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雷遠率領交州軍本部橫掃拒柳堰的時候,馬岱正在力追擊曹操,而曹操正在力逃跑。
曹操所部沿著瀴水北岸行到拒柳堰時,本部大部分進入堰上營地,后繼還有許多零散的營頭魚貫而行。
待到拒柳堰上初現敵情,諸營將校都迅速催兵向前,試圖抓住在魏王面前表現的機會,搏出個殺敵立功的前程。然而沒過多久,只聽得堰上殺聲震天,然后大批將士如山崩一般垮了下來。
那些魏王的扈從虎士們,個個甲胄精良、身形雄壯,平日里號稱能夠以一敵百。但他們都失去了勇氣,爭先恐后地逃走。因為瀴水橫阻,許多人慌亂間墜入河里,還有人在爭強過橋的時候彼此毆打,互相推搡,有些人互相抓著落進河水里,然后繼續彼此廝打,想要爬上岸邊,卻被瀴水浮浮沉沉地往下游帶走了。
更可怕的是,還有人跑過了橋梁,到了瀴水北岸大聲叫嚷,說什么我軍敗了,魏王死了…
沒有人能在這樣的驚恐中堅持住。原本急匆匆趕來救援的各營將士從焦急到慌亂,從慌亂到駭然,從駭然到失魂落魄,隨即也開始奔逃起來。
瀴水北岸的地勢,比南岸要高一些,道路也比較開闊。所以此前曹休從鹿門山往拒柳堰傳令,使者都是從北面繞行過來。但這時候各部紛亂,無數人往來奔走,瘋狂踐踏,只將道路硬生生踏成了泥灘,一個人在泥灘上滑倒,隨即就帶倒后面十余人,還有好幾匹戰馬也到了,四蹄踢騰著嘶鳴不止,掀起大團大團的泥水。
要通過這樣的泥灘,非得小心慢走。可這等火燒眉毛的時候,哪里能有時間?腳步一停,后頭交州騎隊就趕上來殺人了!
“往這里走!往這里走!”一名名叫高延曹的扈從左右一看,立即連聲大喊,領人往泥灘邊緣的蘆葦蕩里猛鉆。
這季節上,正是蘆花盛放的時候。瀴水沿岸半人多高的連綿蘆葦起伏搖曳,蘆花似白芒片片,遇風則化作漫天的白蓬,堪稱美景。適才曹操經過此地,還一度生出幾分詩興,但這會兒他可然沒了興致,只想到藉著蘆葦遮掩身形,盡快甩開后頭的追兵。
他畢竟上了年紀,早已經跑不動了,過于激烈的呼吸,使他的肺部抽搐也似地痛,眼前更是一陣陣發黑。賴身邊四五名扈從扶肩的扶肩,舉臂的舉臂,硬生生將他帶著狂奔,仿佛足不點地。
一口氣狂奔了兩里許,似乎離道路左近銜尾追擊的交州人遠了些。所有人剛松了口氣,卻聽得一陣陣巨大的鼓噪聲。
原來他們所在的位置靠瀴水河道很近,而河道對面,交州軍已經把拒柳堰上的曹軍將士絞殺殆盡了!這時候許多人指著曹操等人的位置,狂呼亂喊。曹操聽得分明,他們在喊:“抓住曹操!抓住他!就是那個頭戴金盔的胖子!”
曹操頭暈目眩,猛地揪住松垮扣在頭上的兜鍪,一把扔進水里,彎腰就往蘆葦深處去:“快走!快走!”
高延曹嘩嘩地踩著水從前頭回來,還不知從哪里牽了幾匹馬來。他大聲道:“大王,只要穿過這片蘆葦蕩,后頭是射聲校尉吳質的本部甲士,他們一定能頂得住!大王請上馬先走!”
曹操狠狠喘了幾口氣:“后頭追兵到了哪里?”
這時候各處廝殺聲嘈雜,誰能曉得外頭局勢?高延曹搖了搖頭,隨即道:“有對面敵軍指示,敵騎馬上就會追來。大王快走,我帶部下們斷后!”
“好,好!快走!”曹操感激地看了看高延曹,頓了頓又道:“留給你一匹馬!這仗打完了,我讓你作千戶侯!”
這高延曹出身邊郡單家,是數年前在關中立功后擢入武衛營的。許褚曾贊他多力矯捷,武勇過人,箭術更是出眾,但曹操記得住他,主要是因為此人通常不用本名而以字行,他字“延曹”聽起來又很吉利的緣故。
高延曹投入武衛數年,還從未得魏王如此看顧,頓時眼眶有些濕潤。
他翻身上馬,呼喝一聲,帶著數十名同伴們往回走。
能在這種局面下維持數十人不散,自然是因為高延曹日常擅于撫御人心,能得將士死力。而這種時候,曹操和高延曹都明白,愿效死力的將士最大的作用,就是去死。
才走了數十步,便聽不遠處水聲嘩嘩大響,交州人步騎隊伍混雜著,耀武揚威地追擊上來了。
高延曹大喝一聲,縱馬沖了過去。
他和他的部下們奔走狼狽,這會兒甲胄武具不,交州騎士們一路廝殺追趕到此,大多數人也丟了矛、槊等重武器,只用刀劍對敵。
兩隊人一旦接近,各自隊列中都有擅射的放箭,箭矢落處,雙方都倒下數人。
高延曹托著手弩一箭飛出,正中一匹交州戰馬的前胸。那馬匹應當是已經疲憊極了,這時候沒辦法承受徒然的劇痛,立時哀鳴倒地。馬上騎士隨之頭下腳上地栽倒,又被前翻的戰馬重重壓在下面,筋斷骨折而死。
高延曹隨即將無名指和小指夾著的第二支箭搭上弩臂,正待拉滿,斜刺里飛出一柄小斧,正正地扎進他的肩膀。
他下意識地吃痛松手,手弩往下落,搭在弩臂的箭矢嗖地一聲往下飛,扎穿了他自己的裙甲,緊貼著大腿根刺了進去,鮮血狂涌,瞬間浸透了馬鞍。
高延曹只覺劇痛異常,渾身熱汗冷汗一齊止不住地狂涌。他狂叫著用力拔出箭矢,將之投向一名從側面逼近的敵人。
與此同時,巨大的馬蹄聲和腳步聲,從蘆葦蕩北側的道路方向轟然傳來。
高延曹大驚失色。他想到了,眼前這些敵人只是負責與零散甲士糾纏的小部罷了!
交州人根本不需要往蘆葦蕩里繞行,他們人多勢眾,哪里會在乎路上的泥塘?哪怕用尸體來填,也能填出一條好走的通道,直沖過去!
待到與瀴水平行的道路都被他們控制,魏王又能走到哪里去?高延曹等人在蘆葦蕩里的戰斗又有什么意義?
高延曹心念電轉,動作依然敏捷。他抽出腰刀,箭步探臂,將刀尖閃電般捅進一名敵人步卒的嘴里,貫穿喉嚨。
這個動作撕扯到了他大腿根的傷勢,高延曹傷處,竭力嘶喊道:“不要管他們了!往水澤后頭退!他們的騎兵沖不進來!我們趕到射聲營的方向,與吳校尉匯合再戰!”
他的部下們且戰且退。這些宿衛將士個個勇力不俗,一意只求脫身的話,交州人一時間還真攔不住。
他們冒著颼颼的箭矢一路狂奔,踉踉蹌蹌地越過一處處的泥灘和水坑。沿途有好幾人踏上了被砍斷的蘆葦桿子,頓時腳掌被扎透,慘叫著倒地。卻沒人顧得了他們。
待轉過一處河灘,頓時見到射聲營的隊伍正在列陣。
吳質這個射聲校尉,其實是個文人。但此刻看來,他卻有幾分治軍之才,這時候竟能在亂軍中聚集起了千余人,橫在道路當中形成一個前后層疊的嚴整方陣。
有個高延曹認識的軍校穿行在隊列中,不時揮刀狂喊:“站直了,不許動!把槍和盾舉起來!打退敵軍,魏王有厚賞!”
高延曹腿上的傷口一直在流血,腦袋一陣陣發暈。他一瘸一拐地往那隊列疾步靠攏,心里想,須得將自己的部下也填進方陣中去,盡量讓隊伍再厚實些。
正這么想著,耳邊似乎聽到有人在喊什么,可戰場嘈雜,他沒有聽清。
他往道路東面看看,交州軍的步騎大隊正蜂擁而至,最前方的騎兵離自己只有三五十步遠了。有幾名敗兵像是草原上被牧民驅趕的牛羊那樣狂奔著,時不時遭到箭矢射擊。
“趕緊入陣,入陣以后包扎傷口,然后繼續作戰,抵住交州軍!”他對自己說。
然而,他忽覺得胸口一陣劇痛。
高延曹疑惑地低頭看看,只見一根長矛從自己的胸口穿進去。他的鮮血沿著矛桿流淌,淌到一名半彎著腰,滿面驚恐的曹軍士卒手上。
“蠢貨!蠢貨!”高延曹罵了一聲。
卻聽方陣后頭吳質大喊道:“眾軍有敢退者斬!有沖撞軍陣者斬!有懼戰者斬!有投敵者斬!”
我不是啊,我沒有。
高延曹想要解釋。
身前的士卒用力蹬在高延曹的胸口,把長矛拔出來。高延曹就像一個被扎穿的水囊那樣,倒地不動了。
在方陣后頭,曹操被眾人扶持著,跨上一匹駿馬。他抱著馬頸,俯身對吳質道:“季重,你只要堅持一刻!至多兩刻!此地大亂,薛喬、戴陵、任福、段昭他們都已經知道了,立時就會來援!”
曹操竭力控制住自己顫抖的手臂,用力拍打吳質的肩膀:“交州人長途奔襲,須臾就會力竭!我們能贏!我們能贏!此戰后,季重你功勛最高,千戶侯何足道哉!”
他還想再說幾句,扈從牽著馬起步,一溜煙地狂奔而去。
這情形,落在了正眺望方陣的馬岱眼里。
馬岱雙手用力,將硬木的馬鞭一折兩段,連聲道:“那人一定是曹操!他逃了!逃了!快追!”
適才他遭許褚的宿衛虎士所阻,突破許褚的攔截后,又撞上瀴水旁的道路化為泥灘。他急令騎士們砍蘆葦、蒿草填路,甚至踏藉曹軍死者的尸體而過。可這么緊趕慢趕,終究還慢了一步!
饒是馬岱冷靜,這時候也氣得眼都紅了。
天大的勝利、天大的功績就在眼前,只差一步!只差一步!怎能受阻于區區一甲士方陣?
他立即喝令將士們整備弓弩箭矢和陷陣用的長矛大槊,預備猛攻摧破敵陣,繼續追擊。
正連連發令的時候,身后忽然傳來雷遠的聲音:“伯瞻,不要心急,他跑不了!”
“將軍?”
“曹操所恃,無非是分散在各地的部屬都力趕來支援。我軍將士鏖戰至此,氣力已竭,萬一遭敵援軍反攻回來,反而有失敗的危險…伯瞻,我們先稍稍整頓兵力,擇將士中尚有余力能戰的遍到一處,再收攏戰場上逃散的馬匹、備足武器箭矢。然后再追過去,沿途迎頭痛擊曹操的援軍!”
追擊是難事,尤其在敵軍兵力占優的情況下,追擊如果掌握得不好,反而會成為失敗的開端。這個道理,馬岱慣領騎兵大進大退,自然明白。可他忍不住道:
“將軍,曹操這廝,逃得太快了!若給他…”
“大水過后,周圍遍布湖澤池沼。曹操退走的方向,只能是沿著瀴水一路往東,到瀴水和淯水匯合之處,再轉往北面。這一路上,我們有的是機會抓住他!何況,就算他抵達淯水,也會有人迎候!”
半刻之后,高亢的號角聲響起,交州軍整隊完畢,鼓勇再戰!
馬岱所部騎兵人人殺出了血性,竟不包抄馳射,頂著對面落下的箭矢當先突陣。
數十匹戰馬轟然撞入方陣,摧枯拉朽般地直突進去。射聲營站第一排的持槍橫隊立時崩潰。來不及逃走的槍矛手們,紛紛摔倒,旋即被烈馬鐵蹄踩作肉泥。
馬岱輕提韁繩,直往一名舉盾的曹軍士卒身上催馬。他胯下的戰馬是新牽來的,暴躁地騰身跳躍,兩只前蹄先后踏上盾牌,立時將盾牌踏碎。當馬岱繼續沖鋒的時候,身下傳來曹軍士卒骨骼咔嚓嚓破碎的聲音。
而與他平行的五六個方向,到處慘叫不絕,血肉四濺。交州鐵騎俱已強沖出了缺口。騎士們直往曹軍方陣第二排、第三排乃至更縱深處沖去。
“宰了他們!宰了他們!”馬岱縱聲狂吼:“打開通路,繼續追擊!我要曹操的腦袋!”
才喊了兩聲,便聽身后無數將士呼嘯,殺氣仿佛沖散云霄。那面寫著“左將軍雷遠”的紅色大纛迎風招展著,也壓了上來。大纛之下,雷遠幅披掛,親臨戰陣。
此時尚能繼續作戰的交州軍將士,已經減少到了不足五千。但他們的氣勢只有更盛,攻勢只有更猛,所有人不避艱辛沖鋒向前,就如旬月前洪水挾裹著泥土巨石,鋪天蓋地滾滾而下。
與之相對的,吳質所部仿佛在大水中浸泡松軟的堤壩,漸戰漸退,漸戰漸顯混亂,終于在某個臨界點上崩潰。吳質眼看不敵,當先就走,卻被從蘆葦蕩里殺出的羅阿憚寧割去了首級。
交州軍勢不可擋地碾過整座方陣,向西急速行進。
拒柳堰向西,沿著瀴水一線,震天的廝殺聲響仿佛千百雷霆,轟轟隆隆地永無止歇。分明吹的是西風,可關羽仿佛感覺到了拒柳堰方向的沙場血腥氣息飄拂而來,迎面散入鄧塞。
“已經打破了兩隊攔阻,應該…不,從淯水到拒柳堰,至多還有一隊人馬。他們還真是緊追不舍啊!”關羽喃喃地道。
關羽身經百戰,對戰場局勢的判斷,早就已經出神入化。只憑著遠方的殺聲,關羽便仿佛看到了拒柳堰方向,交州軍猝然一擊破敵,鼓勇窮追,又仿佛看到曹軍奔走逃亡,看到曹操本人驚惶策馬的身影。
“嘿嘿…真想不到,續之能把曹公都算計了。”
關羽垂首看鄧塞周圍的曹軍。原本逼近鄧塞,打算發起進攻的幾座將旗同時退后,各部陸續調轉方向的過程中,微微出現了混亂。這混亂不止是隊列上的,更是陣中將士們心理上的。
他們在驚疑,他們在猶豫,他們在畏懼。
這樣的軍隊,總有千萬,也與土雞瓦犬無異。
關羽挺直身體,舒展手臂,身上的骨節隱約發出劈劈啪啪的輕響。他的面龐比往日更紅,紅得就像是一爐炭火。當他握住刀柄,身邊所有將校都感覺到了劇烈升騰的殺氣,和一股令人敬畏的豪氣。
“正面對著我們、最接近的是于禁。這廝色厲膽薄,攻打鄧塞時迫得最近,而一旦情況有變,又會急于回營固守,走得比誰都快。”關羽眼神如電,環顧身后諸將:“既如此,我們先殺了于禁,再破朱靈,然后去淯水水口,見見曹公。”