良心一橫,“陛下英明,臨淄縣是沒有封號。”
李治心滿意足的道:“如此就是臨淄縣君吧,小小的人兒…如今也是縣君了。那賈平安疼愛女兒,掌上明珠一般,得了消息怕是比自家做了國公還歡喜…朕還有事,先走了。”
皇帝順勢溜了。
武媚坐在那里,良久突然噗嗤笑了。
下面去封賞的人得了消息后也湊趣,搞得格外的隆重,一路吹吹打打的往道德坊去了。
進了道德坊,姜融湊過來問道:“敢問這是…”
帶隊的官員看了一眼姜融,發現這廝不斷的吸氣,覺得有些古怪,“賈郡公可在家?”
“在啊!早回來了。”
官員的臉頰微顫,身后的小吏低聲道:“賈郡公早上去點個卯就溜了。”
姜融聽到了,馬上歐氣也不吸了,辯駁道:“賈郡公是回來修書。”
官員干笑道:“他不懂事,帶個路,咱們去賈家。”
等到了賈家外面,敲開門后,官員冷著臉,“賈…賈…”
他回身,“賈什么?”
小吏低聲道:“賈兜兜。”
官員板著臉,“賈兜兜可在?”
杜賀懵逼,“小娘子?你等尋小娘子作甚?”
王老二干咳,“管家,是宮中人,趕緊…”
你還問個雞毛,小心給郎君招禍。
杜賀閃電般的往后跑。
到了后院門外,他氣喘吁吁的道:“快去稟告郎君,宮中來人尋小娘子。”
“郎君!”
“郎君!”
賈平安正在看書,想著下午再去高陽那里。
那個婆娘定然在扎小人…賈平安一邊反手撓背一邊腹誹,他覺得這是被扎小人帶來的…
“郎君,宮中來人尋小娘子。”
賈平安心中一個咯噔。
“先別說,等我去看看。”
娘的,尋誰都好,尋兜兜這是何意?
難道皇帝為大外甥看上了兜兜,準備…
想到大外甥那張臉,賈平安就覺得不錯。但很遺憾,宮中就是個吃人的地方,泯滅了情義的才是明君…明君善待天下人,卻會虧待身邊人。所以,還是讓大外甥去禍害別人家的女兒吧。
他一路去了前院。
“見過賈郡公。”
官員對杜賀等人板著臉,見到賈平安卻是笑吟吟的。
“都是熟人。”賈平安隱約見過這個官員,就問道:“不知宮中尋小女作甚?”
官員笑道:“陛下說令嬡賢良淑德,蕙質蘭心…”
我閨女這般出息?
賈平安覺得這些話都沒夸錯。
要封賞之前必然要給個名目…朕為啥封賞此人,定然是此人有長處,或是立下大功。
賈兜兜就是個女娃娃,功勞自然是沒有的,所以就只能從德行上去找補。
官員一番贊美兜兜的德性,見眾人聽得一臉的理所當然,就不禁暗自贊許…看來賈郡公的愛女果然是德行出眾啊!
“阿福你別跑!”
后院那邊一聲喊,接著一只圓滾滾的東西就飛快的滾了出來。
有人駭然,“是食鐵獸!”
“這是能撕裂金石的異獸,快閃開!”
這玩意兒沒人是它的對手。
一陣大亂啊!
有人詫異,“這食鐵獸怎地看著…有些慌張?”
“不,是惶然。”
阿福頭也不敢回,一溜煙就滾出了大門,飛也似的跑了。
眾人回頭,就見一個女娃飛快的跑來。
“阿福站住!”
小女娃一溜煙也跑了出去。
“那食鐵獸竟然是被這個小娘子給追跑了?”
官員的臉頰微顫,“這是…”
這多半是伺候賈兜兜的小侍女吧。權貴人家就喜歡給子女尋這等年歲差不多的仆役,一起作伴。
賈平安的眼皮子狂跳,“這是…小女。”
才將夸贊她賢良淑德啊!
賈平安喊道:“兜兜!”
兜兜一溜煙又跑了回來,給眾人行禮后,仰頭問道:“阿耶,可是要出去玩?”
才將夸贊你蕙質蘭心啊!
賈平安的兩邊眼皮在狂跳,慈祥的道:“好生聽著。”
官員板著臉,兜兜回身看著他,臉蛋紅撲撲的,大眼睛純凈。
官員不知怎地就多了些笑容,“陛下聽聞賈家有女德行出眾,便封賞為…臨淄縣君…賈縣君,以后當好生為陛下效力才是。”
臨淄縣君?
賈平安覺得這個封賞來得莫名其妙。
定然是我此次西域之行的功勞皇帝不知如何處置,干脆就轉到了兜兜的身上,也不錯。
賈平安心中歡喜,給杜賀使個眼色。
好處必須要給。
兜兜牽著賈平安的衣袖,踮腳問道:“阿耶阿耶,縣君是什么?好玩嗎?”
咳咳!
咳咳!
一群人干咳著,嚴肅的氣氛蕩然無存。
“縣君就是爵位,這…回頭問你娘去!”
杜賀上前,很是自然的握住了官員的手,官員發現袖口里一沉,不知為何,但還是笑著頷首告辭。
出了賈家,他雙手籠在袖子里摸了摸。
這是…
他舉起手往袖子里看了一眼。
竟然是銀子?
“晚些一起去飲酒。”
眾人歡喜不已,等晚些吃得嗨皮時,官員不禁感慨著杜賀動作的自然,毫無煙火氣。
那人難道練過?
而賈家已經陷入了歡喜中。
“縣君?”
蘇荷歡喜的抱起兜兜,“五品官的母親和妻子才能為縣君,兜兜,你以后出門可就得意了…”
兜兜盯著大兄手中的玩具,目露哀求之色,可賈昱卻搖頭,很是堅定——門都沒有!
“夫君,回頭家里還得給兜兜打造馬車,這縣君出門可是有規制的,還得有隨從…還得…”
“消停了。”
賈平安覺得女人就是虛榮心強。
我那單純的娃娃臉呢?
可蘇荷卻尋了衛無雙,二人一陣嘀咕,前院傳來了杜賀的話。
“管家說請夫人放心,家中有不少好木料,好馬也有,這就請了匠人來打造馬車,萬萬不敢讓小娘子出門丟臉。”
一家子歡天喜地的,賈平安在邊上靜靜的看著,覺得自己脫離了出來。
“夫君讓開些。”
蘇荷戳了他一下,賈平安抬起屁股,蘇荷拿了被他坐著的一本書跑出去。
“晚些若是有人來道賀,兜兜記得拿著這本書…”
“阿娘…”
“娘什么娘?好歹要有個好名聲才行…縣君了,要賢良淑德,知書達禮,以后才能找個好夫君…”
“杜賀弄的馬車還沒好?”
“夫人,匠人都還沒來呢!”
賈平安覺得家里太吵,干脆就出去溜達。
狄仁杰閑云野鶴般的在道德坊里轉悠,見他出來了就笑道:“兜兜都是縣君了,你怎地看著不悅?”
“為人父母的,總是希望孩子永遠都是這般模樣,永遠都不要長大…可我知曉這是人的一種心態。
你習慣了護著一些人,如此覺著自己活得充實,當這些人長大了,不需要你的看護了,你就會覺得悵然,乃至于郁郁寡歡。”
“今日有人說我疏離…”賈平安很清醒自己的問題,一言以蔽之,就是骨子里的清高。
“你看似和氣,可和許多人打交道時卻和氣有余,親切不足,就像是應付。”
老狄的觀察力很敏銳,不愧是狄神探。
“兜兜是縣君了,估摸著隨后來說親的不少…這陣子就來了不少人,大多是想和賈昱結親的…賈郡公的長子,這個名頭就值得那些人下本錢…來的不少都說愿意把家中的長女或是長孫女嫁給大郎…”
“還早。”
賈平安淡淡的道:“當世結親說是不管階層身份高低,可實則最是講究門當戶對。我的兒子不必學了那些人,他若是喜歡誰,只要那個女人能為他操持家業,秉性不錯,那我就不會反對。”
狄仁杰搖頭嘆息,“門當戶對不只是夫妻間的和諧,還有…婚姻乃是結兩姓之好,雙方利用姻緣把對方變成自己最忠誠的盟友…”
婚姻淪為工具這事兒古今中外都不少見,特別是皇室。大伙兒為了利益湊在一起過日子…別談感情,咱們各玩各的。
“我的兒子…”賈平安微微一笑,“無需借助姻親的幫助。”
這話他說的平靜,可狄仁杰卻聽出了些睥睨之意。
“你莫要后悔就好。”
“我當然不會后悔。”
賈平安負手漫步,“我知曉男女之間的情會被歲月磋磨的蕩然無存,人本就是喜新厭舊,不論男女皆是如此,多熾熱的情義一旦廝守久了就淡如水,唯有情義永存…若是早些時候相互喜歡,情義便會多一些。”
就是那么簡單…
“賈郡公!”
賈家來客人了。
“恭喜恭喜!”
來人笑得諂媚,“我家郎君是兵部…”
兵部的人得了兜兜封賞縣君的消息就遣人來恭賀。
“恭喜。”
隨即不斷有人來。
賈平安笑的臉上的肌肉都僵硬了。
人越來越多…
下衙后,楊德利也來了。
“這是好事啊!”楊德利歡喜的道:“兜兜封了縣君,這些人來賀喜怕是也想和賈家攀親,平安你也可以開始斟酌了…”
賈平安捂額,“兜兜才多大?”
后世兜兜這等年齡還在幼兒園里唱歌跳舞啊!
可在大唐權貴圈里,這等被看好的小女娃都能被利用了。
“那些人家的孩子是好是壞誰知曉?”賈平安沒好氣的道:“此刻六七歲的男娃能看出什么來?若是不好豈不是害了兜兜?”
“平安你又癡了。”楊德利皺眉,“若是不好就尋個借口退了完事,譬如說尋了個方外高人看了,說是二人不合,若是成親必然會禍害男方家…就請了太史令來看。”
賈平安無語。
但送禮的多了,賈平安也只能擺酒。
后日休沐,賈平安第二日就下了帖子,請送禮的后日來道德坊赴宴。
賈家熱火朝天,孫家也是如此。
“亮兒?”
孫仲守在床邊,眼睛都不眨的看著孫兒自己坐起來,自己穿衣,自己下床…
他吸吸鼻子,輕輕甩了一下頭。
“亮兒好了!”
兒孫們歡喜不已。
亮兒的父親問道:“阿耶,那是誰開的藥?竟然效驗如神。”
“孫先生。”
兒孫們齊齊看向他。
“孫…孫先生?”
在長安杏林中能被尊稱為孫先生的唯有一位。
亮兒站穩后蹦跳了幾下,歡喜的道:“阿耶阿娘,那日阿翁抱著我去了賈家,見到了一個白發的老丈,那個老丈問了我許多…”
他的爹娘面面相覷。
媳婦小心翼翼的道:“阿耶,那孫先生…為何能為亮兒診治?”
一個兒子說道:“孫先生住在鄱陽公主的邑司里,每日門外車水馬龍,可孫先生都不見…亮兒何德何能…”
孫仲干咳一聲,“時辰差不多了,老夫還得去茶坊做事,你等各自也去忙吧。亮兒跟著老夫去一趟。”
一個兒子不敢置信的道:“難道是賈郡公出手襄助?”
眾人恍然大悟。
“孫先生據聞和賈郡公交好,可阿耶竟然能說動賈郡公?”
一家子大眼瞪小眼。
一個媳婦笑道:“這是好事呀!”
是啊!
這是好事啊!
孫家頓時就喜氣洋洋起來。
孫總帶著亮兒走在坊里。
“孫仲,你那孫兒可還好?”
黃二和幾個閑漢正在吹噓,見到孫仲就想嘲笑,可接著就看到了蹦跳的亮兒。
黃二覺著自己見鬼了,揉揉眼睛問身邊人,“你等可看到了那個孩子?”
幾個閑漢也覺得不可思議,“見到了。”
黃二一溜煙跑過來,伸手去摸亮兒,被孫仲一巴掌拍開。
“活的!就是活的!”
光天化日之下,鬼魂無法現身!
黃二納悶了,“亮兒,誰治好的你?”
亮兒笑道:“是孫先生。”
“孫先生…你做夢呢!孫先生哪有功夫為你治病…”
孫仲默然帶著孫兒往坊門去,出了坊門后,亮兒看著天空雀躍的道:“阿翁,好亮!”
孫仲抬頭看著天邊的晨曦,嗯了一聲。
晚些到了賈家門外,孫仲說道:“亮兒沖著大門磕頭。”
亮兒乖巧的跪下磕頭。
孫仲臉上的皺紋宛如溝壑,鄭重躬身行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