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蘇曉以微弱的氣息吐出這三個字。
夏至看著他爬起床,走進了洗手間,她一下子懵了。
她平躺著,盯著吸頂燈磨砂玻璃燈罩上的菱形印花,直看得視野中出現了一個模糊的黑點為止。
她拉下被撩起的衣襟,蓋住肚皮,把凌亂的衣衫整理好,然后用兩手蓋上自己的眼睛,不停揉搓著。
停歇的思維開始重新擺動。
她都干了些什么?她明明很清醒,怎么還任由這樣的事情發生?他們不該越過那條紅線,也許,他們以后連朋友都不是了。
而最讓她感到羞恥的,是她發現自己內心深處居然渴望著他。她肯定是瘋了。她怎么會有這樣的想法?
她可能和天底下任何一個男人在一起,但絕不能是他。這是他們說好的。好多好多年前,就說好了,他親近她,就是因為她不會喜歡他,這是他們友情的基礎。
只是友情,無關風月。
她不能愛一個不喜歡女人的男人,不能去仰望一個比她優秀的人,不能再一次卑微得失去自我…她有無數理由,勸說自己不要動心。
更重要的是,她就算付出所有,也不會從他身上獲得任何回應。
她低估了酒精對他的作用。明天酒醒之后,他可能就會完全忘記今晚發生過什么。又或者,依稀地記得,但只以為是一場奇怪的夢。
他的態度已經足夠明白了…
聽到洗手間門打開的聲音,她迅速側過身子,裝作已經睡著。
——要不還能怎么辦呢?當剛剛的事情沒有發生談笑風生么?她做不到。
她緊閉著眼睛,眼珠在眼皮底下跟隨著他走動的方向移動。
她感到他在她面前站了一會兒,然后離開了。他繞著床走,從另一邊爬了上床。他給她蓋上了被子,嘆息著躺下,燈熄滅了。
她睜開眼睛,酒店房間的窗簾厚重得不透一絲亮光,屋里連周邊物件的輪廓也幾乎辨認不清。
她的酒勁還沒有完全過去,眩暈感又一次襲上她的眼皮。然而,入睡異常艱難,和酒有關,也和身邊那個不能愛的人有關。
即使同衾而眠,她也覺得他從沒試過離她這樣遙遠。他們之間存在著無法跨越的鴻溝,她的后背陣陣冰涼,讓她微微發著抖。
良久,背上的寒氣被攪動后迅速散去,他靠近了她,隔著棉被,他的手謹慎地抱住她。
她背對著他,以自己倔強的后背抵抗著他小心翼翼的擁抱。他的懷抱很溫暖,但那不屬于她,這是借來的溫暖,早晚要還的。
她告誡著自己,不能有任何留戀。天亮以后,她悄悄地鉆出被窩,躡手躡腳地走出房間,沒發出任何聲響。
當她接到蘇曉的電話時,她在輕軌站等著列車進站。
“夏至,你在哪里?”從他的問話中,她沒聽出明顯的情緒起伏,大概,是真的不記得吧…
“我回楠洲了。”她說。
“你…不等我一起回去嗎?”他這才有了點意外。
“你媽準備出院了,你已經不需要我了,但你媽還需要你,我也要回去上班。”
“那,以后,怎么辦?”
以后?呵,對哦,這次來坪洲,她是他名義上的未婚妻。她動了動唇角說:“那是你的事情。我們又不會真的結婚。演完談戀愛的戲碼,不是應該演分手了么?”
是戲,就總有落幕的一天,她再也不想演了。她演不下去了。
“夏至…對不起…”
謝謝,對不起。對不起,謝謝。除了這兩句,他就沒有別的話可以對她說了么?她又不是天生欠著他的。憑什么她一定得掏心掏肺。
“不要跟我說對不起。你唯一對不起的,就只有你自己。”她掛掉電話,連再見都沒有說。
誰知道還會不會再見,再也不見的概率似乎更大。
她捂住自己的胸口,難過到了極點,心是真的會痛。
——該說對不起的是她。
說好了不會喜歡你,做你一輩子的姐姐,我沒有做到,很抱歉。
蘇曉聽到電話那頭戛然而止。他還是讓她生氣了,他冒犯了她。他不該這樣子。
他們還能回去嗎?像從前那樣。
他不知道要怎么與人相處,那年高考,他拼了命想離開坪洲,離開所有人,到了楠洲的第一年,他以為他可以重新出發,他又開始鉆進了人群中。
他給自己塑造了一副面孔,去告訴身邊的所有人,他和他們一樣:愛交朋結友,愛表現自己,會有心儀的女孩。
他想像那件事發生之前那樣,心無芥蒂。要是他沒有寫過給凌信的那封信,要是那件事沒有發生過,他本來就過得很好很快樂。
他用力去笑,但再也沒有從前的心境,他有時甚至笑得精疲力竭。
就算是這樣,他也做好了準備一直偽裝到大學畢業。
直到2011年9月,他剛上大四的時候,兩個大二的女生用一根繩子把兩人的手捆在了一起,從楠美教學樓頂樓跳了下來。
校園里馬上謠言四起,兩個女生的照片、形影不離的日常生活細節都被好事者扒出,一夜之間幾乎把校園網炸了。
家屬第二天就到了校,警方介入調查,學校讓各學院年級傳話,禁止學生再討論此事。
最后的官方通告只有寥寥數語,將兩人的死因定性為學習壓力過大,沒有提及用繩子把手捆在一起的細節。
這樣的事故在大學校園里不多但也不稀罕,很快,所有討論都會沉寂下來。
張霖暢看了一眼電腦里那張公告圖片,皺了皺鼻子:“都當大家是傻瓜呢?長得多漂亮的兩個女孩子啊,干嘛想不開,正正經經找個男朋友不好么?蘇曉,你說是不是?”
蘇曉撥開張霖暢伸過來搭在肩上的手,忽然覺得惡心無比。但他還是沒有勇氣承認,他,其實和她們一樣。
沒有人會接納這樣的他,他們只會認可那個他耗盡心思塑造的形象。
他不被允許犯錯,可事實上他的存在就是一個錯誤。如果沒有他,蘇予潔這輩子會過得更輕松,沒有他,自然也就不存在那些欺凌與嘲弄。
他把自己放低一點,再低一點,悄無聲息地離開所有人。
沒有關系,他不在乎任何人。除了她。可是現在,連她也走了嗎?
他沮喪地坐在窗簾后。窗口斜下方就是酒店大門,他偶然可以看到幾個他曾經很熟悉的同學從酒店離開。
謝丹瑜給他打過電話,他沒有接。
他再也不怕他們了,但也不想見他們。
11點后,蘇曉到酒店大堂退房,有人在身后追著他出門。
“蘇曉!”
蘇曉不疾不徐地繼續走著,沒有準備停下來。
“蘇曉,對不起!”
這三個字,遲來了九年。
凌信拉住了他,迫使他停下來,“我們談一下,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