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候了一陣,前院的吏員始終沒說蔣琬回來,眼看天色都快暗了。
蔣琬初出仕時,乃是左將軍府的普通僚屬。在雷遠領宗族投奔荊州的時候,被任命為樂鄉縣丞,是雷遠在政務上的主要助手。雷遠分遣年老或受傷退伍的士卒擔任社、里兩級吏員,再以授田軍人為地方骨干的策略,便是在蔣琬手中完善,進而漸漸被廣泛應用的。
后來蔣琬歷任樂鄉長、夷道令,在玄德公稱王的時候,被調入中樞擔任尚書郎,后來又出任尚書。可他在任上醉酒誤事,導致先帝大怒,諸葛亮專門為蔣琬求情,稱蔣琬是社稷之器,這才僅免官而已。
好在蔣琬從此改過,數年后做到了丞相府留府長史,并于去年就任撫軍將軍。
他和費祎兩人,都在平叛過程中頗建功勛,故而官位雖不甚高,卻是朝中炙手可熱的政治新星,皇帝時常有事務咨詢。
皇帝是個慢性子,問話悠然,想事情也慢;而蔣琬與丞相一般,都是有耐心的,愿意細細剖析解釋。所以在宮中耽擱些時間,乃是常事。
諸葛喬和鄧范繼續閑聊,可諸葛瞻等不及了,連著跑來兩次問:“兄長,我們能去砸冰了么?”
鄧范看這孩子有趣,索性對諸葛喬道:“伯松,你我不必在,在此枯坐。一起去,去砸冰吧!”
諸葛喬哈哈大笑,讓諸葛瞻謝過鄧范,又牽著孩子的手出來。剛踏出房門,便有仆婦們簇擁過來,給諸葛瞻加上一件厚厚的小袍子。
諸葛喬的小院里有個池塘,角落里還有秋千、木馬之類小孩兒的玩物,看來諸葛瞻是常來的。一行人站到池塘邊上,鄧范湊趣,從仆婦手里拈過一個木錘,蹲在鋪著白沙的池塘邊上,用力敲打冰面。敲了幾下,水聲嘩嘩大響,冰面碎裂,露出個窟窿來。
“多謝鄧將軍啦!”諸葛瞻先行禮如儀,然后才揮著手里的小網兜,往窟窿里探。一邊探著,一邊小聲道:“小魚快來!來吧!”
此時諸葛喬不放心,緊緊揪著孩子背心的衣物,亦步亦趨地跟在后頭,嘴里則連聲道:“當心!當心腳下!”
鄧范笑瞇瞇地蹲在在一旁,見二人兄弟情深,神情中漸漸有些感慨。
諸葛喬不愿冷落了鄧范,哈哈笑了兩聲,解釋道:“父親是年過四旬得一幼子的老夫,我則是年長許多的兄長…家中對阿瞻難免寵愛些。”
過了好一會兒,鄧范道:“伯,伯松,你來。有件事不妨提前告,告訴你。”
“何事?”
諸葛喬看鄧范鄭重,不敢怠慢。他將幼弟托給仆婦,轉身從池塘邊緣的斜坡上來:“士則請講。”
鄧范領著諸葛喬,走到稍稍遠處,在一處廊下落座:“我這次來,來長安,隨行之人里,有孫權遣,遣來面圣的使者。”
諸葛喬吃了一驚:“孫權的使者?”
數年前孫權奪取遼東,隨即以遼東為基業,向高句驪、扶余、三韓等地擴張。早前朝中曾有提議,因為孫權占據了漢家的遼東、樂浪諸郡,又接納朝廷收復幽州時逃亡的曹魏余孽,似乎意圖不軌,應當遣使責問,并作征討的準備。因為大漢復興不久,內部事務千頭萬緒,此議遂被擱置。
之后數年,驃騎大將軍雷遠巡視各地邊疆,全權負責邊郡攻守戰備。他在幽州時,督令諸將幾次主動出擊鮮卑。憑借迅猛的行動,漢軍先后俘獲鮮卑部眾數以萬計,戰馬十萬匹,牛羊不計其數,使一度聲勢浩大的鮮卑種落離散,互相侵伐。
遼東孫氏政權本與鮮卑守望相助,此時不敢當雷遠的虎威,主動退出大半個昌黎郡,將邊境設置在醫巫閭山以東。考慮到孫劉之間或敵或友的復雜關系,雷遠也不為己甚。
之后兩年朝廷忙著收拾河北、中原等地人心,更無暇顧忌這個邊疆政權,朝堂上甚至很少有人提起。
卻不曾想到,大漢沒顧上孫氏政權,孫氏卻主動遣人來了?
他們隨著驃騎大將軍的得力部屬鄧范同來,顯然與雷遠已作溝通,將有重要的信息報之朝廷。或許,是孫權決心降伏了?那倒是一樁大好事!那樣一來,伯父諸葛瑾等人,也就重為漢朝臣子了,一家人便有團圓的可能!
諸葛喬想到這里,又問:“卻不知使者是誰?”
“正使是孫,孫邵。副使有兩人,一為遼西鮮卑大,大酋慕容木延;一為伯松你的兄長,諸葛恪。”
諸葛喬猛地起身,滿臉喜色:“我的兄長來長安了?”
“是。”
此時池塘邊的諸葛瞻約莫捕到了一條小魚,格格地笑著。諸葛喬轉過頭去,看看自家幼弟。恍惚間,他想到了自己在阿瞻這個年紀的時候,兄長也是這般前前后后地陪伴照應,每天變著花樣讓幼弟高興。
一轉眼二十多年過去了。我離開江東的家,離開兄長,也已經十多年。期間雖曾多次書信聯系,可畢竟十多年沒有見面了!諸葛喬忍不住抬起雙手,揉了揉臉。
回過身來,他笑著向鄧范恭敬行禮:“士則,多謝你。”
“不敢當。”鄧范稍退開半步,然后道:“伯松,孫氏使者此,此來,確有要務。諸,諸事底定之前,不便與長安群臣私下往來。”
“我明白,我明白。”諸葛喬連連點頭。
過了會兒,他忍不住又問:“使者們都安置在哪里?”
“本該安置在鴻臚寺的下,下屬館舍,但孫氏是藩屬、是諸侯還,還是賓客,朝中始終未有定論。一行人擺,擺在鴻臚寺那邊,恐怕多生事端。所以我將他們都安置在長,長樂宮北,北面的軍營里。那里也有專門的驛置,會好好招待。”
諸葛喬自己便是禁軍軍官,對長安城里熟悉之極。立刻就知道鄧范說的是哪一處驛置。他繼續點頭,忍不住笑了起來。
正待再說什么,月洞門外有吏員匆匆來報:“蔣長史從宮中回來了。”
鄧范便向諸葛喬告辭。
諸葛喬知道鄧范公務繁忙,并不挽留,只是挽著鄧范的胳膊,領他抄近道繞過諸曹吏舍。一直將他送到正廳側面的長史辦公之處,兩人這才分手。
回到自家院落,諸葛瞻站在池塘邊,撅著嘴,有些不高興。
諸葛喬緊走幾步,蹲在諸葛瞻的身旁,和氣問道:“阿瞻何事不快?”
“剛才我抓住一條很好看的小魚,想給兄長看,可你卻走開了。沒有兄長陪伴,我高興不起來。”諸葛瞻一本正經地道。
諸葛喬的眼角有些濕潤。他用力吸了吸鼻子,笑著說:“我在呢,怎么會走開?阿瞻抓的魚在哪里?讓我看看,高興一下!”
“兄長分明是走開了,而且你不高興!”諸葛瞻走到諸葛喬身邊,仰著臉道:“那個鄧將軍是壞人吧?剛才他說話的時候,你就哭了!你現在還哭!”
諸葛喬把諸葛瞻抱了起來,嗓音有些發顫:“阿瞻,我沒有不高興。我的兄長來長安啦,我很高興,所以才會如此。”
諸葛瞻用袖子擦擦兄長的眼角:“那,兄長的兄長也可以陪我玩嗎?”
“當然啦。我的兄長可厲害了,他會做很多新鮮的玩意兒,你見到了就知道。”諸葛喬用鼻尖碰碰阿瞻的額頭,將阿瞻抱得高些。
就在這時,他忽然看到了丞相府的東北方向,有火光在黃昏時深黯的天空乍隱乍現。
諸葛喬皺了皺眉頭,喚過一名扈從:“去看看是哪里起火,出了什么事!”
那扈從立即奔出去了。
天寒多用火燭,容易失察起火,今年以來就有兩三次了。長安城里十六都亭都配備專門負責滅火的人員,并及水缸、沙土等物,各部禁軍也有參與滅火的責任。故而只要處置應對夠快,并不至于釀成大災。
可諸葛喬等了一會兒,卻眼看星星點點的火光變得愈來愈強盛,還有濃密的黑煙如猙獰猛獸般升騰起來。諸葛喬凝視著起火的方向,忽然有種強烈的緊張,他仿佛想到了什么,又沒有頭緒。
他讓仆婦把諸葛瞻帶回屋去,又令家中仆役們也都做好滅火的準備,然后拔足往外走。
走了沒幾步,撞見此前遣出的扈從。
“都尉,都尉!”那扈從狂奔回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喘著道:“聽說,是長樂宮北面,軍營里的驛置忽然失火!火勢極大!蔓延極快!”
長樂宮北面,軍營里的驛置!
諸葛喬只覺得腦海中嗡地一聲大響,渾身仿佛墜入冰窟般冷。他顧不上再聽那扈從稟報,只厲聲喝道:“備馬!備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