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口的年輕人有些桀驁,看著自己的父親和包東二人低聲下氣的說話,眸子里竟然有些厲色。
賈平安在看著。
身后的魏青衣低聲說道:“此人看著有戾氣頗重,準不準我不保證,出錯了你不許賴我。”
這樣的妹紙堪稱是居家旅行必備的寶物,殺人放火的最佳助手。
賈平安緩緩往后退,魏青衣差點被撞到。
二人拐進了邊上的巷子里,賈平安閉眼回想了一下年輕人的模樣。
果然是有些戾氣,而且那種不在乎的姿態很少見…都特娘的亡國了,新到長安城還不知曉夾著尾巴做人…這不是蠢就是壞。
蠢自然不可能,有他父親盯著,蠢了就不能出門,免得給家里惹禍。
晚些包東二人來了。
“盯著他的兒子。”
賈平安心情愉悅的和魏青衣出了永平坊。
“餓了!”
魏青衣很直接的說道。
坦率是一種美德。
“平康坊,我請客。”
賈師傅是個恩怨分明的人,魏青衣幫忙,他自然要請她吃一頓好的。
這一去就尋摸到了鐵頭酒肆。
許多多依舊在練字,但不同的是鄭遠東卻在忙里忙外。
“酒水再進些來,讓他們壓壓價,這都什么時候了,糧食從洛陽那邊源源不斷的運送而來,長安不差那點釀酒的糧食。”
“讓廚子用心些,先前客人吃飯竟然吃到了刷條…這是想作死呢!”
刷條:把竹筒一面就像是制作梳子般的切成細密的竹條,用于刷罐子,后世用于刷鍋,很是給力。
鄭遠東一陣咋呼,好不容易才得了空閑,抬頭就看到了門外的賈平安和魏青衣。
“賈郡公…”
鄭遠東笑了起來。此刻的他笑容干凈,壓根看不到原先做臥底時的那種陰郁氣息。
誰治愈了他?
是平凡的生活還是某個人…
許多多抬頭,“賈郡公許久未曾來了,這還有客…弄些好酒菜。”
一個伙計應了,鄭遠東卻不動。
“叫個人去長安食堂,就說我在此,要兩個人的酒菜。”賈平安既然要請客,自然得心誠。
鄭遠東叫人去了,看他指使伙計的模樣自然,賈平安就知曉這里發生了些很有趣的變化。
“升職了?”
賈平安調侃道。
鄭遠東沒有遮掩,“什么升職不升職,這里總得有個人管著。”
賈平安看了許多多一眼,“恭喜。”
許多多耳朵微紅,鄭遠東爽朗的大笑。
酒菜送上來,鄭遠東敬酒三杯,隨即就走了。
環境頗為安靜,魏青衣也不客氣,一番吃喝后很是贊賞,“這長安食堂的酒菜竟然這般美味,可惜師父沒吃過。”
她看著賈平安,“這等酒菜可貴?”
不算貴啊!
賈平安隨口說了一道紅燒肉的價格,魏青衣搖頭,“太奢靡了。”
“你去不收錢。”
賈平安很誠懇…此刻賣個人情,以后要用到這個妹紙的時候才好開口。
魏青衣皺眉,那秀眉微微蹙著,“難道是你家開的?還是說你準備在那里放一筆錢…”
“我家開的。”
魏青衣的眉松開,看著他…看啊看!
“我誠心的。”
賈平安真的很誠心。
吃人手軟…
魏青衣點頭,“我吃不起,師父大概吃一頓就窮了,如此我就承情了,不過…不會多,一年來一次可行?”
這妹紙實誠的讓賈平安無語。
“你每日去都不是事。”
老賈家如今產業不少,早就不靠著長安食堂掙錢了。
魏青衣頷首,回到家中后就尋了范穎。
“那賈平安可曾對你動手動腳?”范穎問道。
魏青衣搖頭,“我能看出他的心思,他和我在一起時很是輕松,絕無那等心思。”
范穎松了一口氣。
魏青衣說道:“師父,可想去長安食堂喝酒?”
范穎吸吸鼻子,咽喉動了動,“長安人有錢,可做法事也舍不得…上次做了一場法事才給了一只鵝,還有兩塊咸肉…只有那些富貴人家大方些,不過他們都有自己相熟的道人。哎!想搶過來不易啊!”
沒錢!
舍不得花錢!
范穎沒說,但都在那番話里了。
他看著魏青衣,“難道是賈平安給你錢了?不能要!”
魏青衣搖頭,“走吧。”
不啰嗦,這個就是魏青衣。
“青衣!”
范穎有些閨女要被人搶走的心慌,“你等等,那長安食堂據聞都是達官貴人去,老夫好歹得換一身新衣裳。”
二人到了長安食堂,魏青衣按照賈平安的交代報名。
“魏青衣。”
伙計過去問了掌柜紀成南,回來后說道:“娘子請跟我來。”
到了樓上,竟然得了一個包間,伙計更是直接說道:“客人想吃什么只管點。”
這是免費之意。
魏青衣就點了六道菜,范穎患得患失,擔心免費為假,就問道:“這…真不要錢?”
伙計笑道:“郎君令人來說了,掌柜已經記在了冊子上,連娘子的相貌都有記錄。”
魏青衣點完菜,抬頭問道:“如何記錄的?”
“一雙眼讓人見之難忘。”
請人免費在長安食堂吃飯不算什么,賈平安目前就在盯著那戶人家。
“他們能有什么動機?”狄仁杰在分析,眸色自信,“忠心那是哄人的,高麗人讀書不多,哪來的忠心?我覺著起因乃是國滅后的迷茫不安,到了長安后處處碰壁,加之原先在高麗是人上人,到了長安后卻成了普通人,心中不忿…”
老狄果然是厲害。
賈平安滿腦子都是后世狄公案的各種場景,不管是哪個版本,狄仁杰都是威風凜凜…
阿姐對他堪稱是深信不疑,可見老狄是個好人。
“當初我科舉出仕,意氣風發,可隨即在官場上處處碰壁,甚至被上官苛責,最終棄官,那時我心中茫然,覺著眼前一片灰暗…”
狄仁杰自嘲的道:“我自視甚高,可卻逃不過這等名利的誘惑。那些高麗人如何能擺脫這等誘惑?而上了年紀的會考量家人的安危,得過且過。唯有年輕人沖動,想做就做,只需一個攛掇就上手了。”
賈平安舉杯,狄仁杰問道:“可覺著有用?”
賈平安一飲而盡,“我覺著你該去刑部或是大理寺。”
狄仁杰笑了笑,“這個官場啊!不適合我這等非白即黑的人廝混,除非我能泯滅了善惡之念,否則遲早還得被眾人摒棄。”
這就是劣幣驅逐良幣。
古往今來都是一個尿性,容不得非黑即白的人。
“包東他們在盯著,我只等著消息,但凡抓到證據…”
賈平安獰笑著。
就算是沒有證據,只要發現蛛絲馬跡賈平安就能抓人。
“阿耶!阿娘哭了。”
小棉襖一陣風般的跑來,身后是阿福。
“這是為何?”
賈平安起身去后院。
兜兜一邊跑一邊焦急的道:“阿娘哭的好厲害!”
賈平安心急如焚,見她跑得慢,一把抱起就狂奔。
嚶嚶嚶!
阿福在后面見粑粑不搭理自己,干脆側身轉向,沖到了樹邊,爬了上去。
“阿福!”
趙賢惠歡喜的聲音中,賈平安進了后院。
“好疼!”
蘇荷坐在那里,右腿伸直,眼淚汪汪的。
人沒大事,賈平安松了一口氣,“這是弄什么?”
蘇荷哭腔說道:“夫君,我腳抽筋了。”
“坐好!”
賈平安抓住她的腳,隨后開始扳…
“啊啊啊啊…”
慘叫聲讓衛無雙很是無語。
“懷孕的時候又不是沒抽過。”
蘇荷看了她一眼,痛的嗷嗷叫。
“那能一樣?”
夫君在家自然要撒撒嬌…女人不撒嬌怎么活?
女人不撒嬌,男人還怎么活?
這是當年賈師傅的原話,蘇荷牢牢地記住了。
果然,賈平安板著臉一番訓斥,說她總是吃,偷懶不干活,不運動,而且還偏食,所以導致大白天就抽筋。
“從今日起我盯著,但凡挑食…兜兜,你來監督,到時候阿耶呵斥你阿娘,她若是敢嘀咕,就飯菜減半。”
兜兜最喜歡摻和大人的事情,昂首挺胸的道:“得令!”
賈平安隨即去了廚房,交代了些事情。
“長安我記得有人賣蝦皮,還有些干海帶,以后隔兩日就去采買些來,海帶和蝦皮發一下,海帶和蘿卜排骨一起燉,燉別的也行,蝦皮做湯,一家子都吃,不缺鈣。”
曹二愁眉苦臉的道:“郎君,那干海帶我見過,臭烘烘的。”
“這便是海腥味,沒有這股子味誰吃?”
前世他去菜場,海鮮區那股子味道才叫做臭烘烘。
第二天一家子的早飯就多了一道菜。
“這是海帶燉排骨,美味無比啊!”
賈平安一番夸贊,蘇荷號稱老賈家第一饕餮,于是率先嘗試。
“好喝!”
加上蘿卜燉出來的湯美味無比,排骨更加美味,海帶也很好吃。
一家子吃的樂呵呵的,賈平安想象中的抗拒并未發生。
“阿耶!”
老大看樣子有話要說。
“何事?”
賈平安盡量對孩子們和顏悅色,鼓勵他們勇于表達自己的意見。
賈昱說道:“昨日宮中來人,說是太子請我和兜兜進宮玩耍…”
賈平安看了衛無雙和蘇荷一眼。
衛無雙說道:“此事太子的人和大郎說了,大郎昨夜才和妾身提及。”
“去吧。”
賈平安不覺得這事兒有什么問題。
兩個孩子賈昱看著無所謂,兜兜一臉苦大仇深。
“兜兜不想去?”
兜兜搖頭又點頭,小眉毛皺成了蠶寶寶,“阿耶,總是有人盯著我看。”
賈平安笑道:“無礙,只管去!”
晚些里兩個孩子告退,蘇荷迫不及待的道:“夫君,你是如何想的?”
衛無雙微微搖頭,面色凝重,“雖說這是蘇荷的孩子,不過蘇荷,此事…最好不要。”
蘇荷點頭,“我只是想著兜兜進宮就心慌,皇帝沒幾個慈善人,兜兜這般無憂無慮的,哪里爭得過那些女人?”
一家之主發話了,賈平安指著正堂說道:“看到沒有?”
兩個女人搖頭,不知他想說什么。
“門都沒有!”
正堂沒門,不知是猴年馬月弄出來的裝修風格。冬天在里面待客冷的直哆嗦,還得強顏歡笑…凍成狗了就令人掛上布幔保暖。
蘇荷眉開眼笑的道:“我就知道夫君不是那等貪圖富貴的人。”
六街打鼓,賈平安出了房門,一路往皇城去。
到了兵部,任雅相看著眼窩深陷,頭發亂糟糟的,多半是熬夜了。
“去吧去吧。”
任雅相覺得下次直接趕人最好,否則看著賈平安他就胃痛。
老任看著像是更年期到了,可按理早該過了十幾年…
賈平安知曉他留在兵部對于任雅相和吳奎來說就是個麻煩…戰功赫赫的賈郡公在兵部是侍郎,吳奎首先就從眾人的心中被趕到了次等地位;接著就是任雅相。
任雅相擔心賈平安年輕沖動,到時候讓他下不來臺。作為宿將,他的戰功比不過賈平安,叫起板來腰桿子也不夠硬,很尷尬啊!
所以賈平安早退屬于皆大歡喜的事兒,連皇帝都知曉這些尷尬,所以不加干涉。
但今日賈平安卻留下來了。
他整理了一些文書,又記錄了些事兒。
大唐的衰敗首先來自于帝王。
老李家一家子人腦子打成了狗腦子,不但皇子們野心勃勃,連公主和皇后都赤膊上陣,想做第二個武皇,就算是做不成武皇,咱們也能來個垂簾聽政啊!
于是群魔亂舞,皇后沖上去了,公主們也上去了,最后李隆基拎著橫刀沖殺進來,誰特娘的敢和我爭帝位…全數弄死!
所以大外甥這里很重要。他這里穩住了,許多東西都穩住了。
其次就是民不聊生…所謂的開元盛世,上層歌舞升平,驕奢淫逸,可霓虹燈下有血淚,就在李隆基和一群上等人歌舞升平時,百姓卻流離失所。
人口越來越多,可權貴也跟著越來越多,上等人更是多如牛毛。這些人看著人模狗樣,可張開嘴你才發現他們連舌頭上都長滿了獠牙,恨不能把百姓連骨頭都吞下去。
當上等人不受約束的時候,最大的災難就來了。
百姓的田地被兼并,錢財被榨干,失去土地的底層在醞釀著危險,可李隆基依舊在梨園里享受著。
百姓的日子垮了,府兵制也就形同虛設…均田制才是府兵制的根基,耕戰結合,重賞軍功就是府兵制的筋骨。
沒有了耕地,從軍還得自備許多東西…賞功越來越少,我還去從軍…傻的嗎?
府兵制崩壞導致了募兵制成為主流,藩鎮林立不一定是野心的錯,更多的是中央王朝的虛弱讓人覬覦。
你弱了就有人打你,就有人沖進家中來搶掠,這便是千古不變的真理。什么仁義道德,什么皿煮石油…都是吃肉喝血前的矜持。
皇室的事兒看大外甥。
上等人…所謂上等人,在賈平安看來都是一群野狗,吞噬著大唐的血肉,衣冠楚楚的在廟堂里指點江山…就憑著這些人站在廟堂上,大唐不衰落就見鬼了!
所以要想大唐長盛不衰,把這群所謂的上等人全數弄死是最好的法子,但顯然不可能。
“新學!”
賈平安笑的很開心。
他的底牌還有很多。
皇帝主動上鉤算是件好事,以后誰也不能拿新學來說事。
和他們爭!
賈平安端著茶杯喝了一口熱茶,爽的直抽抽。
“爭斗可不是請客吃飯吶!”
讓那些上等人在廟堂里碰到新學這個強大的對手,一步步的讓他們變成小丑,最終踢進歷史的垃圾堆里去。
你要說這里面也有不少好人…好人是朋友,好人定然不愿意看到廟堂里充斥著那些上等人。
這是上層建筑的改變,只要上面一變,整盤棋就活了。
朝堂富有活力和積極進取的精神,君王不貪圖享樂,不盯著自己的兒媳婦垂涎欲滴。至于土地很簡單,開發!
大唐還有許多地方沒開發出來,比如說南方。
南方一旦被開發出來,糧食就不成問題。
所以,任何王朝的崩潰首先來自于上層,上層毀掉了自己的地基(百姓和軍隊),隨后大廈將傾,各種稀奇古怪的事兒都出來了。
“路漫漫其修遠兮…”
賈平安斗志昂揚,覺得可以回家了。
“好詩!”
陳進法慣性吹捧。
“賈郡公!外面有人求見。”
一個掌固來了。
“誰?”
賈平安已經準備開溜了。
掌固面色古怪,“是竇尚書。”
“竇德玄?”
掌固點頭。
“請進來。”
賈平安有些惆悵。
老竇來了,怕是來者不善啊!
任雅相聞訊出迎。
“竇尚書可是尋老夫?”
竇德玄拱手,“任相,老夫有事尋賈郡公。”
不是尋老夫?任雅相:“…”
等竇德玄進去后,任雅相吩咐道:“去看看…老夫就擔心鬧騰起來。”
竇德玄見到賈平安就拍案幾,老眼中全是怒火,“賈郡公…”
“叫小賈吧。”老竇大把年紀了,賈平安覺得自己要尊老。當然,若是李義府那等人渣想叫他小賈…做夢。
“小賈!”被尊重了一把,竇德玄的面色好了些,“為何把我算學的學生給了工部?啊!”
他還是拍了案幾,老爺子怒不可遏了,“早些算學和戶部說好的,學生優先給戶部挑選,小賈,人人無信不立…”
臥槽!
麻煩事來了。
“賈郡公,工部閻尚書來了。”掌固覺得事情不妙。
“兩個尚書齊聚兵部…這是要作甚?”任雅相在值房里已經呆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