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回去合生堂,卻不見了素衣和堯真。
常紀海這時候本該在坐在槐樹下石桌椅上抽旱煙的,也不見了人影。
“去清漣園了。”福伯笑著說道,“說是要去看鶴。老太爺啊,是真的喜歡這小丫頭。”
老人家春秋已高,經世閱人多了,反倒跟誰都說不上太多話。
總歸是孤獨的。
有個孩子在身邊鬧一鬧,瞧著精氣神都提了不少。
念頭至此,福伯忍不住抬眼將穆典可多看。
兩位小姐去茶樓見了穆典可后,回來就跟老太爺說:娶媳婦不光是往家里添一口人這么簡單,是添了好幾個人,要著眼子孫后代的傳承來看。想要有個聰明能干的重孫子,先得有個聰明能干的孫媳婦…
他估摸著這兩句,老太爺是聽進去了。
常紀海先是帶堯去清漣園看了鶴,回來途中,素衣又跟堯真說起西鷗渡的紅嘴鷗,堯真聽得向往,老少三個又劃船去了西鷗渡。
堡里的人嘖嘖稱奇。
——老太爺多少年沒出過常家堡的大門了,今次竟為這么個小小客破了例。
越發覺得老人待穆典可很不一般。
常千佛送穆典可姑侄倆回到宏里巷時,天都黑了,原以為又要遭穆子焱甩臉子一頓斥罵,居然沒有。
庾依抱著堯真屋去洗漱了。小姑娘泡著香噴噴的花浴,興奮地同母親講起今日見聞,許是玩兒得太累了,前一刻還在手舞足蹈地比劃,下一刻便扒著桶沿點頭睡去了。
穆典可跟穆子焱兄妹倆在外頭說話。
“那個人今天來過了。”穆子焱沉著臉說道。
“那個人”是指穆滄平。
穆子焱知道真相晚,不如穆典可這般苦大仇深,卻也接受不了生身父親是滅外祖一家,害母親自盡的元兇這個事實。
從當年的事情被抖摟出來,他見穆滄平就再也沒個好臉色,也再也沒叫過他一聲“爹”,當面稱“你”,背地里便以“那個人”代指了。
“城北荒山的宅子住不成了。”說這話時,他似乎整個后牙槽都在用力,“說什么遭人舉報,山上發現了有人私自開礦冶鐵的痕跡,整座山都被官府封了——他要你搬回去住。”
穆典可原以為穆滄平忙著青山上的一大攤子事,要過些日子才能騰出手來對付他們,沒想到這么快。
這一手真是又穩又狠。
野地荒山不像城中房地好做文章,他便聯合官府來這么一出,拿律法來打壓穆子焱。
山上是不是有礦,是不是真的有人冶鐵了,誰說得清楚呢?
就是沒有,穆滄平也能讓它證據齊活了。
作為山頭地主的穆子焱能不能全身而退,全憑穆滄平一句話。
——這是威脅。
“我問過了,穆子衿手上有好幾處房產,是藍清平留下給他的。”穆子焱說道,“你先去跟著他住,要是他的房子也保不住,去他娘的,咱們就一起離開洛陽——不信他的手能伸那么長!”
且不說穆滄平的手能不能伸到那么長。
她敢說,只要她在限定的日子內沒有搬回去,穆滄平就能讓穆子焱吃上牢飯。
穆子焱是順風順水里長大的,對于人性的惡,見識得沒有那么徹底。他知道穆滄平狠,終究沒有親眼見過他的狠,不知道他能把事情做到什么份上。
“我這個月就要去常家堡了。”穆典可說道。
穆子焱挑眉:“去常家堡做什么?”
成親也沒有那么快的吧?
穆典可看穆子焱不悅的神色,就知道他想偏了。“常老太爺請了旨,讓我去常家堡讀書。”她說道,“千佛也不會留在洛陽,他要去滇南。”
回來路上,她已同常千佛反復商量過要怎么和兩位兄長說了——畢竟這一去不是三兩日,長久見不到人,穆子衿還好說,至少要弄清了才發難,穆子焱怕會真提刀殺上門去。
“…常家歷代家主在接掌家業之前都要經過一道考驗,要閉關修行上一段時日,少則一年,多則三五載。”妙筆閣 穆典可小心翼翼地,既得要說服了穆子焱,又不能泄了常家堡的機密,“不危險,但要吃些苦。千佛也修行過的。據他說,修行之地有許多典籍,對我身子恢復有好處。老太爺覺的我有慧根,才破格讓我去的…”
“我說怎么突然改了主意。”穆子焱冷哼一聲,“原來是要給孫子找個幫手。算盤打得挺精的。”
“三哥。”穆典可低喚。
她不是天真不諳世事的女子,曉得這俗世間的大多數姻緣,就如貨市交易,本就是一場對等交換:權勢,名譽,財富…便是不看重這些的人家,也總要看一看容貌性情是否匹配。
她聲名狼藉至此,非但不能給常家堡帶來好處,相反還會是個麻煩。
若能憑腦瓜子得到常紀海青眼,如愿以償地嫁給常千佛,她也并不以為恥辱。
穆子焱也就是發下牢騷。
“知道了知道了。”他極不耐煩道,“凡是跟常千佛沾邊的,你什么都覺得好。去唄,又不是什么龍潭虎穴。”
對于當初常紀海派常季禮去滁州威逼穆典可那件事,他總還有些耿耿于懷。
所幸結果是好的。
圖穆典可這個人,總比圖點別的什么好。
“便宜他們家了。”穆子焱不忿道:“之前還故意拿喬。”
回穆宅穆典可是不想回的。
也不能讓穆子焱去跟穆滄平談,怕說不上幾句就要打起來。更不能讓穆子衿去了,他心腸慈軟,壓根不是穆滄平這種人的對手。
清晨風微凜,石板上有霜。
穆滄平端肩直背,閉目在門前打坐。劍就放在腳邊。
號稱“天下第一劍”的穆滄平的劍是把無名劍,從外觀上看,簡直稱得上寒酸——劍鞘上的黑漆剝落了大半;柄上纏線原是金紅色,褪成霧蒙蒙的灰,陳舊彰顯著歲月的痕跡——出鞘卻是把驚世耀目的寶劍。
鋒刃一線薄不可察,青光凜漾如水潑天。
稍移近些,便感覺到一股寒意冷砭肌膚。
穆典可翻轉把玩著手里的劍,以一種極輕蔑而褻瀆的態度。忽然里轉身,折肘,翻腕,劍指向老僧入定一般打坐的穆滄平。
穆滄平不動,劍尖離喉一寸時睜了眼。
“學得不錯。”他說道。
剛剛那一劍,是穆典可從他給的假劍譜上悟出的“瀚海冰”的招式。雖然比劃得慢,但動作是沒有錯的。
——他聽得出來。
穆典可舉劍在穆滄平喉頭停凝了些時,似有不甘,終還劍入鞘,看著他笑了笑,梨渦很美,眼神極冷,“活命的本事,當然要好好學。”
穆滄平默了有頃。
他這種人,是不可能會被刺痛的,大概是想到了些別的什么。
“想談什么?”他問道。
“談談我最近干的這些事,穆盟主可還滿意?”
穆典可看著穆滄平明顯有疲態的面容,譏誚道:“近日很頭疼吧?都想施壓讓你殺了我,你偏覺得我活著更有用,還得小心著不讓自己借刀殺人的用心暴露了。”
“聽說,你現在不怎么愛說話。”穆滄平緩緩說道。
穆典可唇角笑意一滯。
她當然曉得自己現在的行為是不怎么體面的。
她在嘲諷,在幸災樂禍,在試圖激怒對方,凡有這種行為,說明對正在嘲弄的對象態度并不是完全地漠然。
穆滄平想說的就是這個。
穆典可有些懊惱自己沉不住氣,眼睛也因此越發地冷,“那得看對什么人。對敵人,我一向耐心很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