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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六十七章 心病(下)

  “是,確實有個理由。”關羽重重點頭。

  “君侯叫我來,想是對我有所開示?”雷遠問道。

  關羽默然,雷遠也不急躁。他見關羽的右臂暴露在外,先伸出手去,為關羽攏一攏氈毯,又把炭爐搬得近些。

  馬玉慌忙上來幫手。

  關羽畢竟有些昏沉,這時候才發現馬玉也在屋里。他瞪了馬玉一眼:“出去!”

  “是,是。”

  馬玉慌忙倒退出外,把房門重新合攏。隨即雷遠便聽到他在外頭呵斥扈從們,讓他們都閃得遠些。

  “換了常人,大概會以為,我曾為曹公部下,頗受恩德,故而徇私縱放,以還報當年的恩情。然則續之知我,當不會如此看待。”

  “…是。”雷遠幾乎要抹一抹額頭的汗。好在室內昏暗,關羽又心事重重,看不清楚。

  “當年我隨玄德公起兵于亂世,最初跟隨玄德公的,有我、翼德、憲和,還有玄德公的小友田豫田國讓。后來數十年戎馬倥傯,玄德公在徐州失敗,棲身于許都的時候,田豫歸從公孫瓚,自此與我們分散。田國讓有大才,玄德公素來深知,當年他離去的時候,玄德公曾泣下曰,恨不與君共成大業。”

  說到這里,關羽把后背靠在床榻后方的圍欄上:“玄德公和田豫,都有政才。而我關某,只是個武人罷了。所以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他二人所指的大業是什么。”

  “愿聞其詳。”

  “當年玄德公以平原縣令的身份,領部曲不遠千里支援徐州。徐州牧陶謙死后,如糜竺、陳登等州人迎奉玄德公,請撫臨州事。然而不到一年光景,臧霸聚眾割據瑯琊,截斷與北海的聯系;笮融領兵南走,肆虐廣陵;曹豹、許耽領丹陽兵與玄德公隱約對峙;陳珪、陳登父子和陳瑀等人名為下屬,實則掌控地方勢力,獨行其是。又有張昭、張纮、徐奕、陳矯、徐宣等有名士人棄徐州而走。于是偌大的徐州、五個郡國,只在一年間分崩離析,遂使呂布覬覦,而玄德公退避海西,饑餓困踧,吏士大小自相啖食,窮餓侵逼…”

  關羽從回憶中回過神來,搖了搖頭:“續之可曾想過,為何會如此?”

  雷遠謹慎地道:“想是徐州豪族貪得無厭,意圖侵奪權柄,而與玄德公沖突。”

  “正是!”關羽拍了拍手:“徐州豪民之所以請求玄德公入主徐州,非是看中了玄德公的威德,而是看中了玄德公少根基而乏名望。他們以為,玄德公既在徐州,就必定會成為任由徐州豪族擺布的傀儡,成為受他們驅使來欺壓黔首、攫取家族利益的工具。玄德公若同意,從此以后便為一州之主,舉十萬之眾,有爭奪天下的資格…可是,玄德公豈是為眼前之利而棄大義之人!”

  說到這里,關羽深深吸了口氣。他驕傲地道:“玄德公既不愿如此,雙方就必然決裂。后來玄德公在許都時,眼界開闊,見識日增,便愈來愈覺得強宗豪民為國之蠹害,想要重建太平盛世,就非得如前漢那般,建立強有力的中樞,公平對待天下萬民,而痛抑豪強和地方奸滑之類。”

  說到這里,關羽凝視雷遠:“續之以為,玄德公的想法如何?”

  雷遠面色不變:“我聞漢家制度,霸王道雜之。欲治亂世,更須用猛藥,非如此,不足以致太平。”

  關羽連連點頭:“好!好!”

  他繼續道:“當時玄德公與田豫商議,田豫贊賞玄德公的想法,承認玄德公所謀求的,是真正的大業。但他又以為天下濁世滔滔,難以力挽。憑此世的人心,圖前漢的盛世,更如刻舟求劍。所以他棄玄德公而去,并不只因為關心舊主公孫瓚,更緣于認為玄德公的大業絕難成功。”

  關羽又看雷遠:“續之以為,玄德公的大業如何?”

  “我曾聽鄉間宿老說,天下事有難易乎?為之,則難者亦易矣,不為,則易者亦難矣。如今玄德公擁天下之半,舉漢室之旗,宣德明恩以撫百姓,抑強督奸以肅綱紀。我以為,前漢不過如此。而再難的大業,不也這么一步步做下來,一點點的接近成功了么?”

  關羽笑了起來。

  這些年來,玄德公雖然高唱仁德寬厚,實則厲行法治,打壓世族豪強,不容率黨營私。荊州、益州的強宗豪右子弟,若有才能的,出仕得取高官厚祿,卻絕不能以自身的官職權位反哺宗族。早年間法正、孟達等人這么干過,結果法正受了牽連,孟達本人連帶著宗族四千余家都被遷到了房陵,也不知此戰之后能否將功贖罪。

  除此之外,能以豪強宗族的力量在漢中王麾下掌控軍事大權的,惟有一個廬江雷遠。而雷遠本人常常征戰于北方,廬江雷氏闔族,又都在五嶺以南。

  漢中王的政權,毫無疑問是一個敢于痛抑豪強的政權,同桓、靈時豪強苛暴的情形大不相同,同北方曹氏與權貴豪強既合作又爭奪的情形也不相同。

  某種角度來說,雷遠甚至覺得,正因為有廬江雷氏這個對外的榜樣在,玄德公和孔明才在得以在內部放手整肅,反正怎樣也影響不了他們的仁德名聲。

  “今日戰時,田國讓從曹軍中逃奔,向我說了一個道理。”關羽似乎是有些疲倦了。他隔了好一會兒,才慢吞吞地道:“他說,玄德公在荊州、益州之所以能夠壓抑豪強,是因為這兩地遠離中原,本非華夏精粹之地,玄德公在這兩地無論如何行事,既少掣肘,也少士人風議的抨擊。然而,若此番我們擒殺了曹公,曹氏很可能就此崩潰,而中原河北的無數州郡、無數世家豪民,必然會像當年徐州那樣,爭先恐后地向玄德公輸誠,請求玄德公盡快入主。續之覺得,玄德公是同意,還是不同意?”

  這樣的商議,已經涉及國家大政。若非關羽的身份不同尋常,兩人敢這么討論,本身就是極犯忌諱的事。

  雷遠仔細地想了想,沉聲道:“自沒有不同意的道理。”

  “沒錯!到那時候,這天下似乎重歸太平,然而億萬國蠹仍在,也依舊如同當年徐州那樣,輕易便能截奪朝廷的權柄;依舊如桓、靈時那樣,動輒肆虐社稷,荼毒天下。玄德公想要收拾他們,那得花多少力氣,多少時間?而此輩數百年經營,無不根深蒂固,盤根錯節,又使我們根本沒法一勞永逸。除非…”

  關羽不再說下去了。他的身體衰弱,這時候似乎已經沒法堅持,越來越往后靠著圍欄。但他猛地睜眼,炯炯注視著雷遠。

  即便以雷遠的膽量,也被關羽話語中的意思驚得起身。他在室內來回走了兩圈,才平復心情,折返到關羽榻前。

  雷遠壓低了聲音:“那田國讓的意思是,曹操此番失敗以后,回返北方,必定要不惜代價地分割朝廷權柄,由此大肆引入豪強宗族的力量,以穩固政權、充實軍旅。而漢中王便能在堂堂正正的戰事中,名正言順地打擊這些宗族、摧毀他們的力量,進而一口氣掃除所有的蠹害,一口氣殺出個人頭滾滾,殺出個掃盡奸兇的太平盛世!”

  關羽忍不住捋了捋自己的長須:“我覺得,此議雖然驚世駭俗,但頗有道理。所以我遵從他的意見,放了曹操一條生路。不過,此事關系重大,我不敢確信其是否妥當…所以請續之來商議,想知道續之對此,有什么意見。”

  雷遠面色沉靜,胸中卻翻起了驚濤駭浪。

  關羽言必稱,這是田豫的主意。其實以關羽的性子,若他不認可,便有一百個田豫這樣的故舊來當說客,能有半點用處么?

  歸根到底,這是關羽的主意。關羽始終是當年那個激憤于權貴壓迫黔首,怒而殺人流浪的關羽。

  而世人皆知,關羽與漢中王名為君臣,恩猶父子,這兩人根本就是一而二,二而一的關系。關羽在此時此地敢這么做,焉知不是體現了漢中王的心意?

  關羽此時的詢問,絕不是因為他拿不定主意。

  他老人家背景厚,資歷深,行事全無顧忌。都已經這么干了,還有什么好問的?

  關羽是在確認,身為漢中王麾下最大地方豪強的雷遠,是否全心全意地認可漢中王政權的大政;是否愿意在任何激烈的局面下,都站在漢中王政權一邊,用一切手段與天下的蠹害為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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