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襄是習武之人,手勁比雷遠還大些,一巴掌拍得娃兒往前趔趄了幾步。
這娃兒倒也皮實,就勢撲到雷遠身前:“父親!讓我看看曹兵!我又不打他們,就看看還不成嗎?”
這娃兒,便是雷遠的長子雷諾。他的小名叫阿諾,后來當有大名的時候,雷遠起名無能,又不慣用他人的建議,糾結了好一陣,干脆就叫雷諾。
按說,這種做法與通常的禮法不符,恐怕會引起文人詬病,但雷遠本來沒把自家當成儒學世家看,壓根不計較這些。
本月頭上,雷諾剛過了生日,已經九歲了。他從小身體健壯,長得比尋常孩童高大,雖無過人聰慧,性格倒開朗活潑。
畢竟年紀小,還不足以跟隨雷遠出兵征戰。但趙襄掌管宗族內務,她自己又有趙云分撥的部曲下屬,故而常常帶著雷諾熟悉軍事,較他射箭、騎馬。
大前年起,在左將軍府里,收養了一些犧牲將士的孩子作為雷諾的玩伴,與雷諾一齊習文練武。雷諾的文武之才不算出挑,但孩子們都挺喜歡他,但凡有什么攀樹翻墻、抓貓打鳥的惡行,都愿意跟著他,或者說,拿他來頂缸。
今年六月,雷遠在荊州的軍務完全結束,收兵回蒼梧,隨即又巡行交州各地,以安穩人心,撫定漢家百姓和蠻夷各部。他帶著雷諾同行,在公務閑暇時抽時間給長子授課,或講一些自家熟悉的兵法、戰例,或講一些自家記憶中的不傳之秘。
雷諾的好奇心倒是很強,跟著雷遠屁股后頭一路同行,一路聽講。有時候跪坐席上,非常嚴肅地一聽一個時辰,倒也不顯疲倦,但究竟能聽進去多少,眼下還看不出來。
大體來說,雷諾對數術什么的興趣甚乏,而喜好戰陣廝殺之事。跟著雷遠出巡時,看到蠻部內訌爭斗,乃至殺人見血,也不畏懼。
這會兒他想看曹兵模樣,雷遠倒不介意,然而哈哈大笑了兩聲,待要答應,卻見趙襄橫眉立目。
雷遠頓時慫了,輕咳一聲:“阿諾,請坐。此事不急,待到外界戰事稍歇,自然會帶你去看。”
雷諾悻悻回座,把自家的小弓、短劍都放在身前:“那我等著便是!”
此時外界的喧鬧聲漸漸逼近。
雷遠點了幾名部下,讓他們帶著武器上塢堡二樓協助,自家坐在雷諾身邊:“來,先吃飯。吃飽了,才長力氣。”
“可我都吃完了啊。”雷諾把空空如也的餐盤端給父親看,餐盤上的小半只羊腿只剩了骨頭。
這飯量,似乎比雷遠大不少。
六月末的時候,雷遠帶著阿諾巡行交州郡縣,本來打算花半年時間,仔仔細細地勘察各地,然而就在六月以后,北方接連有政局變動的消息傳來,迫使雷遠不得不盡快折返蒼梧坐鎮。
原來此前曹丕領關中曹軍急速回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迅速控制了雒陽和許都周邊,隱約與駐在南陽的曹彰形成了對峙狀態,并行文天下州郡,明確自身的地位。
曹丕的行文,立即得到并州梁習、豫州賈逵、兗州裴潛等重要方鎮的響應。另外,掌控兗州北部泰山郡、影響青徐的呂虔,實際掌控揚州北部軍務的張遼,也隨即表示遵從魏王世子的命令。
此時身在南陽的曹彰便顯尷尬。他除了掌握較大規模兵力以外,并無可稱之處,然而這些將士們的家屬又普遍分布在鄴城、雒陽、許都等地,實際并不會受命往家鄉作戰。
曹彰無奈,但他是武人性子,有些執拗,干脆在宛城為魏王發喪,請諸兄弟皆來。
此舉,是他試圖奠定繼承人地位的最后一搏。孰料曹丕竟然火速趕到。而且就在曹丕進入南陽的當天,司馬懿策動了聚兵于南陽周邊的曹休、曹真、于禁、張郃等將如云景從,瞬間便使局面翻覆。
到了七月頭上,曹丕便在一年前魏王修建的受禪臺即魏王位,下詔收殮、祭奠陣亡將士,隨即又為皇帝發喪,追謚曰“孝懷皇帝”。
孝懷皇帝已經駕崩了,崩得尸骨無存,然而國不可一日無主。群臣又考慮到孝懷皇帝的太子早逝,于是七月末的時候,快馬加鞭公推孝懷皇帝長孫,年僅兩歲的劉康為皇帝,改元曰“正元”。
新上任的皇帝立即便認識到漢家天命當終,代漢者,當涂高也。而涂高,即魏也。于是皇帝連連下詔,使行御史大夫張音持節奉璽綬詔冊,禪位于魏。
新任魏王當日三上書辭讓,次日一早,群臣又來,他遂慨然曰我固然無意大位,怎奈天下萬民擁戴不得不為;況且各地黃龍數現,祥瑞頻出,此非天命乎?
此時文武群臣等了一日一夜,俱都焦躁,都盼著趕緊把這場戲演完,后繼還有無數難題要解決。魏王這時一改口,人人踴躍,紛紛山呼萬歲,情形至為感人。
于是魏王升壇受璽綬,即皇帝位,燎祭天地、岳瀆,改元,大赦。
“正元”年號用了半個月,就此換成了“黃初”。
這一系列操作,實在太快,實在太潦草,實在太不講究。就連身在長安的漢中王和諸葛亮,都沒有料到。
原本在關中的戰事結束后,益州、涼州各軍逐步遣散,漢中王親駐長安半年,考慮到關中凋敝而蜀地供給不易,也已決心先返成都。
為此,中樞已任命了張飛為關中都督;并打破三互法的界限,特命法正轉任司隸校尉,以便發揮他關中人的優勢,穩定推進關中的治理。
然而曹丕三下五除二地代漢而立,動作快如閃電,這該怎么應付?
此前曹公意圖篡位稱帝,漢中王以一場前所未有規模的大戰,不僅終止了這個進程,也終止了曹公的性命。可曹丕悍然再來這一出的時候,無論荊州、交州,還是涼州、益州,都沒了繼續支撐大戰的底氣。
故而軍事上的應對,不在考慮范圍;只能用政治手段來回應,絕不容漢室帝統就此中斷。
由此一來,中樞立即忙亂,漢中王原本退回成都的安排只得稍稍擱置。
待到九月頭上,前將軍關羽得中樞急召,先往長安商議大事;旬月之后,又有使者奔赴各地,召集漢中王治下諸州的文武大員。
到了這時候,但凡有一丁點政治頭腦,都能把局面看得明白。從七月起,以左將軍、新寧侯的名義發出的勸進表文,已然換著花樣去寫,先后發了三回。而交州的文武群臣們誰也不落人后,連帶著駐在九真郡的歐景,都寫了花團錦簇的表章出來。
如今中樞召集重臣,具體會發生什么,雷遠自然是明白的。
他立即安排了交州軍政,不日便啟程出發。
只不過,因為天下尚未平靖,邊鄙之地不能久離重臣坐鎮的關系,他選擇低調出行,快去快回。而趙襄自從玄德公入蜀,便沒見到父親趙云,十分想念,一意要與雷遠同行。
雷遠自然是擰不過趙襄的,索性把家人全都帶上了。
因為隨同他一起前往長安的,有多名在此前荊襄大戰中立功的中級軍官,鄧范也在其中,沿途便讓鄧范出面周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