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光本是密不透風,可突然一變,變得壓抑了起來,仿佛面前有一個強大的敵人,逼得營妓步步后退。
邱林看了賈平安一眼,剛醞釀好的半首詩頓時就成了雞肋。
看看那些將領,個個都是面色漲紅…兩句詩便調動了情緒,這個掃把星!
長安的來信里只是提及了賈平安的一些情況,當然,大多是負面情況,至于長處…
——此子狡黠!
但這兩句詩一出,邱林不禁心中凜然。
敵軍如黑云般的壓來,氣勢浩大,仿佛要摧倒城墻,而大唐將士們站在城頭,甲衣在陽光照耀下閃爍著光芒。
后續呢?
“角聲滿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號角聲響徹秋季的長空…
劍光一轉,那身影在其中轉動,大氣磅礴。
“半卷紅旗臨易水,霜重鼓寒聲不起。”
劍光陡然一緩,仿佛長劍有千斤之重。
“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劍光突然凌厲,那營妓厲喝一聲,高高躍起。裙袂飛揚中,一劍凌空刺出,正好和賈平安的最后一句相應和。
營妓落地,倒持長劍沖著賈平安跪拜,“敢問貴人名號。”
“賈平安。”
營妓起身,“奴在漠北數年,從未聽聞過這等讓人熱血沸騰之邊塞詩,郎君定然非常人!”
“哈哈哈哈!”
唐旭不禁大笑了起來。
笑聲顯得有些突兀。
正沉浸在這首詩中的眾人這才清醒。
“好詩!”
姜協贊道:“老夫聽了此詩,只想領軍一路殺到天盡頭,為陛下,為大唐滅殺了那些賊子!”
幾個文官面面相覷,拱手道:“此詩一出,我等卻無詩可作了。”
營妓跪下,“奴只求能歸鄉!”
姜協看著她,“罷了,老夫既然允了你,來人。”
有人進來,姜協吩咐道:“一應之事為她弄好,隨后有人去長安公干時,把她帶回去。”
“多謝都護。”
營妓抬頭,旋即轉向,沖著賈平安叩首,“奴不曾想竟然能有歸鄉的一日,多謝賈郎。”
“沒有武陽伯的詩,她的劍舞也無法打動人。”
營妓告退。
一個文官突然捂額,“上次聽聞長安有人作詩…那首詩…青海長云暗雪山…”
唐旭吟誦道:“孤城遙望玉門關。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賈平安微微頷首,“正是拙作。”
那文官起身,興奮的道:“那是商隊的人吟誦,我本想追問,可商隊卻急切,徑直走了,于是耿耿于懷,今日見到真人了,武陽伯,我敬你一杯。”
賈平安舉杯,二人飲了。
“武陽伯,我也敬你一杯。”
此刻的著名詩人就像是后世的頂級明星,自然帶著光環。
眾人輪番敬酒,氣氛漸漸熱烈。
唐旭突然起身,“姜都護,下官以為武陽伯之功,足以贖罪。”
賈平安被發配到了這里,能對他的功勞進行評判的就是姜協。
邱林心中一緊,“都護,那可是皇城外殺人…”
還有一句話他沒說:殺的還是褚相的隨從。
但弦外之音誰都聽到了。
老陰比,你果然是褚遂良他們的人!
賈平安坐下,眾人也紛紛回去。
熱烈的氣氛漸漸冷了下去。
邱林看了賈平安一眼,剛想說話,賈平安嘆道:“所謂一人向隅,舉座不歡。賈某在長安如何,那是長安之事,自然有人來評判。但今日乃是慶功宴,為何咄咄逼人!”
他猛地抬頭盯住了邱林,“賈某與邱長史可是有仇?”
一般人遇到這等事兒,大多會出言暗諷,可賈平安卻是一炮轟去。
邱林也沒想到賈平安竟然會這般‘粗魯’的沖著自己開噴,楞了一下后,微笑道:“你被發配至此,有何功過,自然該燕然都護府來評判,難道…說不得?”
老陰比!
賈平安冷笑道:“賈某從到了燕然都護府開始,邱長史第一次見到賈某便各種擠兌,恨不能賈某蹲在這里一輩子不得出去…”
這是個極為嚴重的指控!
邱林冷冷的道:“老夫身為長史,自然有這個權力來盯著你,怎地,你不服?”
我服你媽!
賈平安霍然起身,“褚遂良給了你什么好處,以至于讓你處處針對賈某。一次兩次也就罷了,有人夸我一句,你便要壓一句,我殺了你阿耶嗎?”
一般罵人多是什么賤狗奴,或是什么你這個奸賊。
可賈平安竟然喝罵邱林的阿耶…
這是徹底翻臉了。
邱林一下就炸了,隨手就扔了酒杯過來。不過準頭不好,落空。
賈平安撿起酒杯,“還你!”
酒杯飛過去,呯的一聲,砸在了邱林的額頭上粉碎。
邱林一手捂額,一手指著賈平安厲喝道:“拿下這個賊子!”
姜協沒想到只是一瞬,二人之間竟然就從唇槍舌劍變成了暗器相爭。
他沉聲道:“都坐下!”
賈平安率先坐下。
唐旭低聲道:“好像第一次見面,邱長史就不斷在針對武陽伯…”
有人不禁點頭。
是啊!
賈平安來燕然都護府的第一天,邱林就在擠兌他,若非唐旭堅持帶著賈平安去安撫同羅部,這一次立功壓根沒他什么事。
等捷報傳來后,邱林的言行被大家緩緩回憶起來,可不正是在打壓賈平安的功勞嗎?
最后姜協出手,碾壓了他的那些攪合,可慶功宴上,他依舊不消停的在嗶嗶。
難道賈平安說的是真的,邱林就是在為了褚遂良服務?
大唐武人豪邁,最不喜的便是這等打壓功臣的事兒,所以一雙雙眸子里就多了厭惡之色。
不妙!
邱林站在那里,本想再攪合一番,可見到大伙兒的眼神后,他知道自己犯下了眾怒。
可坐回去卻有些羞刀難入鞘。
姜協淡淡的道:“功是功,過是過,老夫不老,不蠢,自然能分辨。”
這話更是暗藏著不滿:燕然都護府的都護是誰?是老夫還是你邱林?老夫還沒發話,你就上躥下跳忙個不停,真當老夫是傻子?
邱林回身拱手請罪。
姜協看了他一眼,想說賈平安的功勞足夠了…可這也只是他的一面之詞,回頭長安那邊若是不認可,他顏面掃地。
他仔細盤算了一下,覺得在兩可之間,不禁犯了躊躇。
邱林坐下后,卻在觀察這邊,見他神色悵然,不禁暗自冷笑。
功勞夠與不夠,這不是姜協一人說了就能算的,長安那邊的褚遂良等人不會坐視賈平安順利回歸,所以…說不夠又能如何?大不了打嘴仗而已。
他看似立場尷尬,可做事就是這樣,不是東風就是西風,墻頭草從來都無人搭理。要想仕途穩當,要想飛黃騰達,除去自身的努力之外,還得要有人賞識你,幫助你,送你一程。
而他就是要借著小圈子這股東風,想把自己送回長安。
要想打動小圈子,那么悄無聲息是不行的,唯有大張旗鼓,鬧得盡人皆知,如此,褚遂良不為他謀求升職,那便是狼心狗肺。
世間從未有什么單方面的付出,他的戲已經演完了,剩下的就交給了褚遂良等人。
想到這里,邱林微微一笑,盡顯從容。
晚些酒宴結束,出去時,那些將領紛紛拍著賈平安的肩膀,大聲示好。
“回頭有清剿之事,只管來,老夫帶著你去。”
“開春之后要例行巡查,我期待與武陽伯聯手出擊。”
這些武將才不會管什么小圈子大圈子,一是層次不到,長孫無忌等人的打擊也無法波及他們;其次是軍方此刻有一群老流氓,長孫無忌等人也頗為忌憚,伸手不方便。
賈平安笑吟吟的拱手謝過。
邱林在后面,今日他被賈平安懟的顏面掃地,卻依舊面不改色,可見臉皮厚才是成功的第一要素。
賈平安沖著他挑眉。
邱林冷笑,不回應他的挑釁。
眾人出了大門,就聽到了牛角號聲。
“敵襲!”
剛才還在拍打著賈平安肩膀的老將瞬間就沖了出去,一邊跑一邊喊道:“上城頭!”
身后,姜協的聲音傳來,“鎮定,各自收攏部屬,按照演練行事。”
腳步聲密集響起,一隊隊軍士沖著城頭狂奔而去。
“箭矢搬運上來!”
“長槍!”
“金汁何在?”
“金你娘!這等時候哪還有工夫熬煮金汁?都上城頭。”
“馬軍準備!”
“馬軍就緒!”
一隊隊騎兵開始在城中列陣,等候命令出擊。
一切動作都井然有序,看不到半點慌張。
這便是大唐!
賈平安看得心曠神怡。
“會是誰?”
姜協帶著將領們上了城頭,賈平安在最后。
邱林瞇眼看著遠方的黑線,“怕不是還有部族想偷襲咱們?”
“有此可能!”
姜協也在瞇眼,如此能看得更清楚些,還能減少寒風對眸子的傷害。
有人暴躁的道:“都護,要不等開春咱們就清剿一次吧。”
“對,開春咱們順著一路清剿過去,但凡不安分的,一路滅了。”
“娘的!連個安生日子都沒有,那就別過了。”
這便是大唐的作風。
——我警告過你了,你聽不聽?一次、兩次…打!
你要說還有第三次,抱歉,我想幾次就幾次。
唐旭靠攏過來,低聲道:“你的功勞最好再多些,如此晚些出擊…記得悍勇些,最好斬殺敵將,若是不成,那便要沖殺在前,可為頭功。”
“老唐你難道不準備回長安了?”
賈平安有些好奇,心想唐旭這等皇帝曾經的心腹,只需在這里混幾年就能轉崗,幾次轉崗就能獨當一面…可路上幾次探問,唐旭都顧左右而言他。
這是不想回長安了?
唐旭干咳一聲,“其實…自從你上次說我什么虛。”
“腎虛。”
唐旭瞪了他一眼,“那是內腎,不是外腎。”
呵呵!
內腎一虛,難道你外腎還能紅紅火火,還能器宇軒昂?
你特娘哄鬼呢!
唐旭見他一臉嘲笑,就嘆道:“我剛到這里時,你知道的,我在長安就是夜夜笙歌,到了這里也很是逍遙了一陣子,后來就突然…”
萎了!
“那回長安去休養不好?”
“回長安…”唐旭的眼中有著難以言喻的沉重,“家中的娘子說我愛出門鬼混,每日晚上都要查驗…”
每天都要交作業?
可憐的老唐。
賈平安覺得他萎的不冤。
唐旭按著城墻,唏噓不已,“我在此還能休養,若是回去,怕是…哎!如此,便在這里再待幾年,等內腎養好了再回去。”
竟然被自家娘子的需求嚇得不敢回長安,這…
賈平安忍笑忍的很辛苦。
唐旭淡淡的道:“想笑就笑吧,不過你也該成親了吧?以后你自然知曉看到自家娘子就躲的苦楚。”
我那邊還有兩個!
賈平安很是篤定的道:“我卻是不虛。”
他一直潔身自好,內外腎都養的極好,外加李半仙曾經給過方子…
“對了,那方子你可還在吃?”
那方子唐旭服用過,說是極好。
唐旭的眼中多了痛苦之色,“這邊找不齊那些藥材。”
“那你寫書信回去,兄弟們自然幫你弄齊了,請人順路帶過來。”
賈平安見他一臉尷尬就明白了,這廝是擔心此事廣為人知,所以不敢寫信讓人幫忙帶藥。
“不過,天然養好的更好。”
賈平安的話給了唐旭極大的安慰,“果真?”
“當然。”
人體就是最玄妙的醫術大師,停止傷害后,許多病患都會自我修復。
“他們來了。”
眼力最好的瞭望哨以手遮眉,喊道:“數千人…不對,那是什么?”
他在努力的眺望著。
“數千人…出擊!”
姜協卻果斷下令出擊。
你要說擔心什么敵軍勢大…不好意思,大唐軍隊習慣了以少敵多,再多的敵軍我們依舊敢于沖殺。
上千騎兵開始集結,城門打開,隨即出擊。
賈平安混在了唐旭的軍中,阿寶不停的打著響鼻,好像是有些過敏了。
隨后步卒出來列陣,跟在騎兵的后面緩緩而行。
城頭,邱林喊道:“盯著四處,但凡有發現及時稟告。”
據城而守就有這個優勢,居高臨下,能先敵發現。
城頭的瞭望手突然喊道:“有牛羊,好大一群牛羊,還有…還有好多大車!”
邱林身體一震,“這不是突襲?”
前方的唐軍游騎沖了過去,相距百步時,發現那些敵軍竟然沒拔刀,而是舉起了雙手在歡呼。
“大唐!大唐!大唐!”
這是什么意思?
這荒腔走板的歡呼聲中,游騎們們舉手,“止步!”
數千騎緩緩勒馬停住,后面的牛羊卻在叫喚著,它們急需一個溫暖的地方來熬過冬日。
一個長發男策馬上前,問道:“敢問大唐可有個叫做賈寶玉的?”
游騎們面面相覷。
“賈寶玉?沒有吧?”
“就一個賈平安。”
“哎!你問此人作甚?”
長發男舉手表示自己無害,“那一日他帶著十余軍士到了我們的部族,他說大唐歡迎我們的歸附,所以我們來了,整個部族,全部牛羊,還有所有的東西…”
臥槽!
這是來投奔的?
有人問道:“那賈寶玉說了什么?”
這些人竟然不知道…我不會被騙了吧?
長發男喊道:“戒備。”
身后數千人,連婦孺都拿起了兵器,吸著鼻子,一臉的漠然。
若是沒有去處,那么他們中的一部分人將會熬不過這個冬天。
被凍餓而死是死,拼殺而死也是死,那何不如拼死試試,擊敗對手,奪取錢財糧食,甚至是女人和奴隸。
這便是草原的法則,能活就活,有搶掠的就去搶,一句話,除了看老天的眼色過日子,順帶還能去長城里的鄰居家打打秋風。
游騎們的臉冷了下來,有人喝問道:“那賈寶玉說了什么?”
長發男冷笑道:“他說自己來自于長安,奉命來巡查漠北。他還說大唐會善待我等,可我看到的是什么?刀槍!”
游騎覺得事兒不對,就說道:“你等先在此等候。”
領軍的將領策馬回去。
到了中軍,并不等姜協問話,將領問道:“誰是賈寶玉?”
“誰?”有人高喊問道。
后面有人在舉手。
將領喊道:“賈寶玉,出來!”
舉著手的賈平安懵了。
賈寶玉這個名號他只說過兩次,最近一次就是在木巴的部族。
難道是木巴他們來了?
臥槽!
功勞!
這個功勞大發了。
賈平安舉手上前,姜協問道:“你這個…寶玉難道是字?”
賈平安,字寶玉…
這個不對啊!
作為一個著名人物,我行走江湖得有個匪號吧…賈平安心中狂喜,卻認真的道:“在外出行,偶爾也需要一個名號,下官經常以寶玉為號。”
“這個名號不錯。寶玉…賈寶玉。”姜協覺得這就是個溺愛孩子的老太太為孫兒取的名字。
可仔細一看賈師傅,可不就是寶玉般的俊美嗎?
將領說道:“來的是一個部族,說是有人自稱賈寶玉,來自于長安,奉命巡查漠北,說動了他們來歸附。”
木巴!
賈平安笑道:“那便是了。那是個突厥部落,因為周圍都是鐵勒人,所以偽裝成了鐵勒部族在周圍游蕩。”
突厥和大唐堪稱是死仇,所以擊敗突厥后,大唐把那些部族都一一收攏了,按照地域劃分為都督府管轄,不許有部族單獨脫離都督府的轄制,就是擔心他們會作亂。
可沒想到竟然在這里發現了一個偽裝的突厥部族,若是他們和阿史那賀魯勾搭…
這是燕然都護府的腹地啊!若非賈平安把他們弄出來,天知道這個部族會在以后給大唐帶來什么麻煩。
所有人都不禁向賈平安行注目禮!
姜協身體一震,伸手就拍了賈平安一巴掌。
“此乃大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