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三月,無虞山上桃花灼灼,幽微的清風將甜美的桃花香氣暈染得熏然欲醉。
扎著蓬亂包子頭在河邊浣衣的女孩兒深吸一口氣,醉人的桃花香頃刻就盈滿了她的心肺,然后更加賣力地搓衣服,嘴里哼起了不知名的小調,調子怪異卻輕快。
她從溪水里提起衣裳,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手指暢通無阻地從這面穿過了那一面,女孩兒苦惱地歪了腦袋:“這么破的衣裳還怎么穿呀?”
泡在水里的那一部分衣裳還在不停地向外析出紅色的液體,順著溪流漂到下游,由深紅變成淺紅。
一個扎著馬尾的人拄著一根削得歪七扭八的木杖慢慢地走了過來,聽到她的言語就道:“穿不了就扔了吧!等我…等我傷好了,就能找衣裳穿了。”
女孩兒的頭搖成了撥浪鼓:“那怎么行?你穿著我的衣裳不合身,總不能一直穿我的衣裳吧!被你撐破了怎么辦?”
那人眉心跳了一跳,道:“你不是有針線么?我改改不就好了!”
女孩兒還是搖頭:“不行,你改了我就不能穿了!”
那人:“…”
女孩兒覺得自己有些過分了,扔下衣裳跟她解釋道:“你不要生氣。你看,你是男人,我是女人,你穿的衣裳我不能穿,我穿的衣裳你也穿不了。”而后指著泡在溪水里的破衣裳道,“我給你縫一縫,你就穿自己的衣裳好不好?”
那人嘴皮抖了抖。
誰說她是男人,她沒有喉結,生理構造也和這小妮子一樣,怎么就成男人了?!
可憐她被小金烏一把推下了云頭,雖然避過了馳來的劍光,卻落進了海里,偏偏又碰上幾萬年一度的不周山山體移位,露出了去往凡界的通道,她就這么沒有任何準備地就來到了她夢寐以求想要去的地方。
只是她掉的地方有些偏僻,這個無虞山大倒是大,但只住了這么一個小妮子,她就被這個好心的小妮子撿了回去,躺了大半個月才睜開眼睛。
只是這個小妮子是個孤兒,衣柜里有幾件她早死的爹的衣裳,看著她的衣裳和她爹的衣裳相似,就認定了她是個男人,任她百般辯說,愣是沒有把這個小妮子的觀念給掰正,也只有隨她而去了。
沒錯,這個“可憐的男人”就是織影。
她受到天地之間清濁二氣沖擊,暫時失去了靈力,待她傷愈,就能借著無虞山這條溪水的靈氣重新把靈力找回來。
當時小金烏是和她一起掉下來的,也不知道落到哪里去了,她托了這個小妮子去找,卻沒有找到,只有等她找回靈力再去尋他了。
這個小妮子沒有名字,她見無虞山上的桃花開的正芳,就借著“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給她起了阿灼這么個名字,又問她姓什么,她囁嚅半晌不記得,織影就給了她自己的姓。
當阿灼高興地像只燕子一樣在院子里來回穿梭蹦跳,說自己有名有姓時,織影鼻子酸了,是啊,她也是有姓的,顧影,她姓顧的。
織影想到這兒,眼眶濕潤了。
阿灼看到,湊到她身前,急道:“你不喜歡穿縫過的衣裳嗎?”
織影眨了眨眼,捏著阿灼的鼻子笑道:“沒有,只是沒想到阿灼,你還會縫衣裳呢?”
阿灼腦袋一偏躲開她的手,驕傲地說:“那當然,我阿娘縫衣裳縫得可好了,我的手藝可是她教的!”
說著又蹦跳著回去繼續哼小調洗衣裳。
織影坐在溪邊的一塊石頭上,把木杖放下,手探進溪水里,感受著水里浮動的微弱靈氣,從指尖沿著經脈游走,緩慢地修復經脈里最后一小部分傷勢。
阿灼撇過頭,看著她奇怪的模樣,也沒有去打擾。阿娘說過,山外的人都很奇怪,要她好好待在無虞山,不要出去。
等阿灼洗完衣裳,織影經脈里的傷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就和她一起回了山腳的一座茅草屋。
這座茅草屋也委實簡陋,只有一座土炕,一個衣柜,一張桌子,三只凳子,靠墻的一個破柜子里還有三副木碗筷,里面幾只疊放的陶制盤子還積了不少灰塵。
織影才醒來的時候,就躺在窗邊的土炕上,阿灼怕睡覺不安分碰疼她,就湊合湊合趴在桌子上睡。
這幾日她還是睡土炕,卻讓阿灼多抱一床被子,這土炕其實挺寬,睡兩個人是綽綽有余的。
阿灼住在山里,原本院子里是有一塊菜畦的,只是阿灼的娘親死得太突然,沒來得及教會她,這塊菜畦也就荒廢了。
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阿灼就靠著無虞山的桃樹,春摘桃花,夏飲春日釀的桃花露,秋吃桃子,冬食前三季儲存的桃膠,再加上偶爾烤一烤在山上逮到的野雞野兔,也算是無憂無慮了。
今晚阿灼又在門口的桃樹上摘了桃花,打算拌著冬天里沒吃完的桃膠,把這一頓解決了。
織影再也看不下去了,從袖子里變戲法似的掏出一個雞蛋,阿灼的目光霎時亮了起來,還沒等她驚奇完,織影又從袖子里掏出一個白色的罐子,打開之后,發出馥郁的甜香。
阿灼立刻扔下桌子上的桃花桃膠就跳了過去,捧著罐子聞個不停,問她道:“這是什么?好香啊!”
織影笑了笑,朝屋外的土灶揚了揚下巴:“去燒火,今天咱們吃點兒好的!”
阿灼眼睛彎彎的,乖乖去土灶前燒火去了。
屋外一只毛色艷麗的公雞跳到了籬笆上,沖籬笆下那只毛色暗淡且小的抖了抖翅膀。一公一母兩只野雞,正好拿來孵蛋。
織影在經脈完全恢復的那一刻就試了試袖里乾坤的法術。
發現自己已經能用了,就解了封印,翻了翻自己還剩了什么東西,心里也好有個底,正巧在天界做的桂花蜜還沒有喝完,回來又看見那只母雞在墻角下了個蛋。
這個小妮子做了這么久的桃花拌桃膠,又沒有佐料調味,她早就吃得快要吐了,現在有條件還不改善改善伙食?
于是織影坐在院子里,指揮著阿灼煮桃膠打蛋花,又在起鍋時加了適量的桂花蜜,濃郁甜蜜的香氣溢滿整個茅草屋。
籬笆上的公雞昂了昂脖子,叫了兩聲,撲棱翅膀躍下來,母雞趁勢叼了它的尾羽,公雞被香氣吸引,往土灶那里竄去。
一聲嘶啞的雞鳴聲響起,織影轉過去一看,那只公雞上躥下跳,而那只母雞則昂著脖子,雞喙上叼了一根顏色亮麗的羽毛。
母雞拔了公雞的尾羽!
兩人反應過來,忍不住捧腹大笑。
好不容易止住笑意,織影捧著熱乎乎的木碗吹了吹,迫不及待得喝了一口,舌尖不出意料的被燙到,卻被甜香的氣息完全安撫。
阿灼亦嘗了嘗,嘴燙得呼啦呼啦地吞吐不停,很快又嘗了第二口,咂咂嘴:“好香啊!隱之哥哥好廚藝!”
織影告訴阿灼她叫顧隱之,一個隱去了過去的人。
聽到這一聲“哥哥”,織影一口蛋花湯噴了出來,被嗓子里卡著的桃膠嗆得咳嗽連連。
阿灼一驚,忙擱下蛋花湯,過去給她拍背:“隱之哥哥你怎么了?”
她又叫!
織影咳得更厲害了。
“你等等,我去給你倒水喝,順一順!”說著就來到土灶前,在灶臺邊舀了瓢陶缸里的水過來。
織影猛地往嘴里灌水,一瓢水喝盡,她才好點兒,轉頭就要好生教教阿灼男女到底怎么分,卻驟然察覺到院子外有一道不同的氣息。
她站到阿灼身前,望著籬笆外厲聲喝道:“誰?出來!”
阿灼探出腦袋望著外面眨了眨眼睛,看了好一會兒,外面一個人也沒有啊!
日影西斜,深紅淺紅的晚霞低低地壓在桃樹上方,將桃花映得愈發紅潤嬌艷,隱隱透出一種血色之美。
等了半天,籬笆外仍舊沒有人出現。
阿灼拍了拍她的肩:“是你看錯了吧?沒有人啊!”
織影皺了皺眉,不確定地點了點頭,蛋花湯已經變成溫熱,兩個人就這么喝了下去。
夜里,織影等阿灼睡下,穿好衣裳躡手躡腳地出了茅草屋,她站在院子里,閉上眼睛,放出神識。
一里,五里,十里…什么也沒發現。
她在院子里站了會兒,耳邊風聲,草曳聲,花瓣落地聲,難道真是她的感覺出了差錯?
織影抬手,一片粉嫩的桃花花瓣落在了掌心,忽而額上一痛,她捂著額頭,花瓣飄落,耳邊響起一聲:“臭丫頭!”
“啊!”織影下意識地叫出聲,跳到了另一邊抬眼一看。
在她原來的地方站著一個眉眼俊朗的男子,象牙色的衣袍上前胸后背各繡了一個赤紅火焰簇擁的金色太陽,讓人一看就有流汗的沖動。
織影狂喜,她白天才想傷好了要去找他,晚上他就自己找上門來了,果真是心有靈犀啊!
額頭上的痛覺讓她一張口就是一句:“臭烏鴉!一看見你就沒好事!”
小金烏那個氣啊!
抬手就要拍下一掌,看見她腦袋上紅艷艷的包,轉手打在了桃樹上,桃樹嘩嘩,下了好一陣的桃花雨,樹干上留下一個黑漆漆的手印,看著格外難看!
他來回在織影面前踱步,氣吼吼地數落:“臭丫頭!本神君靈力剛恢復就來找你,你倒好,把我當賊防,半夜也不放心要出來看著!啊?”
小金烏一生氣就喜歡自稱本神君,好像這樣就能高人一等好教訓人似的。
織影自顧自地拿出紫白散,想了想又塞回袖子里,換了瓶普通傷藥出來抹在了額上,抬頭就聽見小金烏吼道:“你就那么在意里面那個凡人?”
他這么一說,織影才發覺,外面又是尖叫又是拍樹,鬧出這么大的動靜,再心寬的人也做不到,阿灼那個小妮子竟然沒出來看看!
她拽住小金烏:“你對她做了什么?”
小金烏火氣更盛,一把拂開她,要問她“一個凡人也值得她堂堂天界上仙如此關注”,卻見她手舞足蹈要往后跌,急忙拉住她站穩,問:“怎么你靈力還沒恢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