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山縣衙。
竇名望抱拳行禮。
“縣令呢?”李定國問。
“要自殺,但被我們救下了,現正捆在里面。”竇名望報。
“府庫里有多少銀子?”李定國問。
“不到一百兩…”竇名望苦笑。
這時,聽見馬蹄聲清脆和急促的腳步聲,轉頭看,只見一個身穿皮甲的年輕小將帶著一隊軍士來到。
卻是劉文秀。
劉文秀翻身下了馬,急步來到李定國面前,抱拳行禮,有點失望的稟道:“四哥,額已經查遍了,通山縣兩處糧倉的存糧加起來也不過一百擔,跟空倉差不了多少呢!”
李定國卻并不意外,通山縣本就是貧縣,加上湖廣戰事不停,各地糧倉里的糧食都轉運給了馬士英又或者是左夢庚,縣城糧倉里沒有糧食,本就在他的意料中。
李定國點點頭:“辛苦了。”
邁步繼續往縣衙里面走。
“四哥。額有句話不知該不該問?”劉文秀追了上來。
李定國站住腳步,但沒有回頭,只淡淡說:“你是要問,我今日為何不查抄城中百姓,收集糧草,也沒有搜拿青壯嗎?”
劉文秀點頭,一臉疑惑:“是啊,沒有糧食,咱義軍可沒法活啊,更何況義父還等著咱們去匯合呢。”
李定國默然了一下:“時間還不到。”說完,大步往前。
劉文秀愣在原地,望著李定國的背影,似有所思。
“噠噠噠噠”
馬蹄聲響,遠方官道上踏起黃塵。眾騎護衛之中,一輛四馬拉遲的四輪大車,正沿著官道疾行。
馬車之中,隆武帝朱慈烺一身常服,時時觀看前線送回的軍報。
“陛下,興國州大捷,虎大威李國英四天四夜,行軍七百里,在興國州城下,大敗獻賊,獻賊潰不成軍,只有百人逃竄現在虎大威李國英兵分兩路,一路追擊張獻忠,另一路馳援通山去了。”
“好!”朱慈烺振奮。
當初預料到,張獻忠在偷取咸寧之后,下一步極有可能會突襲興國州和通山兩地,通山小地,興國州卻是大州,因此朱慈烺給虎大威李國英的命令,就是日夜兼程,先馳援興國州。
至于通山,能救則救,不能救就只能放棄了。
而詳細看完軍報,得知張獻忠派往通山的乃是李定國和劉文秀之后,朱慈烺一臉沉思。
“陛下,唐公公的急報。”
又一封密報送到朱慈烺面前。
展開看完,朱慈烺臉色登時一變。
李湘云似夢似醒,感覺自己好像是飄散在云霧中,也好像是沉浮在大海中,一會,感覺自己好像回到了獻營,張獻忠正張著血盆大口,沖著她獰笑:“背叛額是沒有好下場的!來啊,先將李定國推出去,給額剮了!”
“一人做事一人當,所有事情都是我做的,和我哥哥無關!”她跳出來,憤怒的指著張獻忠。
但喊聲沒有完,眼前的張獻忠忽然又變幻成了李定國,李定國一身是血,滿臉嘆息的看著他:“妹妹,你可害死我了…”
“哥,哥…”她惶恐大叫,但李定國卻根本不理她,無情的轉身離開。
她踉踉蹌蹌的追,但卻追不上,忽然的,一個人從云霧之中走了出來,穿著龍袍,帶著善翼冠,沖著她微笑:“九宮山之時你放了朕,這份恩情,朕不會忘…”
但不等說完,那人忽然又變臉,冷笑道:“但你當日在開封刺殺朕,這份大罪。朕同樣也不會忘!”
李湘云想要大叫,但卻叫不出來,只覺得全身火熱,腦子昏昏沉沉,好像正在被灼烤中。
“怎么樣?”
迷迷糊糊之中,她隱約聽見一個溫和清朗的聲音問。
“回陛下,幸虧是打在了右肩,不然神仙也救不活,現在鉛彈雖然已經是取出,但創口很大,傷害極重,李姑娘全身發高燒,尚沒有脫離危險。”一個女聲回答。
李湘云感覺這聲音有點熟悉,好像是紅娘子,又好像不是。
至于第一個聲音,她卻好像能判定了,沒有錯,就是朱家太子!隨即又驚恐,啊?我怎么會和朱家太子在一起?這里是哪?為什么朱家太子和紅娘子都在我身邊呢?
李湘云奮力掙扎,想要睜眼,但卻睜不開,眼前看到的,只有霧蒙蒙地一片。
“多用溫熱水和酒精擦浴,或對退燒有好處。”溫和清朗的聲音又響起。
“是陛下。”
默了一會,聽見那個溫和清朗的聲音又道:“唐亮,你留在這里,有什么事,立刻通知朕。”
“是陛下。”唐亮的聲音。
腳步聲響,那個溫和清朗的聲音好像是離開了。
李湘云拼力睜開眼睛,這一次,她終于是看到了一片白蒙蒙之中,她看到一個身披金色鎧甲的背影正在離開。
哦,真是他…
通山縣。
流賊清晨時分忽然攻入縣城,占據四門和縣衙,隨即全城戒嚴,禁止百姓上街,而整整一天,就在全城百姓的惶恐害怕之中,流賊居然照告示所說的那樣,沒有搶掠,也沒有抄家,只是在街頭和四門巡邏,禁止任何閑人上街,漸漸的,百姓們開始相信了,這股流賊或許真的說話算數,今日不會禍害他們了。
但明日呢?
狗還能不吃屎,賊還能不搶掠嗎?
如果不搶,那他們又是為什么來的呢?
不但百姓,就是流賊內部也開始慢慢懷疑,我們大老遠的,疾行一百里,來到通山縣,難道不是為了糧食和銀錢嗎?四將軍為什么發下嚴令,不許我們劫取糧食,也不許進入百姓家中?上午有幾個心急的,不顧四將軍的軍令,進入一家商鋪搶劫,結果四將軍知道后,立刻將四人斬首,并且曝尸街頭,這四將軍究竟是什么意思啊?
要知道,官軍可就在周圍,萬一他們得到消息,大兵來圍,弟兄們豈不是要被包圍在通山城里?
一時,賊兵們都悄悄議論。
但議論歸議論,卻沒有人敢違抗軍令,誰都知道,李定國軍令最是嚴酷,比張獻忠也差不了多少,不同的是,張獻忠的很多軍令都是隨意而發,朝令夕改的事情常有,但四將軍李定國不同,他的營中,但是軍令發生,就一字如山,但有違抗,必斬。
普通士兵不明白,但李定國身邊的親信,如竇名望卻是明白,他知道,四將軍是在等。
他要等一件事或者是一個人,如此才能決定下一步如何走?
黃昏,幾個騎兵忽然出現在通山城下,為首一人舉手高喊:“我是扈老五,要見四將軍,快開門啊”
很快,城門開了,扈老五策馬而入,然后下了馬,急急奔上城樓,到了李定國面前,噗通跪倒,哭道:“四將軍,額沒有能接到餅姑娘,她著了劉志的暗算,負了重傷…”
原來,李定國擔心妹妹不會安心的待在老營,會趁機逃走,因此令扈老五秘密尾隨老營,如果李湘云逃出,就要立刻接應,如果沒有逃,那就當什么事情也沒有發生過。
城樓上的人都是驚。
李定國臉色微微白,但表情依然冷靜:“到底怎么回事?”
扈老五將經過講出。
聽到劉志派人截擊李湘云,甚至大動刀槍,其后劉志親自趕到,斬斷黎叔左腳,致使黎叔身死當場,其后,大批官軍騎兵忽然出現之后,所有人都是色變。
黎叔不止是李湘云的親隨,更是從陜西一路殺出來的老人,為人沉默和善,對后輩多有照應,在軍中頗有人緣,聽到他被劉志虐殺,所有人都是憤怒,而更深層的驚恐是,四將軍的妹妹為什么從老營逃出?劉志為什么敢下死手?難道是大王的命令?
如果是,那就說明,大王對四將軍已經失去信任,甚至是想要除之而后快了!
這太恐怖了,大王為什么這么做?
還有,扈老五說大隊官軍騎兵往興國州而去,如風如雷,那通山呢?有沒有官軍騎兵往這里來?如果有,那通山豈不是也危險?
幾個因素湊在一起,所有人的心中都升起恐懼…
“劉志那廝卑鄙狠毒,虐殺了黎叔,逃走之時,也不忘令人襲殺餅姑娘,襲殺不成,更用鳥銃偷襲…”扈老五哭。
“餅丫現在在哪?”李定國問。
身邊都是自己的最心腹,他可以大膽問。
“在官軍營中,官軍的軍醫為餅姑娘取出了鉛彈,只是餅姑娘一直昏迷發燒,傷勢還沒有穩定。”扈老五回。
李定國臉色凝重:“官軍知道她的身份?”
“知道,官軍隊中有一個小太監,姓唐,他好像認識餅姑娘,正是他下令,餅姑娘才會被送到后方,由官軍軍醫醫治。我本要留在餅姑娘身邊,但唐公公不允,要我回來通報餅姑娘的傷情,又說,陛下仁慈,不日就將到咸寧,希望四將軍早做打算…”扈老五道。
李定國明白了,原來是餅丫放走的那個小太監此時正在官軍陣中,也是緣福相報,救了餅丫一命,至于小太監令扈老五所帶的話,更是令他心中一震。微微沉思了一下,目光望向城外的天空,這一瞬間,他目光不再是猶豫,而是變的堅定。
站在李定國身邊的親信,臉色都是發白,彷徨之間,他們似乎明白四將軍為什么一反常態,在通山按兵不動了?而作為親信,從李定國無意處置扈老五的態度看,他們似乎也能感覺到,四將軍下一步要如何走了。
又或者說,朝廷大軍忽然殺到,老營興國州那邊,肯定是必敗無疑了,此時此刻,孤軍無援的他們好像也沒有其他路可以走了。
“去找六將軍來。”李定國道。
“是。”
很快,劉文秀就上了城樓,來到李定國面前。
李定國不隱瞞,將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他。
劉文秀聽的臉色發白。
“隆武親到,湖廣之地,怕已經是容不下我獻營了。”
“官軍騎兵來的更是突然,義父那邊難以防備,如果沒有意外,此時必然已經是大敗。”
“而朝廷的大兵,距離通山也應該沒有多遠了,是走是留,我們必須立刻做一個抉擇。”
“劉志所為,必是義父的命令,以義父的心性,必不會饒我。老營…我已經回不去了。”
“所以,我決定留在通山。”
李定國的聲音和表情都無比平靜,他靜靜地看著劉文秀,就好像是在訴說一件非常平常的事,又或者是在做一個非常簡單的決定。
劉文秀并不是太驚訝,就好像是早有預料,低頭沉默了半晌,他抬起頭,望向李定國:“那個唐公公,應該就是在咸寧走脫的那個小太監吧?當日就有謠言,說他是被餅妹放走的,今日一看,真是如此啊,由此可知,餅妹和朝廷的關系,當真不一般,而義父對此早有預料,此次出征前,他對我有過密令。說,但是你有異心,就要我立刻殺了你!”
李定國一點都不吃驚,就好像他早就知道了,目光平靜的望著劉文秀:“現在你可以動手了。”
劉文秀的手,慢慢摸向了腰間的刀柄,目光卻依然看著李定國。
李定國也看著他,雙手卻依然負在背后。
城墻下。
李定國和劉文秀的人各站一邊,相互而望,看似平靜,但其間卻奔涌著暗流,每個人的右手手指都不由摸著腰間的刀柄但是上面談不攏,拂袖而去,或者是打將起來,那么下面的他們就會立刻拔刀,廝殺成一片。
劉文秀的手碰到了刀,但卻沒有握住刀柄,而是一個轉彎,順手將腰刀摘下下來,雙手捧著,嘆息的說道:“但我何能下手啊?你我多年兄弟,情同手足,我寧愿殺了自己,也不敢向四哥你動刀。不瞞四哥你,整個獻營之中,我最信的就是你,我相信你做的決定,一定是深思熟慮,百般思索,不得不的結果。常理,我義無反顧,應該立刻跟隨,但我心中放不下的卻是義父,義父雖然暴虐,殺人如麻,但對我等卻是不錯,現在他在興國州大敗,正是危急之時,我們此時背他,我心里實在是過意不去…”
李定國靜靜不說話,他知道,劉文秀看似沒有什么心機,但其實卻是一個很有主見的人。何去何從,劉文秀相信已經仔細思索過,并有了決定,不用他多說。
劉文秀抬頭,深深望著李定國:“如果我們現在就降,官軍全部奔向興國州,義父怕是難以逃生,養育這么多年,最后時候,我們總得拉他一把不是?就算盡最后的一點情誼吧。”
說到這,劉文秀眼中泛起了淚光,然后他忽然跪在了地上,捧著刀:“所以文秀懇請四哥,再等兩天,哪怕一天也好,給義父留一點時間,到時,文秀必跟隨四哥,死不回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