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興無語凝噎,他不知道該說什么,該對陳仇晉說什么才好。
他很想朝著陳仇晉大吼,告訴他,幾十年前您的父親,陳國君主也是這樣以為北晉不會打過大江,可是結果呢?
一朝大軍至,天下昏暗,南陳滅國。
此情此景,何其相似。
和親、納貢。
這樣就能喂飽北晉?
天真!
北晉較之虎狼不遑多讓,甚至姜承梟其人比虎狼還要貪婪。他不是要中原,他是要天下。
他要統一天下,重筑晉室神鼎。
他豈會坐視偏安東南的陳國?
話在胸膛凝結,卻在喉嚨停下,舌頭動了動,沈興終究是沒有說出來。因為他清楚,自己說出來也沒有用。陳仇晉迷戀后宮,不問世事。
若是說出來,只能讓他徒增煩惱,陳仇晉聽不進去倒是其次,若是司馬琺在一旁添油加醋誣陷自己,恐怕自己性命難保。
這樣的皇帝,這樣的君主,不值得死諫。
這是他失望這么久以來得出的唯一一個結論。
這個國家,下至受苦受難的百姓,上至沉醉紅裙的君主,沒人愿意去自尋煩惱。
今朝有酒今朝醉,何管明日苦與憂。
“誰人可為使者前去北晉?”陳仇晉問道。
司馬琺眼珠子動了動,建議道:“陛下,沈大人能言善辯,可為使者。”
陳仇晉看向沈興。
沈興哪能不知道司馬琺打得什么主意?
他承認司馬琺貪婪、奸臣,但是他也知道司馬琺是個聰明人。北晉的野心司馬琺很清楚,他讓自己作為使者出使北晉,不過是想要‘借刀殺人’。
如果北晉不答應罷兵議和,他就有理由讓陳仇晉懲處自己。
或者說,如果北晉能殺掉自己,他會更開心。
“臣愿意前往。”
他接下了!
與其留在會稽,看著戰火焚燒南陳的一切,還不如前往北晉搏一搏。他是司馬琺眼中釘,留在會稽必死無疑。
“善,那就有勞沈愛卿了。”陳仇晉喜道:“你告訴姜承梟,只要他愿意罷兵議和,我朝愿意付出任何代價。”
沈興清楚,這個‘任何代價’是有著底線的代價,陳仇晉酒喝多了能說出來,但是他卻不可以當真。
不然,北晉若是要陳仇晉投降,難道這也能答應?
說到底,現在的陳仇晉已經醉了。
不知道是真醉還是假醉,或者說不愿意醒?
“臣明白了。”沈興應道。
簡短的商議之后,陳仇晉自顧自離去,不用問也知道肯定是去了后宮。
紅袖香裙,遠比所謂的國家大事更讓人迷醉。更何況現在的天下局勢對陳國來說更是不友好,能醉生夢死,為什么要去思考以后該怎么辦呢?
沈興立在殿前,看著空曠的皇宮,遠處的白云,近處的亭臺樓閣,風吹在臉上不僅不舒服,反而像是吹進了他心里。
冰冷冰冷的。
失望透頂了,或許就不會感到失望。
頂多,就是絕望。
回顧過往,他有種做夢的感覺。當年那個南陳會之主到底是怎么一步步變成現在這樣的?
他不明白,想不清楚。
為人臣者,不能勸君王專心政事,此乃不忠。
為重臣者,不能剪除朝中奸佞之輩,此乃無能。
為百姓官者,不能造福于民,此乃不義。
沈興啊沈興,你愧對江東父老啊!
愧對陳國歷代先帝啊!
他眼眸濕潤了,他看見的不是一派祥和的陳皇宮,而是到處戰火紛飛的宮廷。
如狼似虎的北晉軍殺進會稽皇宮,肆意屠殺江東子弟,凌辱婦孺,斷墻殘壁,火光升騰。
到處都是哀鳴之聲。
“沈大人,您還是快去準備吧。”司馬琺不知何處出現在他身側,陰陽怪氣的笑著提醒。
沈興閉上眼深吸口氣,淡淡道:“司馬大人,你這么做到底能有什么好處?”
“什么?”
“你知道我在說什么,此處只你我二人,沒必要裝蒜。朝中大權盡在你手,而我馬上就要前往北晉,你沒必要裝傻。”沈興轉身看著他,表情十分認真。
他想知道司馬琺到底是怎么想的。
司馬琺輕笑一聲,他明白了。
“你覺得呢?”
“我不明白,一個存在的陳國能給你朝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柄。一個滅亡的陳國,你的未來將會變得不可捉摸,或是被北晉所殺,或是被流放。二者相比,孰優孰劣,一看便知。”
“就算北晉能放過你,但是你在北晉朝中難道還能獲得比現在更尊貴的地位嗎?”
這是沈興最奇怪的地方,以司馬琺對權柄的貪婪,他不可能看不出這些。
可以這樣說,保住陳國,對于司馬琺來說才是最好的。陳國存在,他司馬琺就是權臣。
陳國滅亡,司馬琺呢?
他的一切都會隨著陳國的消失而消失。
兩者相比之下,在保存陳國這一點上,他們倆人明明是共通的,為什么司馬琺還在進信讒言。
司馬琺不是蠢人,他不可能不知道這些。
正是因為如此,所以他才奇怪。
司馬琺道:“沈大人,你要知道,我們說到底還是臣,人臣怎么能替君上做決定呢?”
說完,司馬琺飄然離去。
這句話像是晴天霹靂一樣,讓沈興在原地久久無語。
是啊,人臣怎么能替君上做決定呢。難怪君上偏向司馬琺,原來說到底還是對自己不滿么。
說到底,想要陳國強大不過是他的一廂情愿。
他也好,司馬琺也罷,不過是兩顆棋子。
“原來是這樣啊。”沈興慘笑,身影如紙片一般在風中左右搖晃。
許國既滅,天下人都明白,北晉一統天下不過時間關系了。
梁國?
陳國?
不足為懼爾。
所有人都能看出來北晉對梁陳兩國的優勢是碾壓的,只要不出大亂子,兩年之內,天下必將會再度平定。
不少隱居的老人都在暗自嘆息,誰也沒有想到,打來打去,晉室走出來個姜承梟。
所謂改天幻日,晉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不過是一句空談。
倒是有不少人因為姜承梟想起了漢光武帝,兩者經歷倒是有些莫名的相似。
若說差別,姜承梟的血脈更正統一些。而且,將來晉室重立,姜承梟勉強算是中興。
畢竟,晉室立國至今未過一甲子。
南郡,江陵。
蕭統已經得到了北晉拒絕議和的消息。
這在他的意料之中,他自己也很清楚北晉不會答應議和,只是到底心里面存了一點小小的奢望。
聽了岑楨苯和張懸倆人訴說著姜承梟提出的過分要求,他沒有生氣,只是笑了笑。
這個時候蕭統的笑,讓岑楨苯和張懸都有些提心吊膽。
“陛下因何發笑?”岑楨苯問道。
蕭統道:“朕笑,那是因為朕這個外甥現在終于撕下了偽善的面孔,暴露了他的野心。他連應付我們都不愿意,足可見此人謀朕梁國之心。”
頓了頓,他問道:“兩位愛卿,北晉南下,我們的勝算有多少?”
岑楨苯面露悲苦,張懸則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什么。
見此,蕭統似乎明白了。
“一成都沒有嗎?”他不死心的問。
岑楨苯拱手道:“陛下,值此之際,臣本不該說喪氣的話,只是陛下也清楚,只一個李藥師便將我們逼的無路可退,更何況是姜承梟。”
“現如今姜承梟留在洛陽,就是為了準備指揮大軍南下。臣猜測,李藥師部不會是主力,但是絕對是奇兵,我們既要面對姜承梟率領的主力,還要防備李藥師,這......”
他說不下去了。
無話可說,北晉將星如雨,只一個李藥師便讓他們難以對付,更何況姜承梟、裴元儼、尉遲敬等人。
說來可笑,諾大的梁國竟找不出來善戰之將,善謀之帥。
他與張懸打理朝政經驗老道,可是面對戰爭卻無能為力。
蕭統喟然一嘆,“此乃天意,過往,荊州乃至南方健兒少有人愿意從軍。晉朝對我等南人防備之心從不曾放松,南方男兒少實戰。北晉諸將,大多出身關中、北地,少而從軍。他們其中大多出自世家,少部分出身將門,家學遠長。”
這是個歷史遺留問題,當年的北晉一統天下,自然不會重用軍中的江南子弟,而且皇族姜氏出身關中貴族,深知軍隊的重要,所以對南人防備很深。
此外,北人善騎馬、南人擅操船,從根本上而言,北方人尚武之心更重。
北晉繼承了晉室,同樣繼承了晉室無形的財富。
南方缺少良將,已經不是個新鮮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