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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賜婚

  自打她入府后便被蕭無惑改名為赤璃,并以門客身份入住明德苑。

  此苑三庭兩閣栽種名花奇草無數,常見百花爭艷之景,四季皆春,院中假山如玉,池中魚兒嬉戲,池水在石縫涓涓流淌,宛如世外桃源。

  右庭直通書齋,內設三列金絲檀木書架,上陳書籍百余冊,站在門外便可聞見濃郁的紙香撲鼻。

  左庭盡頭為寢,房內奢華至極堪比宮殿。

  上等青玉鋪設的地面光潔如云,四桌八柜皆為綠檀木所制,散發出陣陣異香。外閣墻壁懸掛稀世丹青,實屬無價之寶。內閣妝柜上擺設銅鏡一枚,軟金雕刻的祥云鑲邊極為精致。

  可她卻獨愛后院,沿著鵝卵碎石鋪成蜿蜒小徑走到底兒便是一片草地,石凳三座,石桌一張,桂樹三株,她最愛在這里舞劍,像隱居山中遠離塵世浮華。

  蕭無惑身居要職公務繁忙,卻總是抽空教她讀書寫字,還大費周章地從宮里找來禮儀司的嬤嬤教她禮儀姿態,對于他所有的安排,她從未抗拒也從不問原由,她明白一個道理,每個人所做的一切皆有原由,時機成熟時真相自會浮出水面,以不變應萬變,是她一貫作風。

  “姑娘,王爺請您去書堂”素素再次入院,這次步伐聽著有些急促。

  “知道了”起身前她又深吸了一口空氣中的花香,卻不禁皺起眉頭。

  三日前,她從書堂出來遇上一個人,那人身著黑衫面戴鐵具,身上散發出一股強大的內力,他的手中捧著一個錦盒,那是她十分熟悉的東西,此物正是千夜閣的懸賞盒。

  自那日后,蕭無惑便未再像以往一般喚她過去教她讀書,而是一直在書堂與人交談。

  風忽烈,重來復,她隱約覺得有什么事將要發生。

  莫名的心慌是她加快了腳步,未有半點耽擱。

  見她到來,蕭無惑放下手中的琉璃盞朝她招了招手道:“璃兒,過來”

  她如往常一般乖順地坐在他的身側,仰起臉來問道“喚我來何事?”說話時,她發現今日的他不似往日溫和,俊美的臉上透露著疲憊與憂傷。

  蕭無惑修長的手指撫上她如絲般的長發,輕輕拈下一粒黃色花瓣:“這幾天可只顧著舞劍未有讀書?”

  赤璃狡黠一笑:“南郭子綦隱機而坐,仰天而噓,荅焉似喪其耦。顏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隱機者,非昔之隱機者也?…”

  “已在讀南華經了”蕭無面露欣慰,眼前的女子比他想象中要順從乖巧,他曾以為她會是一匹難以馴服的野馬,沒想到她卻這般溫順如水,他交代的事她從不敷衍,也從不欺騙討巧。

  “是,方讀齊物論”雖是對他撒了謊,但她心里卻無半點心緒愧疚,俏皮之余還有些得意。

  自己在他身邊已經歷三輪四季,這三年來他亦師亦友,他教她古書經典,教她諸子百家,教她琴棋書畫。以至于所有人都知道王府中有位文采斐然的奇女子。可是沒人知曉,這一切全歸功于她的出色演技,自己在他眼里不過是一個混跡江湖的劍客。殊不知她自幼便有過目不忘之力,早已將那四書五經章籍典訓倒背如流。

  “有何感悟?”見她洋洋得意,他出題考她。

  如果不能學以致用,那讀書有何用?他見太多苦讀多年的學子一生都沉于死記硬背,可每每遇到問題卻還是一臉茫然不知所措,那些典訓對他們而言不過是考取功名的手段而已。

  赤璃雙手扶案面色從容道:“世間萬物皆不離大道驅使,正如你我及蕓蕓眾生,生而為人總因無邊冗愿欲望所累,殊不知那冗愿欲望恰似螻蟻運蜜,飛蛾撲火般蹉跎日月。而眾生只覺蟻蛾之蠢,卻未自省皆與蟻蛾無異,不過是大者悲小,小者笑大,皆未適于逍遙也。莊生之道意,是教導眾生超脫小我體會忘我之境,方能逍遙,方能…無惑”她侃侃而談卻毫無賣弄。

  蕭無惑聽得仔細,雖面色平靜但心里卻如潮涌一般波瀾起伏。

  有多少自稱道派之人,卻連道之根本都無法表述,只會用“道可道,非恒道也”來裝神弄鬼掩蓋自己的無知。而她不過只讀第二篇,便能理會道的根本,確實讓他有些意外。

  看著他沉默不語只緊緊盯著自己,赤璃突覺心慌:“我之所言可有不妥?”她問。

  “想必是我小瞧了你”他收回投射在她臉上的目光,淡淡一笑。

  “嗯?什么意思”她仰起臉望他,品不出言語中的意味。

  蕭無惑似被東西堵住了嗓子應聲沉默,眼神空洞閃躲。

  進門時她已察覺今日相見并非尋常,便又問“今日喚我來究竟何事?”

  數秒沉默后,他緩緩開口:“前日皇上賜婚,我與延兒婚事已定,明年二月即迎她入府”說話時,他修長的手指緊緊握著杯盞泛出青白。

  這句話像一盆冷水澆熄了赤璃心中的暖意。

  遇見他之前,她的心如她的劍一般冰冷,可這三年時光卻像一團火,一點點將她融化。

  這三年沒有刀光劍影,沒有血腥殺戮,就像是偷了別人的安逸時光做了一場干凈的夢。

  呵…萬般溫情不過是南柯一夢,偷來的安逸時光,總是要還的。

  他曾多次與她提過這位即將過門的女子,她雖未見過,卻已從他的嘴里將她了解了七八分,劉延,此女為當朝太師劉威之女,蕭劉兩家世代交好,又同為開國功臣,兩人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如今幸得梁帝賜婚,也算是門當戶對天作地和的一樁婚事。

  此女性格如烈日驕陽,卻從不跋扈,她們自幼相識,雖小他兩歲卻總能讓他乖乖聽話。這想必就是一物降一物的道理。

  而她呢?無論是天下第一殺手,還是左丘莊主,又或是小小的獵莊,沒有一個身份能配得起萬人之上一人之下的蕭無惑。她不過是他權力欲望上的一把劍,一顆棋,一條命而已。

  想到這里,赤璃突然笑了起來,只是這笑比哭還要難堪。

  “恭喜王爺”雖是道喜的話,卻更像是一聲無力的哀鳴。

  “璃兒”他看向她,眼里盡是不忍。

  即便是滿腹經綸學富五車,此刻也找不出只言片語來安撫眼前這個滿眼憂傷的女子。而他自己又何嘗快活?如果當初選中的人不是她該多好,那么此刻他便不用陷入這忠義兩難的困境,更不會因為她的眼神而感到心疼。

  自己縱有千般智慧,機關算盡也沒有算到這個女子會變成自己謀策上的羈絆。

  “王爺喚我來只是為了與我分享喜悅?”赤璃拈起桌案上的酥糕放入口中道:“確實很甜”。

  蕭無惑只定定地看著她不做聲,他知道若再開口說出下面的話便會將她推入無底深淵,他…不忍。

  她躲開他炙熱的目光又拿起一塊酥糕放入口中“今日的酥糕格外好吃”,只是這甜如蜜的滋味卻絲毫化不了心中滿溢的苦味。

  “若喜歡吃,我讓人多送些去你房中”他的聲音有些嘶啞。

  “不用,吃多了便沒了念想”她起身,撫了撫裙擺“今日有些疲乏,赤璃先行告退”在偽裝脫落之前,她要離開這里。

  曾經她最愛的這間書房,此刻卻成了她最想逃離的地方。

  “赤璃…”他雖有重要的事未說,卻被她孤冷的背影止住了嘴。

  罷了,明日再提吧。

  從書堂到明德苑不過一巷之隔,可今日這條路突然變的好遠,眼前的一切都已變得模糊,赤璃將頭狠狠低下,只看見自己的雙腳機械式地前后擺動。

  曾經多少個日夜,他讀典故于她聽之,出詞聯于她對之,出之謎于她猜之。

  他的書堂里,她是常客,那是她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可這樣的日子很快就要結束了吧。

  心痛超乎了她的想象,她曾扮演過很多人,向來游刃有余,任務完成,她又立刻回到自己本來的生活,絲毫不會受影響。她可以人前哭的肝腸寸斷,人后躲在屋檐上喝著大酒。

  可如今呢!她依然沒有忘記自己的身份,但現在的疼是真真切切的,她好懷念遇到他之前的自己,可是她好像回不去了。

  義父常告誡她不可感情用事,可這戲演的深了,連她自己也開始分不清真假了。

  她一直不知道自己與他而言是什么身份,他們之間的相處時而無聲時而細語,她經常伏在他的桌案上睡去,醒來時身上披著他的白色長衣。

  她見過他得意時如浴春風的笑容,也見過他悶海愁山時的不語。她們曾一同把酒言歡,也曾徹夜談古論今,政、軍、經、文…他們的話題無盡,卻唯獨沒有情愫曖昧。這似乎是便他們之間的默契,發乎情止乎禮,如是關雎樂而不淫,皆守分寸。

  恍惚中她想起曾經某個夜晚。

  他放下酒盞,迎著月光:“赤璃,不知陪你終老的會是怎樣的人”這個問題像夢囈,像自語,像一股盤旋的寒風將她裹入其中。

  她微微一怔,將杯中酒一飲而盡:“不忍夜盡,不忍天下無君,若眾生皆可讀,千余日夜有何趣意?淺嘗易,戒心難去,尚有余念,來者似其”。

  可這天下,只有一個蕭無惑,而她可能也無幸活到老。

  他的笑意漸漸化成一抹憂傷,久久不得散去。

  夜里,月光透過窗紙照進屋里,她坐在圓凳上發呆。杯中的桂花釀也失去了平日的香濃,喝下去的酒全部化成淚,順著臉頰傾瀉而下。

  他待她的好確實真切的近似寵溺,她愛吃什么他便日日差人送來,她愛紅色,他便送來最名貴的紅緞,她愛桂香,他便為她種上桂樹。或許正是這些細水長流般的溫柔,一點點融化了她的心,但此刻他所有的善待都成了一種憐憫和折磨。

  呵…萬物皆有陰陽兩面,她享過那些快樂,便要承受這種痛苦,圣人古訓她讀了個遍,可偏偏輪到自己身上,還是鉆進了牛角尖,尋不到解脫的法子。

  說到底,還是白學了一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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