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高桂英對營中的具體事務,是不太過問的,一切都交給李過,只有遇到大事之時,李過才會將她請出。而她的住所,就在隔壁不遠,今日當她聽說李巖李公子歸來,正和眾人議事時,先是激動,為闖營慶幸,繼而女兵向她報告了這廂的混亂,說雙喜要殺李巖,她大吃一驚,急忙來查看。
而就在門外,她聽到了李巖剛才的所說,也明白了事情的原委,眼見李雙喜情緒激動,情形混亂,她不得不出面。
“娘,李巖這個奸賊沒有死,投降了朝廷,今日還敢來無恥的勸降!”高桂英忽然出現,房間里的混亂得以暫時平息,眾人行禮,但李雙喜的情緒卻依然激動,依然在大喊。
高桂英卻仿佛沒有聽見李雙喜的呼喊,她目光一直望著李巖,直走到李巖面前,方才停了下,表情不怒不悲,只是用她蒼涼的聲音問:“李巖?”
“是我。”李巖拱手回答,一時鼻子竟然有點酸四年不見,高皇后的兩鬢竟然已經全部霜白了,臉上的皺眉,更是不知道增添了多少,乍一看,仿佛五六十歲了,但其實高桂英今年還不到四十歲呢,由此就可知道,在這四年里,高桂英經歷了多少的挫折和打擊,丈夫和弟弟先后戰死,其心境與身體,和開封之戰時的巾幗風采,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開封一別,想不到今日在這里見你。”高桂英嘆。
李巖眼中也都是感慨:“夫人安好。”
“客套話就不必了,李巖,你可知道,額丈夫和弟弟,都死于官府之手,官府于額,有不共戴天之仇?”高桂英臉色忽然一沉。
李巖點頭。
“那你還敢來?”高桂英聲音忽然變的嚴厲:“你是不是以為,沒有了闖王,額闖營又落魄,上上下下就沒有人敢殺你?”
聽到此,所有人心中都是一緊,連劉體純都握住了腰間的刀柄,但是高桂英一句話,就要拔出刀來,將李巖剁成肉醬!
李巖卻是昂然:“李某愿死!但求夫人能夠明白,李巖今日前來,不是為了名利,也不是朝廷威逼,而是實實在在為了拯救闖營!天上地下雖大,但闖營已經沒有路了,繼續下去,只能做一個死在異域的孤魂野鬼,永遠回不了家。不如回頭吧,縱使不想為朝廷效命,也可以回家務農…”
說著說著,李巖微有激動,眼眶微紅。
“這么說,你已經做好了領死的準備?”高桂英問。
李巖雙手依然捧著隆武帝的密旨,肅然回答:“是。”
“為官府死,你不后悔?”高桂英追問。
李巖搖頭,目光和表情都堅定。
高桂英不問了,她盯著李巖,像是要看到李巖靈魂的深處…
房間寂靜,只有柴薪在大鍋之下噼里啪啦的燃燒聲。
“娘,別聽他胡說,殺了他,為闖王報仇!”李雙喜怒叫。
高桂英卻慢慢向李巖伸出了手。
李巖明白,躬身,雙手將密旨呈到高桂英面前。
高桂英不識字,接過之后,將密旨交給身邊一個眉目清秀的女兵,并小聲叮囑,那女兵識的一些字,在得了高桂英的允許后,就展開密旨,小聲的讀了出來。
“朕之親筆,曉諭闖營高夫人、李過…”
眾人聽的驚異,雖然還不能見到密旨的真實面貌,但聽女兵念來,這果然就是皇帝的密旨啊,皇帝赦免了他們的前罪,說,但是放下武器,歸順朝廷,接受朝廷的安排,一律既往不咎…
不等女兵念完,房間里的幾個老兵就露出了驚喜和激動的表情雖然都是李過的最親信,也是闖營的老人,但不論他們對闖營多么忠心,自家性命和未來前途,依然是他們所在意的第一點。
流落塞外,沒有糧食和衣物,窮途末路,所有人都感到了絕望,說他們內心深處沒有想過“投降”兩字那是假的,只是因為他們反叛朝廷,已經被朝廷判為賊寇,一旦回到關內,被朝廷抓到,必然會被朝廷殺頭斬首,因此才留在闖營。
但如果朝廷赦免他們,那他們一定會有不一樣的選擇…
幾個老兵激動,劉芳亮劉體純兩人的臉上,也都微微泛光,對他們來說,這無異是多了一個選擇,李過卻依然默然,李雙喜更大叫:“假的假的,都是李巖這狗賊騙人的!額們掘過狗皇帝的祖墳,烹了福王,狗皇帝怎么可能赦免額們?”
女兵讀完,將密旨交給高桂英,高桂英仔細的看了,然后交給李過,李過默默看完,又轉給劉芳亮。
不但字沒有錯,下面的朱紅大印,更是清楚可見,那絕不是一般,而是皇帝的印璽。
這樣的印璽,絕對沒有人敢偽造,矯詔,那可是誅滅九族的大罪。
如此,密旨肯定是沒有錯了,皇帝的確是赦免了他們。
“鬼話呀,不能信他!”見眾人好像是相信了,李雙喜怒極,他撲上來,想要搶奪撕扯密旨。
“雙喜,你干什么?連額的話,你也不聽了嗎?”高桂英道。
李雙喜這才停止,大哭道:“娘,你不為闖王報仇…難道你也想要投降了嗎?”
一瞬間,高桂英似乎是紅了眼眶,她微微顫抖的說道:“雙喜,你的心思娘知道。但闖王在世時,曾經不止一次的和額說過,他當初起兵反叛朝廷,不過是被逼無奈,但有一條活路,他都不會成為賊寇的,而闖王所求的,就是兄弟們能吃上飯,穿上衣,過上太平日子,可不是要把兄弟們要往絕路、死路上帶的!”
“如今闖王雖然死了,但他留下的話,依然管用,現在額闖營身在塞外,沒有糧草,沒有醫藥,長久下去,大家終究是要死,額不想大家就這么守著一桿破旗,死在塞外…這不是額,也不會是闖王的心意!”
說到這,高桂英的淚珠已經灑落下來。
李雙喜呆呆站立,眼角的淚水也是流了出來,嘴里喃喃:“可闖王為狗朝廷害了,還有那么多的老營兄弟,額得為他們報仇啊…”
高桂英擦了一把眼角的淚,哀哀望向李雙喜:“雙喜,闖王已經死了,做再多的事情,也不可能活過來了。活人不能為死人而活。額闖營還有兩千個兄弟呢,我們得為他們想一下啊…”
聽到此,眾人也都明白了她的心意,一起跪倒,聲音哽咽:“嬸娘”
只有李雙喜依然呆立。
李巖如釋重負,表情凄然。作為曾經的闖營,他能感覺到眾人的凄苦、悲憤、不甘、但又不得不的心情。
高桂芝看向李過和劉芳亮:“虎兒,彥明,你們以為呢?”
劉芳亮,字彥明。
李過和劉芳亮都抬起頭,不知不覺中,李過已經是淚流滿面,他抱拳哽咽:“但聽嬸娘的。”
劉芳亮也點頭。
高桂英長長嘆息,目光望著房間里的所有人:“額的意思,既然朝廷赦免額等的罪過…額等也沒有必要再堅持了。”
轉向李巖,毅然道:“但是朝廷誠心對額闖營,額闖營愿意歸順朝廷…”
說完,行一個萬福。
李巖急忙回禮。
“嬸娘且慢。李巖,額還有一問!”李過忽然跳起來,看向李巖。
李巖拱手:“虎將軍請問。”
“只有密旨,卻沒有三邊總督孫傳庭的赦令,不知道孫傳庭會不會暗地里刁難額們?各地官府又會不會使出各種理由,為難回鄉的兄弟們?這一切,只憑你手中的一道密旨,額等不敢輕易相托。”
“還有,你千里迢迢而來,也肯定不會只是顧念額闖營這兩千個殘兵,就算你有這樣的心,隆武也不會有那么大的仁慈,說吧,除了勸額們歸順,是不是還有什么別的條件?”
李過問。
身為闖營現在的當家人,李過不止是因為有李自成侄子的身份,更因為他作戰勇猛,處事穩重,在軍中有威望,所以在李自成死后,眾人推舉他為闖營之首。今日面對李巖的勸說,在權衡利弊的同時,李過也隱隱覺得,李巖的勸降怕不是那么簡單,朝廷也不會這么容易的就赦免闖營,這其中一定有什么門道。
李過的話,提醒了劉芳亮,也提醒了高桂英,高桂英看向李巖:“不錯李巖,額等不過一支孤軍,朝廷收不收額們,也不礙大局,照官府的脾性,恨不得額們都死在塞外才好呢,怎么會忽然赦免?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條件?”
眾人目光齊刷刷地看著李巖,目光又期盼,更有懷疑。
眾人的注視之中,李巖拱手:“虎將軍多慮了,陛下赦免闖營,絕對沒有什么條件和用意,他曾說,民亂之起,朝廷亦有過錯,現在民亂平息,天下漸漸安寧,他不忍見大明子民,流落塞外,因此才會特赦闖營。”
李過還是懷疑。
李巖臉色忽然變的憂慮:“不過虎將軍也并沒有完全猜錯,李巖這一次到塞外來,確也肩負一個重大任務…如果闖營愿意,可以配合朝廷,如果不愿意,也不礙赦免。”
“什么任務?”李過追問。
李巖沉默。
高桂英明白了,手一抬:“虎兒,彥明,光山,雙喜留下,其他人,都出去吧。屋外警戒,沒有額的命令,任何人也不得靠近。”
“是。”
于是,其他人都退出,只剩下高桂英所點之人,連同李巖留在房間里。
李巖這才抬起頭,拱手:“夫人,你可知道,這白城子過去叫統萬城,乃是南北朝赫連勃勃所建,西北走兩百余里,就是被沃爾都司蒙古所占據的東套?”
高桂英點頭。
“自崇禎二年以來,大明天災不斷,陜西難以養民,百姓們紛紛逃荒,往河南四川而去,但卻只有極少人的知道,從延綏出關,三百里不到的地方,有一個地方土地肥沃,有黃河水環繞,極適合種植,那就是東套。”
“但可惜的是,東套一直為沃爾都司蒙古人所占據。”
“也因為占據了東套,沃爾都司才能力量侵擾我大明的邊境。”
“如今沃爾都司正在猛攻寧夏,三邊震動,雖然三邊總督孫傳庭練兵有方,擊退蒙古人不成問題,但終究是治標不治本,除非是將沃爾都司蒙古徹底的從河套草原上驅逐,否則他們歲歲年年,如草原上的野草一樣,燒不盡,春又生,日復一年的攪擾于我,我大明終究是不得一日安寧。”
“河套肥沃,不但有水草豐美的草原,更有黃河水的灌溉,可耕可牧,素有‘塞北江南’之稱。古人有云,‘黃河百害,唯富一套’,如果朝廷能夠收復全部的河套,不但可平三邊的邊患,而且還可以頤養陜西的窮民。是為利在當下、功在千秋的大策略啊,誰做成了,誰就是我漢家千年的英雄!”
“因此,陛下在京師,除了思謀收復遼東之策,對于河套,也時時都在關注。”
李過劉芳亮都聽的仔細,從李巖開口就知道,隆武所圖不小啊,居然是想要收復河套!
“歷朝歷代,無論漢唐還是現在,都想要掃平草原,解除邊患,漢唐時,憑借強大而精銳的騎兵,千里突襲,擊潰、驅逐了匈奴突厥,恢復了邊關的寧靜。可惜現在的大明朝廷沒有足夠的騎兵,短期之內,要想解決邊患,只能另想其他的辦法。”
“那日離開京師,和陛下辭行時,我向陛下獻了一策,叫,拋磚引玉。”
“河套為什么難以收復?并非沃爾都司蒙古兵多,而是因為沃爾都司蒙古人以小部落的形式散布在榆林長城以北至陰山以南的方圓數百里范圍之內,但是朝廷大軍殺到,他們就會聞風遠遁,但朝廷大軍退去,他們就又卷土重來,周而復始,令朝廷疲憊不堪,最終放棄收復河套。”
“何謂拋磚引玉?就是用小股人馬吸引沃爾都司蒙古主力的注意,待其大舉攻擊,主力匯集,兵馬疲憊之時,我軍四面圍之,一戰破之,然后再派幾十上百支小股騎兵深入后方,將其老弱婦孺一股掃蕩,如此,就可一戰收復河套,再徐徐修墻建堡,移民實邊,最終將河套收入懷中!”
“但蒙古人并不是傻子,拋磚引玉要想成功,并不容易,除了有合適的地點,也需要有適合的人馬,這也是三邊總督孫傳庭可以擊退沃爾都司蒙古,但想要將他們四面包圍,卻并不容易的原因。”李巖道。
聽到此,李過明白了。
不但李過明白,高桂英劉芳亮劉體純也是明白了。
瞬間,幾人的臉色都凝重了起來。
很明顯,李巖的拋磚引玉,所謂的“磚”,指的就是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