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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八章 孽纏

  夜深了,天上掛了一彎清冷昏黃的月。

  閆桂山頂著飛霜,獨個在院子里徘徊許久了。

  他沒在賞月,在后悔。

  后悔當時不該圖一時新奇,招惹了羅綺這個毒辣椒,后來就再也甩不掉。

  他本是游走情場的浪子,只要露水緣,不想長相守。后面是怎么被羅綺和她那個兇悍有過之的爹逼到無路可走,不得不得娶了她?又是怎么還跟她生下一個孩子?

  他的人生全讓羅綺給毀了。

  他一直是這么想的,今天這個念頭更加堅定。

  ——真是毀得太徹底了!

  就算穆滄平能容他,穆子建能容得下他嗎?那位公子爺可從來都不是什么心胸開闊的人!

  月亮門下人影一閃。

  閆桂山疑心自己看錯了,定睛再一看,嚇得三魂去了七魄。一個箭步沖上去,將人挾裹進了屋內,就將門無聲地關嚴了。

  “我的姑奶奶,”他也是火大,又不敢高聲,“這時候你跑來這里做什么?找死嗎?”

  “桂郎,我要走了。”

  女子摘下帷帽,昏暗里看不甚清面容,只有一張紅唇反射著夜里入窗的星光,一翕一張間,艷麗奪目。

  閆桂山愣了一下。“走去哪里?”他問道。

  “回驪山。”女子道,語意里三分凄然七分歡欣,道:“桂郎,你難道忘了嗎?我們就是在驪山腳下相遇,相知相纏。那一年,金風吹長,楓葉丹濃,你說我在樹下跳舞的樣子好美——”

  一席話勾起了閆桂山對往事的回憶,上前將女子抱住,“這些年苦了你了,是我對不住你。”

  他心里還在想著女子剛才的話,“你說你要走,那個老——”

  “老不死早就厭倦我了。”女子嫌道,不怒反而有些高興的樣子,“他又新娶了一房年輕貌美的小妾,哪里戀眷我這個半老徐娘。我已跟他要了休書了。只有我走,你才能好好的。你去跟大公子說,不是穆嵐…”

  閆桂山感動地抱緊了女子,深情喚道:“云娘,云娘。”

  他柔聲說道:“等這件事過去,我就去驪山找你,我定要休了羅綺那個毒婦——”他前一刻說得咬牙切齒,瞬即柔情款款,“那時我們便可長相廝守,我定再也不要你受苦。”

  “得桂郎此一諾,云娘此生足矣。”女子踮足封住男人的唇,雙臂便像藤蘿般纏了上來,“今日一別,不知何時再相見,桂郎,你再好好愛我一回…”

  稀微星光穿過窗棱灑進來,屋內喘息聲不止,暗影搖晃,不知是飄動的帷,還是糾纏的人。

  閆桂山死了。

  服毒身亡。

  羅綺昨日和閆桂山鬧成那樣,自是分房睡的。且一人在東,一人在西,恨不能隔得越遠越好。

  大清早,羅綺在院子里叫罵,什么難聽的話都說了,閆桂山居然一點反應都沒有。

  她覺得不對勁,砸門進去,看見閆桂山穿戴整齊地躺在床上,桌子上用手指血書了三個字:對不起。

  走過去一摸,尸體已經僵硬了。

  閆桂山這一生對不起的女子太多了。

  羅綺不知道他這一聲“對不起”是對誰說,是對她,還是對穆嵐,還是對那些被他辜負過的女子…人已死,再也找不到答案了。

  羅綺恨了閆桂山一輩子,吵了一輩子,打了一輩子。但也是真的愛慘了他這一輩子。

  她撲過去,掐那個再也不會還手的人脖子,咬他,抓起剪刀捅他,把這么多年對他的怨憤全都發泄出來了。然后,抱著那具冰冷的尸體,一頭朝墻上撞了去。

  閆宇才和鶯歌坊的小桃紅、綠牡丹玩鬧了一整夜,又服了散,腦子里昏昏沉沉的,站著都有些不穩。

  但他今天手氣實在太好了。

  隨口叫,隨手開,輕輕松松地連贏十二把了。面前的銀錠子堆得小山垛一樣,晃得他慵倦的眼越發睜不開。

  街坊來告訴他,父母已死,讓他回去收尸時,他還很有些不情愿。

  從有記憶以來,父親就整日不在家。好容易回來一次,母親扒著他的衣服,又看又聞,一旦發現端倪,就又哭又鬧,最后以大打出手,砸爛家里所有能砸的東西收場。

  起初他會被嚇到大哭,引得父母親更怒。后來只敢小聲哭泣,哭累了,餓著肚子爬上床睡覺。

  后來就他們打,他坐在一邊也不哭也不怕,只覺吵。

  母親偶有開心的時候,會帶他去逛市集。

  他遇到學堂里那個總是偷偷塞糕給他,愿意聽他說難過心事的小姑娘,高興地和母親說了一路。母親就冷笑:跟你那色鬼爹一樣,還這么小。

  回家他發了脾氣,把新買的玩具摔了。父親又看著他搖頭嘆氣。

  他知道那句沒說出來的話——跟你那夜叉母親一樣。

  他是個渾身都是缺點的小孩,遭人厭煩,還是個累贅,就不該來到這世上。

  閆宇靠著房門,看著石青墻壁上那一抹暗紅的血,又垂下眼,看著被母親僵硬雙臂死死箍緊的父親。

  面色竟然也安詳。

  果然人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他若知道自己死了也擺脫不了這份糾纏,是不是就不走這條路了。

  他把家里的銀子都取出來,散給了街坊,讓他們幫著辦喪事。自己一步三晃地往醉仙酒樓的方向走。

  這時候他只想喝點酒。

  然后走著走著,不知道為什么就哭了。

  應是可惜了那堆留在賭坊里沒帶出來的銀子罷?

  穆仲鋮匆匆走在去閆宅的路上。

  昨日從新宅出來后,他又去找了一趟閆桂山。閆桂山還是不肯說出小院里與他幽歡的女子是誰。還反咬羅綺一口,說羅綺與穆嵐有很深的過節,故意換掉了香囊嫁禍穆嵐,就連那泥金香和所謂的糖漬柚皮,他也見都沒見過,都是羅綺悄悄布置的。

  這話就很有些惡毒了。

  穆仲鋮也是真沒想到,閆桂山為了替自己和情人開脫,竟然紅口白齒地誣陷結發多年的妻子,欲將其置于死地。

  正愕然間,羅綺闖了進來,大罵閆桂山沒良心,又罵穆仲鋮不公允,一心維護穆嵐那個小娼婦。

  夫妻兩個就當著穆仲鋮的面,你一拳我一腳地邊打邊罵,桌椅茶壺全成了武器,瓦當滿天飛,場面亂得叫一個難以形容。

  穆仲鋮當場拂袖去了,到家又有些很后悔。

  他想了一晚上,還是覺得那神秘女子是整件事情中很關鍵的一個人。

  其它證物——糖漬柚皮,泥金香,包括肚兜上的繡字,都只能加重羅綺的懷疑。真正讓羅綺認死了穆嵐,進而大打出手的,是那個女子遺落在小院里的香囊。

  香囊里裝的,正是聞記大師傅專門為穆月庭調制的鳳髓香。

  穆仲鋮派人到聞記去查過,這香只制了十二盒,送到粹芳院也是十二盒。

  連帶制香的方子一起送過來。

  聞記是老字號了,懂得規矩,不會也不敢亂來。

  穆嵐的鳳髓香是向穆月庭討要的,那女子香囊里的鳳髓香到底是從哪來的?

  穆仲鋮決定今天無論如何得把那女子的姓名問出來,就算把閆桂山這個穆門老將帶回去用刑也在所不惜。

  他站在閆家的大門口,想起祖父穆放鶴曾經說過的話。

  穆放鶴說,他身上缺少穆滄平那種狠勁兒,以及機會來臨時馬上抓住的果斷與堅決,會是個很好的幫手,卻不能獨當一面。

  現在他信了。

  他只遲疑了一個晚上,機會就徹底地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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