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末往長安去的路上,趙襄就容易疲憊,但她是武人之后,性子堅韌,平日里不顯虛弱。旅途中雷遠也竟沒注意,到了長安,他以為趙襄水土不服,特意找了良醫診治,這才曉得趙襄又懷孕了。
雷遠自然是一如既往地鞍前馬后照應,在飲食、起居上都精心安排,又從岳父的府邸調了得力的仆婢來伺候。只是,因為接掌了三州軍務,重任在肩,雷遠不久就得啟程。
按雷遠的意思,不妨留趙襄在長安,且安心將養,待到孩子生了,再啟程不遲。長安這邊有岳父看顧,總也不會委屈了趙襄。趙襄正好陪伴許久不見的父親,對此也無意見。
但因為皇帝很快就決定回返成都的緣故,趙云自然隨同。這一來,雷遠只得帶著趙襄回返,因為軍務安排的需要,還不能立即回到夫妻倆生活數年的蒼梧郡廣信城,而是直接往江陵去。
這段時間里,雷遠公務實在太多,有時候便顧不上與趙襄談說。昨晚他回到內院,便見趙襄不快,一問方知,是岳父來信,說起阿諾的事。
原來去年至此時,因為朝中一系列重臣病逝,皇帝十分傷感,連帶著帝王家事也只好暫緩。直到上個月,有些事情才終于提上日程。
一者,是皇帝即將冊封孫夫人為皇后,以此為契機,雷遠這一頭也可以著手推進對江東勢力的影響,在不進行戰爭的情況下,盡量拓展朝廷的威令所及。這事,趙云只在信中簡單一提,隨后自然會有正式的公文。
二者,太子儲君之位既定,年齡也漸長,依皇帝的意思,年內當加元服,并召良家子弟為太子舍人,肇建班底。皇帝看中的太子舍人有三個,一個是董和之子董允,一個是費觀的族子費祎,還有一個,是霍峻之子霍弋。
這三人,都是早有名望的年輕俊彥,且族中長輩皆為重臣、忠臣,用他們為舍人,也有獎掖后進,酬答先人殊勛的意思。只消做一兩年太子舍人,自然會擢為庶子、洗馬,以后更有前途。
然而太子對舍人的人選,卻有自己的想法,還極難得地鼓起勇氣,專門向皇帝都提了。他提出的人選,乃是驃騎將軍雷遠之子雷諾。
皇帝甚是喜悅,當即就說,太子能自己招攬友人,這是好事。于是立即就讓趙云往江陵傳書,征詢女婿、女兒的意見。
這個消息立刻就把趙襄嚇住了。
太子舍人這職務,地位雖然不高,卻極清貴,有漢以來,此職名為太子侍從,實際上多以德行素著的年輕人來擔任,講究的是頃持風憲、備洽聲猷…這些詞,和阿諾能沾上半點關系么?
夫妻兩人帶著雷諾在長安的時候,因為父母成天盯著,雷諾還算老實。趙云頭一次見到外孫,更是怎樣都覺得好,專門擇日休沐告歸,帶著雷諾往終南山里射獵。
可實際上,雷諾的性格跳脫,好動而大膽,又滿腦子烏七八糟的雜亂玩意兒,絕少正經儒家、法家之學。他若去當了什么太子舍人,豈不必然鬧出事來?何況,這頑劣孩兒才幾歲?他自己還要人照顧呢,哪里能當舍人了?
當下趙襄讓仆婢去找雷遠來商議。
雷遠對此,也有些頭痛。他知道趙襄近來情緒不佳,于是先翻來覆去地順著夫人言語,打算回頭行文往成都問問。
可這種嗯嗯啊啊的姿態,落在趙襄眼里只顯得敷衍:我固然慌亂失措,你雷續之是做父親的,難道也沒主意?事關自家孩兒,哪能如此不在乎的?
趙襄愈發不滿,當夜鬧了一場。
早年間,雷遠在灊山聽人說起亂世故事,講到建安五年時,曹劉戰于徐州,田豐說袁紹南下襲擊許都,可一往而定,而袁紹辭以幼子有疾,竟未得行。后來世人皆曰袁紹軟弱動搖,不是做大事的人。
如今雷遠也算位高權重,執掌數州,可他愈發覺得,再怎么位高權重的人,始終是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就有家人的牽絆。那些一心只圖大計之人,或許真能成事,但恐怕卻少了人味兒。
當下他一邊與文聘談笑,一邊盤算著如何解決難題,如何安撫趙襄。
趙襄終究明白事理,不至于因此長久惱怒,可阿諾究竟能不能去成都,適合不適合去成都,他自己又愿意不愿意離開父母去成都…這不是父母一言而決,還得與孩子談談,聽聽他的心意才好。
這般想著,待到酒宴結束,他請馬忠代為送客,自家轉回內堂。
以雷遠現在的身份,文聘已經不算是地位相當的人物了。但留得這個曹魏所署的江夏太守在,有政治上、經濟上的多重含義,所以雷遠在酒宴上相當客氣,一場飲宴下來,喝了不少。
他的酒量一向不好,很容易上頭。在內堂落座后,立即叫人取醒酒湯來飲,又取涼水來洗了洗臉。酒意稍退,這才覺得精神一振。
“文平,你去把阿諾找來。”
被喚作文平的,乃是雷遠的扈從閻宇。如今李貞年長,前年雷遠作主,為他娶了雷氏的族女,此前已轉為驃騎將軍西曹掾。如今常在雷遠身邊跟從,處置內外事務的,便是閻宇。
當下閻宇匆匆而去,過了會兒,又額頭帶汗地匆匆回來:“將軍,公子適才帶著幾名伙伴狂奔出府去了。門侯說,想攔,沒攔住。”
這是能當太子舍人的人嗎?
雷遠額頭青筋亂跳,揮了揮手:“派人去找…城外漢津港那里,也派人去,找到了趕緊帶回來!”
“是。”
知子莫若父,阿諾帶著幾名小伙伴,出了將軍府邸,又出江陵東門,果然直往江津港去了。
雖在夏季,但大江畔的連綿蘆葦,已經起了飛絮。飛絮隨風而起,在水面和連綿船舶的上空飄飄蕩蕩。江津船廠的一名管事正從港口的正門出來,正揮手拂去上下翻飛的白絮,忽覺幾個人影晃動,也不打招呼,徑直就沖進里頭。
“誰?誰?”那管事嚷著,又抱怨守卒如何不攔。
守卒滿臉無辜地道:“是雷將軍的公子進去了,攔什么?”
“…好吧。”
那一位,最近也是船廠、港口里的熟人了,別說不好攔,就算想攔也攔不住。他知道好幾條從蘆葦蕩里直抵船廠、碼頭的路,還認識船廠和碼頭里上下數百號人。
就在前幾日,聽說他還拿了錢財出來,拉攏了幾名船工,打算在這里親手造一艘大船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