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急軍報”
侯恂剛退下,中軍官佟定方就急匆匆地邁步而進,雙手舉著一封剛剛送到的軍報。
田守信接過了,呈給朱慈烺。
朱慈烺看罷皺起眉頭,輕聲道:“這個李自成,還真是不能小瞧啊。”
田守信和佟定方都是不解。
朱慈烺把軍報遞給他們兩人看。
兩人看罷也都是驚。
原來,敗中牟、走鄭州、遁洛陽、一路逃到了靈寶縣的李自成,雖然敗得極其狼狽,但殺土豪、分糧食、裹挾百姓、壯大力量的本領卻沒有丟,從中牟縣逃走時,只有殘騎兵兩千人,但逃到靈寶縣時,現在竟然滾雪球般的滾成了兩萬人!
洛陽,新安,澠池,弘農,靈寶,一路不停的收攏人馬,除了少部分是他留在各地的殘匪,大部分都是逃荒的流民。雖然有很多流民跟不上闖軍的步伐,掉隊了,但并不妨礙李自成實力的擴大。
“平賊將軍和虎總鎮在干什么?他們不是在后追趕嗎?追不到李自成也就算了,居然能讓李自成將人馬重新聚攏起來?”佟定方有點憤怒。
朱慈烺心中也是怒,不過臉上表情卻冷靜:“窮寇勿追、歸師勿遏,這個道理左良玉太懂了,李自成雖然敗了,但身邊兩千騎兵乃是流賊最后的精銳,真要狗急跳墻,拼死一戰,左營騎兵縱使能勝,也要付出慘重的代價,左良玉從不打無把握之仗,他所思所行都是以保存左營實力為第一優先,所以他追而不擊、跟而不近,想要把李自成往潼關方向驅趕,最后在潼關南原和孫傳庭前后夾擊,滅掉李自成。然李自成看透了左良玉的忌憚,他派人到前方招募精壯流民,自己親自率領騎兵主力斷后,有李自成在,左良玉不敢太過靠近,以至于讓李自成詭計得逞。”
當然了,朱慈烺沒說的一個原因是,河南境內的流民太多了,給了李自成無數的兵源,如干柴一般,隨便一點就變成了烈火。
想想真是恐怖,中牟縣到靈寶縣不過六百里地,八九天的時間,李自成就已經裹挾起了兩萬人馬,如果讓他順利的逃回陜西,還不知道能帶起多少人馬呢。也怪不得他能掀翻大明的天下了。
“虎大威倒是猛追猛打,不過他追趕的那一路乃是疑兵,在洛寧、永寧之間繞了好幾天,到現在都沒有繞出來呢。如果情報沒有錯的話,帶兵的流賊將領應該是李自成的義子李雙喜。李雙喜年紀不大,但迷惑人的手段卻不少,在賈魯河唬住了梁以樟,現在又騙了虎大威。”
說到這,朱慈烺微微苦笑,暗想,如果左良玉和虎大威沒有分兵就好了,有虎大威這條勇猛的鯰魚帶領,左良玉再是慵懶,也必須跟上虎大威的步伐,但可惜啊,兩人在洛陽分兵了。
由此看來,兩人分兵應該也是李自成的陰謀詭計。
聽太子講完,佟定方有點不解,問:“殿下,闖賊的糧草輜重大部分都丟在了中牟縣,他裹挾這么多的百姓,哪來的軍糧啊?”
“當然是殺土豪、奪糧食了,去年的時候,李自成在豫西殺過一次,不過他當時殺的都是真正的土豪,這一次不同,生死關頭,但凡家里還有點糧食的普通百姓都被他當成土豪殺了。八月份,麥子剛收不久,幾乎家家都點儲糧,所以也幾乎是家家被殺。左良玉和虎大威都有奏報,說他們進入洛陽時,尸體狼藉,血漫街石,雞鳴狗吠全無,洛陽,幾乎已經是一座空城,唉,十年之內,豫西怕是難以恢復了…”朱慈烺輕嘆。
佟定方抱拳道:“殿下,應立刻將此軍情報給秦督。讓他早做準備!”
朱慈烺搖頭:“不必,現在的一切,早就在秦督的預料之中。四天前,秦督傳信來,提醒本宮,說李自成雖敗,但一定會在豫西裹挾百姓再起,左良玉雖有戰力,但顧慮太多,怕是追不上李自成。現在,秦督的預測,都兌現了。”
“秦督果然不凡。”佟定方驚喜。
“而且秦督還說,他料定李自成會走潼關,所以他已經在潼關布下了天羅地網,定叫李自成插翅難飛。”朱慈烺道。
“潼關?”佟定方有點驚疑,猶豫了一下,問道:“殿下,潼關自古就是天險,崇禎十一年李自成又在潼關南原敗過一次了,這回他還敢走潼關嗎?”
朱慈烺盯著他:“你認為不會?”
“不會。”佟定方肯定的點頭。
朱慈烺笑了:“我也認為不會。”
“那秦督的信…”佟定方不明白了。
“我以為,秦督說的是反話。”朱慈烺道:“潼關到開封八百里,中間又有流賊,萬一秦督的書信不幸為流賊所得,秦督的計劃不就落空了嗎?為謹慎計,秦督才故意說潼關,我以為,秦督所指并非潼關,而是朱陽關。”
“朱陽關,盧氏縣之北?”佟定方立刻明白了。
朱慈烺點頭:“所以我一點不擔心李自成能逃出生天,倒是左良玉那邊,讓我有點憂心。”
佟定方沉思一下:“…李自成如果要攻擊朱陽關,為避免前后受敵,他必然要先打敗尾隨其后的平賊將軍,這樣才能安心無虞的猛攻朱陽關。平賊將軍有四千騎兵,李自成已經是殘兵敗將,裹挾的流民雖多,但不堪一擊,真要擺開陣勢,和平賊將軍硬對硬的廝殺,流賊絕不是對手。但如果李自成耍一些詭計,在險要之地設伏,平賊將軍說不定就會有危險…”
朱慈烺臉色凝重:“是啊,左良玉用兵謹慎小心,處處想要保存實力,我原本不應該擔心他的,但李自成對左良玉太了解了,說不得會找到左良玉的漏洞,所以立刻用我的名義,給左良玉發一道緊急軍令,告知他闖賊的目標不是潼關,而是朱陽關,令他謹慎小心,切不可中了李自成的埋伏!”
黃昏,兩匹快馬馳出開封,往京師的方向而去,馬上的人背插三角旗,一看就知道是傳送緊急軍情和奏疏的塘馬。
太子答應給八十萬石糧米,還要給流民發放田地之事,河南官員又驚喜又惶恐,紛紛寫奏疏呈報給朝廷。相信因為開封之勝而心情大悅的崇禎帝在看到這些奏疏后,一定會嚇一跳,春哥兒這是干什么、得意忘形了嗎?不要說八十萬石糧米,就是八萬石,朝廷現在也拿不出來了啊,可太子是國之儲君,一言九鼎,當著河南百官答應的事情,是絕對不能反悔的,不然未來何以繼承大統?
兒子的債,終究得老爹扛,可他這個老爹實在是拿不出啊。
崇禎帝的苦瓜臉,完全可以想象。
河南靈寶。
明代的靈寶和現代的靈寶不同,彼時靈寶處于河南、陜西、山西三省的交界處,北靠黃河,南依秦嶺。為歷代兵家必爭的軍事重鎮,不遠處更有函谷關的天險,1959年,為修建三門峽,周邊的多座古城,包含靈寶和舊函谷關在內,一起都湮沒在了三門峽水庫的蒼山泱水間。所以現在的靈寶已經不是過去的靈寶了。
正是午后最熱的時候,通往靈寶的官道上,煙塵漫天,一大彪的騎兵正急急向靈寶奔馳,艷陽高照之下,清楚看到了軍旗上的一個“左”字。原來是左良玉追擊李自成的騎兵大隊,從洛陽出發,一直追到靈寶,四百里的路程,足足追了四天,但依然沒有追上李自成。
此時,眾軍護衛中的左良玉依然精神抖擻,雖然全身披掛,長刀弓箭一應配備,但卻沒有一點倦容,依然不住的揮鞭策馬。
“報”
一個探馬從前方急急而來:“報左帥,闖賊一個時辰前棄了靈寶城,向西逃竄了,李參將詢問下一步如何行動?”
左良玉的騎兵先鋒歷來都是由鐵騎王王允成擔任,但王允成的騎兵在郭佛陀村遭遇伏擊,死傷大半,加上他一向急追急打,不符合左良玉穩步前進的策略,因此現在擔任先鋒的乃是前右營參將李國英。和王允成一樣,李國英也是一名騎兵悍將,不同的是,他更能忠實的執行左良玉的命令和戰略意圖。
“令李國英追擊三十里,在靈寶城西二十里外扎營,令金聲桓進城,探查城內情況。”左良玉想也不想的命令,又望遠方的煙塵和天上的烈日,大聲道:“傳令,全軍在此歇息片刻!”
“是!”
探馬急急去傳令,中軍官則是搖動旗幟又大聲呼喊,令大軍停止前進,原地休息。
左良玉翻身下馬。
早有親兵在樹蔭下鋪開毯子,又取出攜帶的水壺和肉干,放置在一個小木盤中,擺到毯子上,左良玉摘了頭盔,在毯子上盤腿坐了,喝水嚼肉干,腦子里思索著追擊的下一步。
其子左夢庚追過來,不解的問:“爹,馬上就要到靈寶了,何不進城歇息?”
左良玉冷冷瞥他一眼:“情況不明,萬一闖賊在城中有埋伏怎么辦?一切還是要以穩字為主。”
左夢庚不以為意,從洛陽出來,父帥就一直擔心會中了李自成的埋伏,追擊的很是謹慎。年輕的左夢庚并不認同,他覺得老爹太小心,李自成都已經是殘兵敗將,還有什么好怕的呢?
離著靈寶不過十幾里,進城休息多舒服,這荒郊野嶺的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
左夢庚有點小怨氣,在父帥身邊坐了,捧起水壺咕咕幾口水,揣摩了一下父帥的心思,然后小聲說道:“爹,這次開封大捷,闖營留下那么多的降兵和盔甲兵器,雖然太子答應京營挑選過后的兵都是咱們的,但我擔心盧光祖、惠登相他們未必能盯住場子,不如我和馬士秀領兵繼續追擊,父帥你回開封坐鎮。有您在,太子必不敢給咱們小鞋穿。”
左良玉面無表情的嚼著肉干,冷冷道:“怎么,想奪我的領兵權?”
“兒子哪敢啊?”左夢庚尷尬笑。
“有這個膽,你也沒有這個能力!”左良玉冷笑,對兒子的斤兩,他太清楚了,他這個兒子是一個草包,沒心機也沒什么城府,有的就是一張嘴。
左夢庚向前挪了挪屁股,小聲道:“爹,我覺得吧,太子令咱們追擊李自成,怕是一開始就沒安好心,為的就是支開你…”
“住口!”
左良玉左右一看,將手中的肉干狠狠一摔,指著左夢庚的鼻子,壓低聲音:“你說話不走腦子嗎?再胡說八道,我左家遲早要敗在你的手中!”
左良玉本就一個紅臉漢,因為過于惱怒,此時他整個臉龐紅的像是一塊剛被割下來的圓豬肝。
左夢庚嚇的不敢說話了。
左良玉怒氣難消,一腳將水壺又踢翻了。
眾親兵都躲得遠遠,無人敢上前。
左良玉怒了一分鐘,忽然又嘆口氣,眼睛里殺氣頓消,不管怎樣,兒子畢竟是兒子,而且只有這么一個,作為父親,除了引導和解釋,再沒有其他的選擇。“兒啊,為父再和你說一次,太子是君,我們是臣,無論心里有多少的牢騷和不滿,都絕不能吐露出來,所謂禍由口出,古往今來,有多少名臣將相,因為出言不慎,以至于全家被誅?左左右右,上上下下,那么多人盯著咱們父子呢,那個劉宗周上一次在朝堂上還說要治我失督的大罪,你難道忘記了嗎?”
“再者,看事情不能只看蠅頭小利,要看長遠,更要知所進退。太子給我的軍令是,不追到李自成不能回軍,我現在回軍,不是抗命嗎?軍中抗令的結果是什么,你難道不知道嗎?如果太子沉下臉,將為父拿下怎么辦?”
左夢庚漲紅著臉:“應該…不會吧。”
“他是太子,不是督撫!”左良玉搖頭嘆:“何況又有開封大勝之威,如果為父被他輕易抓到把柄,身邊又沒有人,他拿下為父易如反掌。”
“我左營將士不會同意的!”
“那又如何?木已成舟,難道你們還能反嗎?”左良玉冷然。
“…”左夢庚不說話了。
左良玉又嘆口氣,語重心長的道:“你在軍陣上有一些見識,不枉我對你的栽培。但對人情世故,對官場的折沖周旋,卻差的太遠,說話不經腦子,你再不長進,我以后又怎么能放心的將左營交給你?”
左夢庚低著頭。不敢吱聲。
左良玉抬頭望向遠方,臉色冷冷的道:“太子給我的軍令是追擊李自成,不追到李自成,和他打上一場,我絕不能回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