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昏昏沉沉地,他在黑暗中不如沉浮了多久。羅奇一直仰面漂浮在一條大河上,頭頂只有模糊的星光,兩岸倏忽而過,大河川流不息。有很長一陣子他只是茫然地盯著頭頂寒冷的星光,隨著河流的波濤而沉浮,宛如一具恒河浮尸。
后來他依稀聽見了馬蹄聲,一個披散著黑色長發的古代武士騎著一匹戰馬,沿河追逐著他。武士也許在嘶吼著,可是聲音消弭在他自己的喉嚨里,羅奇什么也聽不見。
馬蹄聲漸遠,岸邊出現了形形色色的人影。有一個背著行囊,帶著斗笠的苦行僧,埋頭走在崎嶇的路上。一個帶著風帽穿著斗篷的人影,手里似乎拿著一只古卷。有人盤膝坐在步輦上,由四人抬著,那人只顧仰頭望著星光,仿佛正在縱聲長嘯。
剛開始的時候羅奇還覺得好奇,但過了一會以后就覺得無聊了,他本來就很困,一直很想睡去。他不再看路邊的人影,開始希望自己能夠睡著,他望著蒼穹之上的星光,依稀可以辨認出北極星的光輝。他的思維渾濁了起來,仿佛泥沙即將溶解于大河之中。他幾乎睡去,一直到海浪拍擊巖石的巨大聲音將他驚醒,一道光輝筆直地穿透了濃重的黑暗,那不是自然的光亮。他看到了一座燈塔,和燈塔身后巨大城市的影子。
他不由自主地想要到那里去,他挪動著四肢,身體如同青煙一般,倏忽消散,又憑借著意念化作站立的形狀。他立在海上,腳下踩著奔涌的潮水,他漫無目的地思索著,回憶著自己是誰,又該到哪里去。
突然,他察覺到身后還有人。
他回過頭去,一個女子站在他的身后,不知為何,他竟沒有覺得意外。女子與他一步之遙,穿著衛衣和牛仔褲,頭上罩著的帽兜擋住了她的眼睛。
他努力地回想了一會,一個名字就在嘴邊。“關歆月?”
女子不為所動,不知為何,他也知道她不是。
她生的很瘦弱,衣襟在海風中顫動,仿佛是她在瑟瑟發抖。
“你…”羅奇說,用他也不知從哪來涌出來的溫情,他柔軟地問道。“冷不冷?”
他看見女孩子嘴角露出一絲微笑,輕柔的,帶著一絲頑皮。他的心中一暖,向前伸出手去。
“羅奇!”一個熟悉的聲音喝住了他。
他愣了一下,抬起頭看到杜正一出現在另一邊。神色陰郁,雙手插在褲子的口袋里。“不要碰她。”他說,帶著慣常的,天才的不耐煩,仿佛在呵斥一個冥頑不靈的芥菜疙瘩。
羅奇不爽起來,不想再聽他的。
“不要碰她。”仿佛看出了他的想法,杜正一又重復了一遍,而且走到了他和帽兜女孩之間,將他們隔開了。腳下是萬頃波濤,他走路的樣子十分飄渺。
羅奇望著他,黑暗之中他的眼睛沉郁而安靜,他也回望著羅奇,帶著慣常的不耐煩和不常見的疏淡。
“回去。”他說,言簡意賅的風格還是不變。
但是羅奇就是知道,“你不是杜正一。”
這個男人比杜正一更冷淡,也更抑郁。最重要的是,他散發著死亡的冰冷。
“你也死了?”羅奇聽見自己問道。他的胸口猛地劇烈疼痛了起來,突然回想起鄉村、樹林、召喚獸,回想起這一切的觸發點。他想仔細檢查那所有的鏈條,到底哪一條導致了杜正一的死亡。那是他出的主意,他要負責的,難道最后他把他們兩個人都害死了?
可是回憶的閘門一旦打開,他一生所有的回憶就同時洶涌地漫灌進他的大腦,他的腦子超載了。他大叫一聲,頭痛的厲害。
“羅奇!”一雙手按住了他的雙肩。
是杜正一急迫的聲音,比方才更有人味。
他猛地張開眼,他的身體不再像青煙一般輕盈,劇烈的白光刺激著他的雙眼,重力仿佛極速加壓給他的肌肉,他劇烈地喘息著。仿佛靈魂被拋還給笨重的肉體,他艱難的適應著,受傷之后該有的傷痛一樣不缺地全回來了。他差點吐了出來。
“關燈!傻逼!”他聽見杜正一不耐煩的咒罵聲。
刺激的白光消失了,只在他的視網膜殘像上留下兩個黑洞,但他知道這只是暫時的灼傷。他頭暈眼花地躺著,真實世界中的一雙手結結實實地按在他的肩頭,看來他剛才一定很起勁地折騰了。
“杜正一?”他閉著眼睛叫道。
“是我。”杜正一應道,試探性地放開了手,“你沒什么事,過兩天就會痊愈。”
“杜正一?”他又叫了一聲,杜正一在他肩頭捏了一下作為回應,大概以為他不但半瞎了,而且耳朵也有問題。
他接著問道,“你死了嗎?”
放在他肩頭的手指頭僵了一下,隔了幾秒,杜正一用那把低沉的嗓子正經八本地回答了他,“今天還沒有。”
羅奇咧了咧嘴,杜正一總有種潛藏的幽默感,時不時就突破偽裝,翻涌到表層上來。羅奇想要說更多的話,可嗓子著火一樣地疼,他像魚一樣干動著嘴。一只吸管突然伸進他的嘴里,他試探地吸了一口,清涼的白開水就像甘露一樣涌進了他的嗓子。他決定勉強算杜正一還有點良心。
羅奇喝了水,又一次陷入睡眠。這次他夢見自己站在一個綠色的世界里,到處都是綠色,山林是綠色,石頭上生著綠色的苔蘚,連樹干上都爬著綠色的藤蔓。有一只鹿從石頭的佛燈后面探出頭來,他沿著綠色的臺階向下走去,臺階永遠都走不完,那只鹿永遠在前方。
這個夢做的實在是太累了,累得他醒了過來。這次他的身上好受多了,他慢慢張開眼睛,屋里只點了一盞臺燈,調到很暗的光線。看來這個夜晚很長,他也沒有睡多久。
他轉了轉脖子,看著周圍的環境,奇怪地發現墻面是綠色的,在大部分淺綠色的涂料里夾著一團深綠,仔細看看那深綠的部分其實描繪的是一棵大樹。怪不得他會做那個綠色的夢,看來上次他睡醒的時候還是瞥到了周圍的環境。他的視線向下移動,在大樹下面看到一只巨大的托馬斯小火車,占了一面墻的四分之一。托馬斯火車張白色的鬼臉,看得他脊背走了一股子涼氣。
他趕緊轉開視線,繼續觀察屋里的擺設,越發吃驚。他看見了幾張小床,床邊有注射用的架子,靠墻放著一只玩具廚柜,里面堆滿了絨毛玩具。看來他要么是被鋸掉了腿,要么就是他占據了這家兒童醫院唯一的一張全尺寸床。
他的耳朵恢復聽力有點慢,或者是他的腦子剛剛重啟,先啟動了主板和硬盤,聲卡剛剛才啟動。他聽見兩個壓低的聲音正在說話,就在他后腦勺對著的角落。
他費力地把脖子轉過去,看見兩個男人正坐在墻角的高腳凳上,墻邊有一張吧臺,上頭放著兩只小動物形狀的塑料茶杯,兩人像喝酒一樣慢慢地喝著里面的東西。他一眼就看出其中一個男人是杜正一,另外一個男人羅奇并不認識他,不過他像人類的醫生一樣穿著白大褂。有一陣子他懷疑自己根本就沒醒,現在還是在做夢。再仔細看看,他才發現他們靠著的不是吧臺,應該是個類似護士站的地方,旁邊還靠著一個金屬小推車,里面放的都是醫療用品。
想必上次醒來時聽到杜正一罵的人,應該就是那個醫生,他們應該是熟人。屋里光線昏暗,那人坐在更暗的角落里,看不清容貌,只看得到他好像頂了一腦袋的卷。現在居然還有男人燙卷發,除了不合時宜的法師,好像也想不到別的什么人了。
羅奇想叫他們,可是他的嗓子就像過期發粘的塑料氣球一樣粘在一起,他轉了轉脖子也沒說出話來,索性側著耳朵想聽聽他們在聊什么。他們兩個都把聲音壓得很低,可是從他們交談的頻率和語態來看,羅奇知道他們一定是在爭論。可惜那些聲音雖然都能飄進他的耳朵,在入耳的時候卻凌亂的像是噪聲,根本組合不出什么語義。他昏迷的時間太長了,語言中樞恢復的有點慢。
好一陣子,他才慢慢地捕捉到一些只言片語。過了一會,卷毛陡然提高了聲音,好像被惹火了,“你完全清楚通靈獸的運作機制。把它送回去檢查是必須的。”
羅奇在心中驚詫了一下。當然應該把獅子送回去檢查,那都完蛋成什么樣了,怎么配得上通靈獸的名號,瘋狗也不過如此。
杜正一沒有回答,羅奇不知道他到底在猶豫什么,干嘛要這么縱容一只獅子。
“杜正一!”卷毛的這句話肯定是咬著牙齒說的。
“你讓我說什么?”杜正一的聲音悠閑的惹人牙根癢癢。“我沒有功夫帶它回去,也絕對不會去委員提什么申訴,我可沒有那個時間去浪費。”
“那我帶它回去!”卷毛說。
“不行,”杜正一斷然拒絕,“那樣的話委員會也會叫我回去作證,那些人磨起洋工來沒個頭兒。”
卷毛長出了一口氣,那是拿杜正一沒有辦法的嘆息,但是接著羅奇的名字就冒出來了。“羅奇明明有問題,你心里明白的。”
什么?
羅奇震驚地睜大了眼睛,突然意識到他們說的不是“它”而是“他”,他們說的是羅奇。他的心臟砰砰地跳了起來,他們到底在說什么?那只混蛋的畜生沒問題,有問題的是差點被吃的人?是他聞起來太好吃了還是怎么,他們要對他進行這種被害者譴責?
“我不明白。”杜正一沉聲說。
“你的潛意識已經攻擊過他了,”卷毛說,他的聲音也低了下去,兩人似是對峙上了。“你的表層意識根本不知道三年前發生了什么,但你的潛意識記得,你的潛意識知道他是危險的。”
“太可笑了,三年前他還沒上大學,他到現在連堆篝火都點不好,你覺得三年前攻擊我的人是他嗎?一個自卑的小屁孩?”杜正一說。“你是第一天認識我嗎?”
羅奇呆呆地望著兒童病房昏暗的天花板,不知道聽到的哪句話更讓他震驚,是卷毛指控他的那些無稽之談,還是杜正一竟然看透了他,輕輕松松地點破了他自以為遮掩得很好的痛處。
“讓裴老師省點心吧。”杜正一最后說,“我不想讓他再為我那點屁事心煩了。”
“屁事?杜正一?你真敢說!”卷毛好像火了。
杜正一卻站了起來,好像要用行動表示這場談話無論如何都到頭了,他突然向羅奇這邊看了一眼。
羅奇連想要裝作沒有偷聽都來不及了。杜正一向他走了過來,順便給他帶來一只塑料杯子,放了根吸管喂給他。他喝了水,看了一眼自己的小青蛙杯子,對杜正一豎了個大拇指。
“你睡了一天了,現在是第二個晚上。”杜正一沒等他問,就說道。
羅奇反應了一會,想著自己流失掉的時間,突然張開嘴。
杜正一說,“那邊沒事,不用擔心,我能控制住那些狗。”
羅奇又朝他豎了下大拇指,在床上小心地挪了挪身體,感覺身上不是太疼,只是有些地方有點發麻,不過那也有可能是因為躺了太久了。“這里是什么地方?”他試探地使用著嗓子,低聲問。
“中國好兒童診所。”卷毛剛才還十分好斗的聲音現在變得軟綿綿的了,他慢慢地向他走了過來,“中國好兒童歡迎中國好兒童——廣告語。”
羅奇抬起眼睛,意識到這個卷毛的個子十分高。他的皮膚很白,戴著一副只有下框的金邊眼鏡,正越過杜正一的肩膀一臉促狹地看著自己,“我們剛才說的話,你要是聽到了什么,別在意哈。”
不在意是不可能的吧?
“你是大夫?”羅奇干巴巴地問他。
“是的,”卷毛歡快地說,“我是兒科大夫,也兼職幫忙搶救一下自己人,兩邊的生意都做。不過接你這樣的活不怎么賺錢,沒什么意思,就是交個朋友。”
“謝謝你救命,`朋友`。”羅奇說。
“不客氣。”白臉小卷毛愉快地回答他,給了他一個假笑。“我聽說杜正一用自己的通靈獸攻擊你了?”
羅奇看見杜正一轉頭看著他,好像在威脅他閉嘴,他裝模作樣地看著杜正一訕笑,看起來就是一扇不怕刀砍斧劈的滾刀肉。
羅奇也把目光移回到杜正一的臉上,他已經覺得有點餓了,但是還可以再挺一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